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植物界的“医女”
行走在钢筋水泥的人行道上,内心总有荒芜之感。而靠近大地,靠近大地上生长的小草们,寻觅、倾听甚至膜拜这些卑微的草丛,会使我获得难得的安静与沉稳。在大地之上,在尘嚣之外,艾,正升腾着一股股隐秘的白烟。
艾草,这根植于大地的草族,是那么的普通与深邃,肤浅与凝重。因为更多的光阴里,艾草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饮食之外。红绿的人生、多味的生活以及物欲横流的当下,谁会关注隐秘的卑微?在夜雨敲窗或者残阳枯坐的境遇,回味从一棵草的生长到一个人的命运故事,艾草,就长在我们生命必经的路旁。怀念与回忆,证明着我们至少还保留着一丝昨日艾草的气息。在炎凉之外,多了一丝别样的暖意。
的确,走进艾草,你定会发现一个似乎充满凉意的秘密。艾草有多个名字,艾、医草、艾蓬、香艾、灸草、黄草,每一个名字,似乎都深藏着艾草自身的秘密。如香是艾草的特质,药是艾草的内心,灸是生命的坦白。这些都不难理解,难以诠释的名字就是冰台。我以为,如果艾草起个名字什么绿台、绿衣等,似乎很妥当。你想那厚厚的绿叶,布满丝绸的绒毛,还有密布的叶绿素,在大地上三五成群,郁郁葱葱,蓬蓬勃勃,这不是绿色的平台?不是人间难得的绿衣,覆盖大地温暖大地?或许遮住的还有那些大地上的民间卑微者。在民间,艾草与农人最近,与每一个亲近泥土的人最近。然而艾草赫然就有个耐人神思的名字:冰台。
艾草,植物界的“医女”查阅资料,在《博物志》居然找到这样一段文字,“削冰令圆,举而向日,以艾承其影则得火。则艾名冰台。”意指将冰块做成凸镜可于日光下聚光取火,艾承其下,故艾名“冰台”。医家用其灸百病,故又曰“灸草”。原来,这艾草,不是寒冷的放纵者,不是炎凉的收容者,恰恰相反,艾草却是阳光的收集者,采撷温暖,照彻民间。她用碧绿的汁液,用活着的责任,把血液凝结成一片片巴掌大的绿叶,在寂寥无人的旷野,用寂寞与孤独,用纯净与素简,朝着阳光敞开内心的世界。她是一面冷暖的镜子,左边是阳光的温暖,右边是民间的寒意。
心事深锁的艾草,透明如镜的艾草,这冰台里,屹立着民间对你的敬意与敬畏。
农历五月,再忙,母亲总要从菜园里刈割些艾草、菖蒲还有一些杂草的嫩叶,置于铁锅中,浇上井水,在柴火的燃烧里,逼出绿色或者褐色的汁液。然后,母亲挨个儿给姐姐们和我洗澡,褐色裹挟着绿意从头浇下,流过身子、腿一直到脚跟,河流般的缠绕全身,那温润夹杂着青草的气息浸润着我,我感受到了零距离的清凉,似乎浑身汗毛张开呼吸的空隙,洗吧,洗净我们身上的尘埃、荒芜与污垢,洗净我们身体内的杂质、喧嚣与肮脏,洗出一个青枝绿叶的我们吧。
我感喟母亲的举动。我问母亲,这是什么啊?母亲很抒情地答道,是艾(爱)啊!那悠长的声音里啊,包含着万千疼爱。五月洗澡,这是别有意味的仪式,充满着母亲的祝愿与祈祷。据说在这期间,凡间万千病虫祸害齐聚乡间,诸如蜈蚣、蚊蚋、园蛾、毒气、瘟疫等等,农人对抗它们古老的方式,就是这些艾草。他们生于尘土,尘土的事情他们只能依靠尘土来应付。这些大地上长高的艾草们,是他们生活和内心的依靠。靠老天吃饭的农人们,他们依偎这些靠天气生长的草们,同病相怜,生死相依。
艾草,植物界的“医女”艾草的药性也不是空穴来风。有人说,大地是药!中国的中医之道,艾草占半边天。柔弱清香的艾草,是植物界的“医女”。再没有草能像艾草这样,被我们的先民尊称为“医草”。针灸的灸,就是艾草的身影。千百年来,针灸是中医极为重要的医疗手段,而艾草,就是针灸术中“灸”的材料——用艾草的干叶制成艾绒条,点燃之后去熏、烫穴位。柔软的艾绒,易燃而不起火焰,香气随烟而起,在看不见的温热中,把升腾的能量灌输经脉,直达病灶。《本草从新》中说:“以之灸火,能透诸经而除百病。”
为艾感慨。没有哪一种草能沿着人类的身体,一步步走进血肉,走进经脉,直到深入骨髓……
在乡间,走上神坛的植物不多。我见过一些原先朴素的植物如何在日子的洼地里,上升为充满神性与神秘的高度。如柳树枝,一旦在某个特定的日子扦插于坟墓之侧,则敬畏油然而生,载着魂魄与沉重的怀念,那柳枝瞬间在人类面前高大。轻触一下,都惟恐惊动那沉睡的灵魂。还有那枯萎的麦草,平日里就是农家土灶台里的柴火。一旦与清明对接起来,那枯黄的草禾立马成为逝者另一世界的金条。
艾草,同样充满着神秘的隐喻。在那碧绿的枝叶散发出的香气里,趁着农历端午的日子,一举从匍匐的旷野中供于乡间的门楣,雷打不动。不止是母亲,其他农人亦然。端午插艾,已经成为千百年来不变的仪式。以菖蒲、艾条插于门楣,悬于堂中;用菖蒲、艾叶、榴花、蒜头、龙船花,制成人形或虎形,称为艾人、艾虎;或者制成花环、佩饰,美丽芬芳,妇人争相佩戴,用以驱瘴。
艾草,植物界的“医女” 起先,我以为这是农人对屈原的怀念。当年,艾草和屈原一起被流放。“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诗人与艾草惺惺相惜,在浑浊的世道中保持着高洁的情操,脱俗非凡。然而一生在泥土中摔打的农人,与庄稼、牲畜还有天气纠缠的农人,他们每天琢磨的不是诗句,而是手中的碗与身上的命。这些匍匐大地的农人,把艾草捧得高高。是艾草的香气给了他们日子的芬芳,还是艾灸熏热着他们病痛的神经?是艾草的纯洁洗净身上的泥土,还是艾草的碧绿带来生命的图腾——抵挡民间五毒,祈祷吉祥降临?生命之火岂是一只艾草所能承载?沉重的日子,谁又是大地上农人最后的一根稻草?
我见过母亲在瘟疫来临时的无奈、无助与惶恐,我们全家不分白天昼夜在野湖中煎熬,直到瘟疫褪去;我也见过乡间的农人在天灾人祸面前痛哭无言的样子,还有面对疾病与死亡时候无法言说的创伤。他们最多的言语只是那无助的一句:老天啊,救救我们吧!漫天风雨,天还是那个天,或阳光普照或滂沱大雨,恣意汪洋,沧海桑田。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明明知道连稻草也比不上,依旧要伸出无助的手臂。苍茫的大地上,他们又能抓住什么呢?
看着执著的母亲,以及门楣上的艾草,由绿转黄到落满尘埃,叶子凋落了,枝干仍牢牢地坚持着。谁又能说些什么呢?谁的心里不空余着一个位子,栖息幻想与拯救。
回顾我们的一生,我们与艾草,艾草与我们,从生到死,从肉体到精神,活到尽头,我们就是一株株充满野性的艾草,咀嚼那无尽苦涩的人生况味。
我们渴求这植物般的生活,如艾草一样碧绿地簇拥着,鲜嫩着,坚守生长,远离烟火、喧哗还有那功利浮华,以最本真的姿态恣意舒展,在阡陌之间,自在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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