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汉民
朱汉民,现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国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士志于道”的士大夫精神
士大夫精神的第一个阶段,是从战国时代到两汉时期。这段时期是士大夫精神的奠定阶段。我认为奠定士大夫精神传统基础的主要是儒家,当然也包括道家、法家等几个不同学术的流派,事实上诸子百家的学说,后来均成为士大夫精神的来源。但是,在这些文化思想来源中,我认为儒家一直居于核心地位,我在这里用了“士志于道”的士大夫精神。士志于道,士大夫的志向是什么,使命是什么,孔子讲得非常明确。士大夫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人生目标就是道,所以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说早上得道之后,哪怕晚上死去也心满意足了。为什么要把道作为士大夫精神的核心、基础?这可能与春秋战国时代士人的社会、文化的双重焦虑有关系。士大夫作为精英阶层的代表,天生就对社会有责。所以,孔子总是有一种非常强的社会焦虑,他有一句话:“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他认为天下无道,社会秩序混乱,君主不像君主的样子,他不知道怎么关爱他的臣民;而臣也不像臣的样子,臣子也不知道尊敬、服从他的君主。父亲不知道怎么慈爱他的儿子,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孝敬他的父亲。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士大夫必须承担社会责任,要重建一种好的社会秩序。如何建立好的社会秩序?孔子认为必须要恢复西周所创立的礼乐文明。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礼乐文化没有了,大家都不愿意遵循礼乐文化,先圣、先贤们所创造出来的文化礼乐面临危机,所以孔子同时感到一种文化焦虑。
孔子希望重建一个“天下有道”的世界,他希望士大夫“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必须以“道”为原则去侍奉君子。他还提出,“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务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与是,颠沛必与是”。他认为士大夫必须坚持自己社会秩序的道,同时也是一种文化理想的道,以“道”作为自己的神圣目标。
孔子的一部分弟子,也提出了一些相应的思想。比如,曾子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他知道“道”实行起来非常难,所以叫任重而道远,必须坚持下去,死而后已。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士大夫总是要面临很多问题,包括自身命运的主宰,其他权贵的压迫,但是孟子认为作为士大夫,应该是一个大丈夫,应该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有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就是一种士大夫精神。西汉陆贾也说:“夫君子直道而行,知必屈辱而不避也。故行不敢苟合,言不为苟容,虽无功于世,而名足称也;虽言不用于国家,而举措之言可法也。故殊于世俗,则身孤于士众。”陆贾认为,作为君子、士大夫,就应该直道而行,尽管坚守道而有屈辱,也不回避它;他认为如果坚持道的人可能会“身孤于世众”,但是仍然不会改变自己的信念。这就是由儒者所创立的“士志于道”的士大夫精神。
“道”究竟是什么?“道”是包括文化理想和社会理想的一套价值体系,它能够化解士大夫的社会焦虑和文化焦虑。所以,士大夫是“道”的价值承担者。他们必须把这套价值承担下来,因为他们是社会的精英阶层。“道”靠什么来支撑?道本来是人道,儒家认为人道来源于天道,也合乎天道。它不仅仅是儒家学者主观追求的“道”,比如,孟子说“尽心、知性、知天”,就是认为人内心的价值追求,其实是和天道相通的,所以“道”就成为一切士大夫的精神目标和信仰支柱。这一点,是士大夫精神的重要核心。
对于士大夫来说,对其信仰最大的挑战是什么?是现实君主的政治权力。士大夫不仅是追求知识的学者、追求信仰的圣徒,同时还是庙堂的官员。作为朝廷的官员,他必须遵守政治秩序,必须服从君主、皇帝、天子的任何命令,因为君主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那么,士大夫作为身兼学者与官员为一体者,必然面对以下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所谓“道统”,作为一个学者的士君子,士大夫必须坚守从孔子、孟子传过来的文化理想、价值理想,他必须要坚持“道”的信仰。但是另外一方面,作为一个官员的士大夫,他必须服从现实的君主,他必然面临“治统”。士大夫作为既从事社会管理又从事文化创造的“学者—官员”,首先必须面对精神权威的“道”与政治权威的“君”的关系。士大夫的一个最好的理想,就是道统和治统合一。一位士大夫说:“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在士大夫的文化理想与政治理想中,“道统”与“治统”必须合一。但是在历史现实中,“道统”和“治统”总是分离的。“道统”如果没有“治统”,士大夫的理想就不会成为现实,这个“道”是空想,只是学者观念或者书本里的东西;但是,“治统”如果没有“道统”的话,天下也会乱,出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局面。“道统”与“治统”的分离会导致治统无序、道统孤悬的状况,对两者均是严重的伤害。作为“士”,一旦“道”与“君”相冲突,士大夫该如何?他应该是“道”的坚定维护者,还是“君”的忠实服从者?士大夫的回答是:“从道不从君。”这是荀子在战国时期讲的,他认为士大夫在面临道和君的冲突时,应该是从道不从君。所以历史上有很多士大夫,就是为了这种理想的道,而和君权发生冲突,导致种种悲剧发生。
实质上,“道统”与“治统”的分离而导致“治统”无序的情况,在东汉的时候就发生了。士大夫作为一个重要的群体出现在历史上,应该是东汉时期。在春秋战国时代,士大夫非常分散,秦朝的政策是“以吏为师”,儒家士人没有地位。西汉“独尊儒术”,采用察举制度,使读书人能够通过儒家经典的学习而选拔为朝廷官员,开始形成一个士大夫群体,官僚队伍中的儒家士大夫比例越来越高,在国家政治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
这样一个士大夫群体在东汉时期,已经形成非常重要的政治势力。东汉王朝中后期,皇帝年龄较小,不得不依仗后戚掌权,导致后戚势力膨胀;而皇帝长大成人欲夺回皇权,更多只能依靠身边的宦官集团,从而形成历史上后戚与宦官此消彼长、轮流掌权的现象。在当时的朝廷里面,最有权势的是以下几个集团:宦官是在皇帝身边的近侍,他可以借用皇帝的权力;皇太后、皇后往往利用家族势力掌控朝政。此二者通过非文化的途径取得上升通道,获取政治权力。所谓文化的途径,就是通过从士到大夫的后天努力奋斗的途径。后戚与宦官这两个政治势力群体往往不是这样,所以在后戚、宦官与士大夫三者共存的这样一个社会政治权利结构中,士大夫集团往往会与后戚集团、宦官集团发生冲突。士大夫群体以理想为重,而那些宦官除了谋取权力没有任何其他的文化目标、社会目标,士大夫群体的王道理想主义与后戚、宦官集团的现实实利主义存在根本的冲突。所以东汉时期发生了士大夫群体和宦官势力、外戚势力的政治斗争。宦官以“党人”的罪名禁锢和诛杀士大夫,故而历史上称之为党锢之祸。当时的士大夫在和宦官的斗争中,受到宦官的严厉打击,然后被流放甚至杀头。其中出现了一些有名的士大夫,被称为名士。这些名士因坚持和维护他们理想中的圣人之“道”而著名。这些士大夫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以身护道而成为名士,被称为风节名士,即高风亮节之意。为了坚持原则、为了坚持道德理想,为了维护国泰民安,他们和宦官、外戚展开斗争,甚至牺牲生命。这些士大夫的作为赢得了民间老百姓的拥护以及读书人的支持。
东汉时期出现的士大夫群体和其他的政治势力对抗,这样的历史事实,很好地表现了“士志于道”的精神。这在东汉党锢之祸中体现得尤为突出。他们真正践行了孟子“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的圣道追求,用自己的生命来殉道。尤其在昏君支持宦官和外戚的时候,士大夫作为一批真正的有文化理想的人,反而受到打击。然而他们表现出一种对道德的坚守,敢于和黑暗政治势力抗争的精神,这就是从战国时代,由儒家奠定的“士志于道”,“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的士大夫精神。这就是我们讲的第一个阶段的士大夫精神。从士大夫精神奠定的这个阶段看来,士大夫确实有一种悲剧性的命运,因为他们是用文化理想和政治权力抗争,而抗争的结果往往是以付出生命为代价。在士大夫看来,“道”的意义超越了生命的价值,所以叫“士志于道”的士大夫精神,展现为坚持文化理想、坚持道德、坚持为天下的人生追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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