
01
第一次读《红楼梦》,我唯一记得的诗词就是《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首诗有点像顺口溜,“好”和“了”绕来绕去, 有音韵上的绕舌之美。
可是,多年后再读起,发现这首诗的底色是黑暗的。
在这首诗的背后,你会觉得一切都是虚无,靠不住的。功名利禄靠不住,荣华富贵靠不住,亲情爱情也靠不住。
加上甄士隐又为这首诗加了一个注,“陋室空空,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扬,曾为歌舞场……”
让人感觉到,这世间没有一个东西是可以抓得住的,昨天还是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是红灯帐底卧鸳鸯,那种飘忽性,不确定性,是曹雪芹在替我们读者向生命发出了质问:请告诉我,到底什么可以信赖?到底怎样才能让生命充满意义?
想当初,大荒山无稽崖的那块石头羡慕红尘中的荣华富贵,对一僧一道说想去人间享受几年,两位仙师一齐劝诫:那红尘中,虽有乐事,却不能永恒,更何况美中不足,好事多磨,瞬息间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你还是不去的好。
然而那石头执拗地说:不,我要去!
到人世间走了一遭之后,这块石头大约才发现仙师的话是先见之明,又主动选择了遁世。
这一去一归之间,石头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吗?
02
《好了歌》中的不安定感,很多古典诗歌中都有。
像曹孟德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是对时间流逝的敏感。
像李太白说:“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这是对年华老去的伤感。
像苏东坡说:“寄浮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这是对自身渺小的慨叹。
如何挣脱命运的不确定性,于不安定中找寻一些安稳的东西呢?古人在执着的追寻。
像贾宝玉说下这样的誓言,“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成烟。”这是宝玉对黛玉的一份承诺,是对不确定未来的一份确定。这句承诺,让一块石头和一株仙草不虚人间之行。虽然到人间这一遭,他们也失望极了。
像李白高唱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也有类似的表达: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这是及时享乐的心理,今朝有酒今朝醉,可是嘴过之后呢,狂欢之后呢?并没有增加快乐。昨日的狂欢,如喝过啤酒的泡沫,虚无感骤增。
还有一种正能量的诗文,及时建功立业。像“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可是建功立业,封万户候也是需要机遇的,甭说很难实现,即使实现了,也斗不过时光的流逝。“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也消解了奋发向上的意义。
03
那么生命的短暂、渺小、不安,永远就无法克服了吗?
苏东坡和陶渊明给我们展示了很好的人生范式。
苏东坡从35岁起,生命就处于流浪状态。到了生命的暮年,他携带着家眷,风尘仆仆跋涉在荒原古道之上,来到了荒草萋萋的海南。
但是苏东坡这么形容自己,“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这是一颗真正的慈悲心,平等心,豁达心。所以他才能做到“此心安处是吾乡。”所以他才能“回首相看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对于这个世界,苏东坡始终保持着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同时他能够游于物之外,获得生命的超然。
苏东坡一直说,“渊明,吾师也”。我猜苏东坡一定从陶渊明这里汲取过很多人生智慧。
陶渊明构建了一种朴素的生活方式,他亲近自然、亲近土地、亲近心灵。
人生在世,首先找到心灵的归属。“少无世俗韵,性本爱丘山”这就是陶渊明的热爱。越靠近自然,越靠近心灵的方向。人从自然中来,又到自然中去,在陶渊明看来,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儿。一个人可以追求功名,可以追求富贵,但是如果被那些东西所裹挟的时候,人就很难获得心灵的超越,跳不出名缰利索,逃不出蝇营狗苟。
我始终觉得,陶渊明最伟大的地方在于从朴素的生活中找到了诗性的光芒。“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陶渊明没有沉浸于庄稼欠收的苦恼中,他很享受亲近土地的感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花一朵,白云一缕,都散发着宁静的佛性的光芒。“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陶渊明很享受这种家常的生活方式。
我又想起了海德格尔的那句话:人,应该诗意地栖息在这片土地上。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努力站在一个高远的地方,和太物质化的东西保持距离,就不会活得太累。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这么相望,也是一种美好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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