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广福
从古色古香的四合院搬进四面漏风的破草屋后,青头一家人的生活渐渐地陷入了困顿。
奶奶年岁大了,早年经受过惊吓,神经不正常,下不了地,干不了庄稼活儿。
妹妹年龄小,也干不了体力活儿。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了妈妈的肩头上。青头妈这个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儿的满族妇女从此开始了风里来、雨里去的乡下女人的艰苦生活,她得用自己的全部精力撑起这个在风雨中飘零,不完整的家了。
压在一家人头上的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困难,还有无形的畸形政治地位的压力。随着土地改革的进行,在农村,乡下人是要划分出身性质的,这个运动也在如火如荼般的进行。出身性质主要是按照家里财产多寡来确认,分为贫农(家里几乎没有生产和生活资料,为别人做长工为主)、中农(有小部分生产资料,一半自家种地,一半做长工)、富农(家里有一定家产和生产生活资料,有几个长工)、地主(有较多家产和生产资料,有大量长工)。
青头家按成分划分,被定为富农身份。靠山屯村里没有符合地主标准的户,富农也只有青头一家,从此,青头一家人为富农这个政治身份符号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风风雨雨。
青头,一个当时只有13岁的乡下孩子,作为家中留在村里唯一的男人,从此,再也不能进学堂读书了,他得早早扛起用稚嫩肩膀养家糊口的重任,他的受教育程度也停留在了高小(小学)肆业阶段。
退学后,回到村里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和妈妈一起修补四面漏风的房屋。土改后,他家分到的住处,是原来村上的四面漏风的粉房。青头和妈妈一起清除屋子里的灰尘和院子里的杂草,重新为破旧的木棱窗子贴上窗纸。因为屋子没有玻璃窗,采光不好,白天也是黑洞洞的。
青头家是村子里唯一的富农成份,就是全村人的阶级斗争对象,人们像躲避瘟神一样避开他的家人,一家人只好像蚂蚁一样缩在破旧粉房这个小茅草屋里。
青头二大爷大勇一直被村里人看成呆傻人,也是个不怕别人议论的人。在这次土改中,大勇因为家里除了菜园子,没啥别的家产,他平时帮别人家做长工为生,被定为中农成份。看到兄弟大远家落难,他就经常上门帮忙。村里工作组知道后,找他谈话,组长指着大勇鼻子训斥他“他妈的,就你能耐呀?知道和地富分子划清界限不?以后再去帮他家,开批斗会也让你上台挨斗”。
大勇傻痴痴地望着组长,嘴里不知道嘟哝啥,眼睛看着屋顶棚,倒是弄得组长蒙了。挨训完了,他还是我行我素,照常去青头家帮忙。
天气渐渐变凉了,青头家破草屋房顶的陈旧茅草被大风刮的东西零落,有的地方还露出了泥顶,这种草屋一旦露了泥顶,赶上下雨天,屋里也会漏雨的。
傻大勇看在眼里,就和青头妈说:“”三姑娘(靠山屯人称呼兄弟媳妇),这屋顶…,”他脑袋笨,说话也不连贯。“赶天儿(改天)我和二侄儿(称呼青头)去山上打点草(割草)…”,“糊(遮盖整理)一下房顶…”。正在院子里摘菜的青头妈眼睛一红,“那敢情好,可让二哥受累啦”,说完,她低下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的眼泪。
和振勇二大爷去大山里,是青头最爱做的事儿。自小就在八亭子附近玩儿,青头对这片山林非常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纹路一样。秋天的山林没有了夏天的浮躁,也不像冬天那么萧索枯萎,树叶染上了秋风,慢慢的浸出红的、紫的、黄的颜色,煞是喜人好看。爷儿俩每人背着一个柴火架子,到北山上去割“狼毛草”。
“狼毛草”是靠山屯周边山里的一种特有柴草,这不是普通的山野柴草,对于这片山林里的人来说,这种一米高的紫黄色的柴草简直就是神草。“狼毛草”只能生长在矮矮的山包的半山腰部位,这密密麻麻野草,在平原和丘陵地带都不能生长。这种草发芽时像芦苇芽一样,长到半人高就不再长了,而是慢慢变粗变硬,头上还结出蓬蓬的大穗子,随风飘荡。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是使用柴草做饭和烧炕取暖。人门能够找到的柴草有:树枝、树叶、蒿草、玉米和高粱秸秆等。在所有的柴草里,村民们最喜欢的就是狼毛草了,这种半人高的干草,燃点高、耐烧、好保存。不管是烹饪中的煎、炒、烹、炸、咕嘟炖,还是烧火炕取暖,狼毛草都会用它那蓝旺旺的火苗儿,带给主人满心欢喜。所以,家里有了狼毛草的储备,就和粮食一样,让人心安。你想,这么知性的柴草,谁家会不喜欢呢?
“狼毛草”的最神奇作用可不是烧火做饭那么简单,它还是乡下盖草房的必备品。
那个年代,靠山屯草房多,几乎全村九成以上房子是茅草屋。这种用土坯、木材、茅草盖的房子,所用材料几乎都是出自本地山林。
盖草房要请人帮忙,盖房前,自家人先到山脚下拖土坯。拖土坯的方法是:取搅拌好的粘土,放长方形木框子里抹平,木框子一般比青砖大一倍。做好一块儿黄泥坯子,再做下一个,做好够用的全部土坯后,让这些含水的泥土坯在阳光下暴晒,晾干后码成垛,再用塑料布苫盖上,等待盖房时使用。
靠山屯东山脚下的黄土粘性最好,制作土坯结实耐用,村里人都爱来这里取黄土做土坯,渐渐地,这里竟然挖出了三个大泥坑,夏季雨水多,里边汪满了一坑水,经常有密密麻麻的青蛙,爬在坑边,整晚上地唱歌。土坯做好后,就是割狼毛草,上山砍树木,备好檩子和房梁,待材料都准备齐了,就可以请人盖草房了。盖草房用的茅草使用两三年,因为承受了风风雨雨,会老化和流失,就需要重新补草了。
大勇带着青头,一大早就爬到北山西坡的一片“狼毛草”丛里,爷俩中午没休息,一直割够苫盖草屋够用的草,然后,捆成捆儿,放在柴架子上,草捆多,需要从山上一趟趟往家里背。
青头跟在大勇后面,他自己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体力活儿,割草时还好,只是手上起了几个血泡,最难的就是一趟趟从山上往家里背草。这往返一公里的山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后来,他实在背不动了,那一身破旧衣裳早已汗水浸透了,双腿抖的厉害,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无力地把草架子放在一个坎堎上(土坡墙),身子倚靠在草捆旁。四周一片寂静,月亮已经悄悄地爬上东山坡,黑黢黢的山野里不时有凄厉的野兽吼叫,声音多是从东山狼毛峪方向传来的。狼毛峪并没有“狼毛草”,只是那里山高林密,还有可怕的狼、蛇、毒蝎子等,靠山屯的家长们都不让孩子进狼毛峪,村子里的大人自己也不愿意进去,尽管这片山谷里有好吃的野梨子、山杏子和成片的松蘑、榛蘑、肉蘑菇。
望着远处夜色中恐怖的山林,青头有点害怕了,赶紧背起草架子一瘸一拐地下山。此时,两条背绳已经在肩头勒出了血印子,像蝎子蛰了般火烧火燎的,额头汗水也渐渐蒙住了眼睛…
月光下,看到几乎变成了泥草人的儿子,妈妈眼圈又红了,赶紧给青头解下肩头的柴草,孩子顺势瘫软在草堆旁,大口大口地喘气。大勇真是有点傻,他不知道孩子没有跟上,到家后很久,才看到孩子回来,也是吓得不轻,讷讷地说“唉,累坏我们青啦…”,“二姑娘,剩下的,明儿(明天)背吧”。青头妈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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