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深渊》合和篇

《凝视深渊》合和篇

影片介绍

尼采说:“与恶龙纠缠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打开赫尔佐格的纪录片《凝视深渊》，就像《圣经》说的那样，我挪开了井盖，汲取到了源源不断的活水。

影评一开始显现的是一张大脸，它是一张牧师的脸，一张为即将执行死刑的囚犯做祷告的牧师脸。这张脸占据了镜头的三分之一，它神情严肃，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脸的后面排列着整齐的只有一串数字的墓碑。它们的主人是一些身份不明的没有亲属认领或亲属不愿认领的死刑犯。

直到这张占据屏幕三分之一的脸欣喜诉说最爱去高尔夫球场打球时，我才听进去他说的话。他说，在偌大的球场打球时，他可以把手机关到音量最小，他会遇到松鼠，他能在那一刻感受到生命。有一次，松鼠突然出现在道路上，他赶紧刹车，那松鼠的生命因他而得到了延续。他说这些话时透露着欢喜。但他很快黯然，用略发抖的哭腔说，他救得了松鼠，但是他救不了一些人。一个刹车救不了死刑犯，当死刑犯在错误的地点做了错误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像对待松鼠那样为他们刹车。在执行死刑的时候，牧师会握住被执行死刑的囚犯的左踝，直到他们死去。

影片没有让我亲见牧师在天空般广阔的碧绿的高尔夫球场挥起球杆，享受生命的美好时刻。但我相信:不管松鼠、小鸟，甚至树上的一条臭虫，能够感受到它们的活着一定是愉快的，因为那同样是感受着自己的活着。牧师认为不该有死刑。

第二个映入眼帘的是八天后便要被执行死刑的佩里。他很高，笑着弯腰进入跟导演对话的小窗口前，戴镣铐的手拿听筒，在座位上微张着嘴笑着坐下。我看到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的罪行应该很轻，否则怎么会笑得那么轻松。但当字幕告诉我佩里杀过三个人时，我霎时感到他大眼睛和褐色大眼珠的可怖。他的皮肤出奇白，像吸血鬼。他合不拢的嘴漏出微黄的牙，他大声说话，仿佛很自信，他知道再过八天他就被执行死刑了，但他是基督徒，他知道他不是要死亡了，而是要回家了，并且他坚信他死后会飞升天堂，因此他很平和。

佩里出身中产阶级，本应过着一帆风顺的人生。但他因为想将一辆车据为己有而杀了一位老妇人，又因为要拿进小区的钥匙杀了老妇人的儿子。此外，他还杀了一位相识的男孩，利用那男孩对熟人的信任。

那位作为朋友而惨死的男孩有个正在监狱服刑的哥哥。哥哥得知弟弟的死讯，越狱去参加弟弟的葬礼。一大波警察埋伏在他弟弟的葬礼上等待他自投罗网，他恳求警察让他参加完弟弟的婚礼，但没能如愿。他的眼角刺了两滴眼泪的刺青，一颗代表他因车祸死去的妹妹，一颗代表被损友枪杀的弟弟。亲戚对他说:“在21岁前死去的应该是你，而不是你弟弟。”他说他情愿代替他的弟弟去死，他弟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尽力想去照顾弟弟，却害死了弟弟，因为是他把弟弟介绍给凶手认识的。

老妇人的女儿从电话中在得知母亲死去的一周时间里都恍恍惚惚。那时她弟弟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她怀揣着希望，相信她弟弟只是只是失踪了。等到电话响起，电话里的声音告知她:亚当（她的弟弟）死了。她的腿一下子软了，她说她从前不知道什么是腿软。在那一刻，她的世界一下坍塌成碎片。她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不出门，要与这个世界隔绝。她把家里的电话丢掉，因为她再也不能承受电话里传来她又一个亲人死去的消息。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家庭要承受这些。她的家庭已经支离破碎了。她的亲人全都离她而去。但是为了孩子，她得活着。

因为一辆车，老妇人和亚当被佩里夺去了生命。我在那一刻庆幸自己没有车，在那一刻明白贫穷不是太糟糕的事。影片中也有一个女孩颤抖着身体庆幸自己还安好，她告诉导演，本来他们看中的是她家的车，这些事本来很可能发生在她身上。老妇人的女儿在纠结万分后去观看了佩里被执行死刑的情景。佩里对她说:“我原谅你了。”这话震惊了她，也震惊了我，大概是他认为剥夺他生命的人都是有错的，但是他选择原谅他们。佩里死时流下了一滴泪，那意味着什么呢？是对死的恐惧吗？毕竟死前他抽搐了四次。是最终悔悟了吗？明白了谁都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生命吗？他真的相信自己能去天堂而不是地狱吗？不管怎样，老妇人的女儿在佩里死后如释重负，她认定有些人不配活着。

佩里的帮凶，另一个囚犯——杰瑞显得比佩里幸运。他没有被判死刑，而是被判终生监禁。更幸运的是，他爱上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也爱上了他，女孩与他结婚，并通过人工授精的方式怀上了他的孩子。（被终生监禁的他现阶段只允许与妻子握手，拥抱、亲吻都是不被允许的。）那个女孩在接受他表白的那一天，看到了整条的彩虹，从监狱大门——她的身边一直延伸到杰瑞的牢房。人一生中不会有几次机会能看到整条彩虹，她认为那是神迹，它昭示她和瑞杰的相爱是上天的安排。这位女子相信她的丈夫没有杀人，那三个人都是佩里杀的。不管怎样，我无法想象是怎样的一种爱使得这位女子要和一个被终生监禁的囚犯结婚生子。她的脸上分明有凄苦和悲伤，是即将作为母亲的她的喜悦之情掩饰不了的。

而瑞杰之所以没有被判死刑，大概不是因为他没有杀人，而是因为他那已经服刑了40年的身材魁梧的父亲在法庭上含泪说出的证词。他那戴着镣铐的父亲从监狱里出来，到法庭上为他作证，告诉法官，瑞杰童年过得如何艰苦，他曾做过十多次脑部手术，他残疾的母亲独自养大他们兄弟姊妹四个孩子，住政府的楼，拿食物劵领取救济食物，而他们的父亲却在坐牢。如果他们有父亲陪伴，他会大不一样。这番证词引得两位女士嚎啕大哭，最后瑞杰因为陪审团有两票不同意判处死刑而被终生监禁。

瑞杰和他的父亲坐同一个囚车回监狱，明白余生都要在监狱渡过。瑞杰的父亲说，他的儿子服完刑就是1941年了，导演纠正他说是2041年，并说他落后了一个世纪，老头感慨他是落后了一个世纪。他认为死刑不能改变什么，它不能让事情变得更好。他明确表明不赞成死刑。他为遇害者家属难过，替从未道歉佩里向受害者家属道歉，也为他儿子的好朋友死去心痛。导演问他如果可以从头再来，他的人生会怎么样。他带着憧憬说，如果可以从头再来，他高中不会退学，他会在学校当司机，让他的孩子们完成学业，他会去看孩子学校的球赛，因为他曾经看见过他的孩子在校园里吹长号。他会和他的孩子一起打棒球，因为他曾经在高中得过棒球冠军。如果可以重来，他们会大不一样。他不再是垃圾都不如的人，和自己的儿子坐同一辆囚车，戴同样的镣铐。虽然人生不能从头再来，但他让他的儿子活下来了。尽管那活命的法庭上的眼泪让他的儿子心痛，他的儿子还是活下来了。

纪录片的最后，一位为囚犯执行过120次死刑的警察在第一次为女囚犯执行了死刑后辞职了，他为此失去了退休金。在此之前，他认为执行死刑与其他工作没什么不一样，都是工作便工作，完成任务后回家。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他已经不是他了，他再也无法为囚犯执行死刑。导演认为那是内心深处的他被唤醒了，这个他不赞成有死刑的法律。这和导演的观点一样。导演认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

看看影片的名字，大概明白导演命名的意图。每一个囚犯都是一个深渊，如果总是仇恨它，想让它消失，你自己也会堕入深渊。

影片评论

“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

所以杀了人的佩里被执行死刑，可是悖论也就出现了：“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执行死刑的人，其实也是没有资格剥夺他人的生命的；那些仇恨并一度希望佩里死去的人，其实，也变成了和佩里一样的人：感受不到他人生命的存在，感受不到活着的意义。就像你的开头引用的尼采的话：“与恶龙纠缠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所以，我们拒绝凝望。

认识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所以老妇人的女儿在佩里死后如释重负，她认定有些人不配活着，同时也觉得，可以接受终生监禁的惩罚。这其实也是与自己的和解，所以，她才能从深渊的空洞、虚无与黑暗中解脱出来，为了自己的孩子好好地活。

所以那位为囚犯执行过120次以上死刑的警察，终于拒绝凝视深渊：他辞职了。剥夺他人的生命，不是活着的意义所在。而这个意义在辞职后找到了：比如看枝头的蜂鸟在干什么。就像你说的：“不管松鼠、小鸟，甚至树上的一条臭虫，能够感受到它们的活着一定是愉快的，因为那同样是感受着自己的活着。”

佩里以为自己是为了一辆车而杀人，其实他也错了。《变形金刚》中的大黄蜂，就叫科迈罗，是美国生产的有名的跑车，影片中的车，应该就是它早期的样子。但佩里出生于中产阶级，家里应该不缺钱，缺什么呢？我想是缺爱。一辆漂亮的跑车，可以引起所有人的目光，这仿佛可以填补他的残缺，可以让他找到自己的生活，所以就像影片中同样有车差点被杀的女孩所说的那样：他几乎让所有人开了那辆车。从中他或许能找到一点愉悦。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他看他们开车，就像执行死刑的警察辞职后看鸟儿在枝头蹦跳；他以为自己是为了一辆车，就像老妇人的女儿以为自己是为了孩子。

其实，每个人都不过在寻找自己的生活，都在寻找曾经失去的东西。这一点，在佩里的朋友杰瑞身上，表现得更为清楚——通过他父亲的讲述。杰瑞残疾的母亲独自养大他们兄弟姊妹四个孩子，住政府的楼，拿食物劵领取救济食物，而他们的父亲却在坐牢，从这些经历我们或许就可以了解到，为什么佩里会成为他最好的朋友，杰瑞为什么要供他吃供他喝供他住：杰瑞也许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完成他所缺失的爱。

每一个生命都是鲜活的，每一个生命都有它的来处，每一种历程每一种活法，都有它的缘由。所以，“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不剥夺”，也是我们与人相处的最基本的原则。

2018/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