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五月中旬，我陪赵恒到秦皇岛海边去，海水是灰色的，并不蓝，我以为海那么广阔，相互通达，这里是灰色的，恐怕别的地方也是一样的吧，我对海失望，它没有照片里看起来那么美。

赵恒站在海的边缘，海浪卷起一层层白边，他沿着海水的印痕走着。

“你是不是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他看向我，海风吹翻了他的短卷发，盖在眼睛上，凌乱无次，但还是看得见他深邃的眼神，凝结起来，直通我的瞳孔。

我的眼睛原本只盯着灰色的海水呆滞不动，一时间却被他的问题和眼神惊醒了。

“是”我声音嘹亮，怕往日细小的嗓门儿被海浪声淹没。

“有理了，你是觉得自己。”赵恒望向海的远处背对着我。

我心情越发沉重，一团无形的气体沉在胸口，海浪冲上沙滩，浪声越发大，天气越发阴沉，我的心脏似乎也被那团气，压得直往下沉，坠坠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我坐在沙滩上，裙子是一件棉布的灰色长裙子，上衣是一件黑色软面料外套，冷的时候左右可以将自己裹起来，热的时候就敞开，还是一个学生模样，我很喜欢这么穿，这让我舒服，但我很少这么穿，因为我每天身处的环境，少一点光鲜都会被掩埋在人群中，窒息。何况是穿成这样。

此刻，我不在意那么多了，因为我已然无力顾及任何人的眼光，也包括赵恒。

我发现，每当我磨灭自己的个性，想要融入群体，和别人一样时，反而显得极其不正常。

其实群体的眼光是五花八门的，你做一件事，总有人觉得对，也总有人觉得错，就像年幼时听过那祖孙骑驴的故事，最后只能成为一个笑话。

我太累了，也太压抑了，我只想在此刻，少一点迎合和伪装，只做脆弱的自己。

我把脸埋进双膝，只留一双眼睛，望着海，刘海在眼前飞来飞去，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我只想让堵在胸口的气消失，它拖着我下坠，让我越发想要蜷缩起来，好让呼吸不那么费力，我有些害怕，我怕赵恒看到我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就此就放弃我，但我也不怕，倘若爱也成为负累，就当我无能吧，我放弃。

赵恒一直在海边走着，时而捡几个贝壳，时而扔几块儿石头，冲着大海嚎几声。

过了一会儿，他不见了踪影，我抬头寻找他，见他在远处与一个黄衣姑娘攀谈，那鹅黄的裙子很艳丽也很阳光，女孩子长发飘飘，站在赵恒旁边，两人的背影很是般配。

换做平日，我的内心就会扭作一团，哪怕他们仅仅是聊几句，只要我感觉那女孩子比我光鲜，我的大脑都会思绪万千，陷入纠结，只是今天，我钢想了一下，便无力想了，任何事我都不再想抓得那么紧了，或者说是无力去抓了。

赵恒不会与其他女孩子怎么样，这一点我在任何时候都是清楚的。只是往常我依然会折磨自己一番，然后再折磨他一番，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作死吧。

过了一会儿，赵恒回来了，带着那个女孩子。

“这个姑娘在附近有一个二层小楼，一层外租，我们今天可以到那里去住。”赵恒满脸笑容。

“姑娘，风景优美的好地方哦。”那女孩子眯着眼睛也是笑意融融。

于是晚上，我们便到了女孩儿的公寓，赵恒买了一堆东西大张旗鼓地要做饭。

“赶紧过来帮我剥蒜，我要做蒜蒸茄子。”赵恒在厨房忙忙碌碌，一边招呼着我。

我的身体似乎很沉重，好像是什么本该支撑身体的东西快要托不住我这不足百斤的肉身了一样。

我走到厨房帮他剥蒜，我在想，他真的看不出来吗？我如此丧气，已然不仅仅是心情不好了，他可以离开我的，现在的我好像一个走往深渊的人，可我不想带着他一起进深渊，我不笃信他可以带我出来，毕竟，拖着我的力量太强大了，谁都救不了我。

“来了这里，心情好点了吗？”他一边低头做饭一边问。

“嗯”我点点头。

“那就好。那女孩子一会儿就要回来了，你可以跟她聊聊天”

我走出厨房，再一次摊坐在沙发上，我心里默默祈求上苍饶了我，最好让我早一点离儿，开这复杂的世界。

女孩子回来了，已经是五月了她却显得春光正盛，而我在她面前只能是更显憔悴。

“你多大了？”她先开口问。

“二十八。”

“哦，你还小，哈哈我都三十二了”我看出她比我大，却不知也大了不少。

“这是你男朋友照片吗？”我指着桌上的男人照片问她，

“不，那是我哥哥”

哥哥？难道她还没有结婚吗？我只作思考没有继续问。

“到楼上玩吧，带你参观一下”她回过头笑意盈盈，似乎没有被刚才尴尬的气氛妨碍到。

楼上的阳台全都是花草，生机勃勃，有的已经开花，有的还在做植物手术，整条过道都是香的，

她卧室的桌子上摆着一块儿蛋糕和几个蛋挞，

“尝一尝？”她递给我一个蛋挞，

“这都是我早晨刚做的”

“你做的？”

我表示出了一点儿惊讶，除了因为我确实有些惊讶，也是为了让她觉得高兴。

她的卧室里有很多手工艺品，样样精巧，

财主，这绝对是个女财主，不然怎么有时间做这些，一个整日忙于生计的人又怎会有心思做这些呢？

“你平时……”我很想问她平时上不上班，但又觉得十分没礼貌，于是欲言又止。

“我平时不上班，最近刚刚辞职”她回过头来，撇着嘴无奈地笑了笑，这个笑容里我看不到忧虑，更没有任何焦灼。

富二代，我心里琢磨着，更确信了，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回头对我说，

“大家都觉得我是富二代呢，这么大年纪没结婚又丢了工作，还有心情在这里摆花弄草。”

我只听她说话没有回答，我在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我不知道她为何辞去工作，但于我而言，在这个年纪，即使结了婚，也万万不会做出这种选择。倘若没结婚，没工作，又大龄，如果不是家里有矿，恐怕……

“其实是我这个人生性开朗，我不会在无奈之中逼自己，我相信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境，只有处于绝境的心。”

她打开床头那盏暖光灯，回过头来的时候，笑意盈盈的脸映在光里，看不出任何难色。

我笑了笑，“你说的没错。”

我自从冬天被部门领导以莫须有的理由罢免，不能再参与核心的工作，一时冲动言辞激烈，得罪上级，堵塞了自己在公司的晋升通道以后，心情一度跌落谷底，无数次想辞职，脑海中一直回荡着那老女人的话：你不懂做事先做人吗？你觉得你的直管领导认可你吗？你从来不想原因吗？

当时，我还有很多反驳她的话，我想说，他们凭什么不认可我，他们只知道用我的时候认可我，不用我时候就往后放，这难道是我的问题吗？他们难道就不小人吗？

但我忍住了，倘若我说了这番话，我就又得罪了一个领导。

我忍了无数委屈，干了别人十倍的工作，最后换来的是不认可，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屈辱，我并不如那些每日无所事事的人，我无数次想辞职，却又不得不留下来，毕竟，我还无法找到一条更好的出路。

回到一层，我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这女孩子，家世一定很好，不然也不会这么悠然自得。”

我对赵恒说，

“很好吗？你跟她聊过了吗？”

“嗯，她现在还没有工作，而且也没有可以嫁人的机会。”

“哈哈哈，你是想说你还有嫁人的机会吗？你没有，你没有……”

赵恒哈哈大笑，我看他那副泼皮模样，也只能是气中带笑。

我的抑郁并非工作上这堆烂事，这只是一个引子，生活的压力真正向我袭来，我忍受不了自己的不堪一击，一无所有和屡战屡败，我的联想能力十分丰富，一遇逆境，从小到大自己所有做的不好的事，所受到的指责，就通通会凝结在一起，像寒冰一样形成一股负能量，他们不停地告诉我，我不配活着，我是个烂人。

公司的事发生以后，我就常常被这些思想缠绕，整日愁容。赵恒眼见我的变化，却没提过一句。

我有时候常常会想，赵恒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落到我手里，无论样貌，家世，性格等等都好过我很多倍，我们一起上学的时候就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那时或许我还能凭自己长得不丑胜出，现在呢？我已然没有优势，穷，没有能力，无法讨人喜欢，这些个劣势反而越发突显。

我时常觉得任何好的东西，都不该属于我，于是老天便让我梦想成真，果真，不好的事就一件件聚集过来了，好事也总绕开我，只有赵恒，他还没走，内心那种颠覆美好的负能量却一次次撺掇我放弃他，我不想放弃，却总觉得无力抓住，除非，他紧紧抓住我。

“她跟我也聊过，这房子是他哥哥的，她父母也不是有钱人，母亲还生了病，长期靠药物维持，她也在找工作，考试，没比你好多少，但你看她，你看得出一点儿沮丧吗？”赵恒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考。

其实我内心并看不起那些一言不合就辞职，没有找到生存的依托，又没有可靠的后盾，无脑辞职，异想天开，我觉得就是一种愚蠢，所以我即使不甚煎熬，也不能做出这种选择，但搞笑的是我又忍无可忍。

但我看到她，却并不觉得她无脑，反而觉得她一定能熬过这困境，反倒是我，似乎要坠入深谷。

这座房子，夜晚能听见海的声音，周围不再像白天那么聒噪了，我看着夜空，繁星点点，海浪的声音听起来很舒爽，没有压抑感了，我总是在晚上，才能感受到一点点平静。

“哎，你想什么呢？又开始陷入沉思了？”赵恒过来了。

“我在想这女孩子不错，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嗯……，可能现在的人谈恋爱既不受父母之命约束，又没有更多原始欲望了吧。”

“哎，哎，哎……你可别这么说，我对你就仅仅是原始……”赵恒也不像白天那么闷了，漏出了本来面目，完全不要脸，我扔了他一个枕头他才闭嘴。

我可能要感谢他的不要脸吧，但我没想到他能不要脸这么多年。

夜晚很快过去了，

睁开眼时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早晨的阳光已经铺满了被子，手机不在了，赵恒也不在了。

不知道时间让我有些恐慌，我正要找手机。

赵恒推门进来了，“手机”他递给我，

“昨天睡得好吗？”

“挺好”

“现在呢，心情还好吧？”

“拿到手机好多了”

我点开屏幕已经十点。

“我睡了这么久吗？你也不叫醒我？”

“没事啊，今天也没什么安排，先吃早点，老李跟我说，六点到七点起床你的心情会不好”

老李是大夫，我自己去看过心理医生，但并没有告诉赵恒，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多想，我是偶然知道的，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商量，我不是别人，我得知道你的情况，你现在不用再思考这件事，也不用想我会不会多想，无论你怎么了，我也不会离开的，而且现在你得听我的，得相信我，我们一块儿走出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恒，说这通话，我听进去的就最后一句，听他的，相信他，我们一块儿走出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恒？”

“怎么了？”赵恒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我。

“我以前看书的时候说，一个人过得太不好，老天爷就会派一个什么东西来……怎么说呢，算是帮助他吧，帮他渡过难关，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什么东西……你看历史上的明主也都有人辅助，你该不会是来打辅助的吧？”

赵恒忽然回头盯着我不动了，眼神里全是无奈“拜托，请问你是中文系毕业的吗？还什么东西……那是郭敬明小说里的话，人家原来叫天使，我真是对你……以后不要说你语文是我教的。”

“哈哈哈哈，你个大男人年少时还看这种小说啊？哈哈哈”

我的心情已不像昨天那样阴沉，这短暂的愉快，来自于我停止思考，我只要一想事情，就会陷入丧气。

赵恒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走吧，我们再到海边溜达一圈，今天比较晴”

我跟着赵恒又到了海边，他走在我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他好像是一个稳妥的屏障，挡住了那些侵袭我思想的糟糕情绪。

他跑上了一块儿礁石，用手机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看，你很好看，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活得那么拧巴呢，”我没理他，他便继续说了“你看那个女孩儿，我就相信她一定会好起来了的，她的处境比你糟糕多了，她连个在她身边安慰她的人都没有，不也要继续努力活着。老天爷永远打不败那些心里不认输的人，你明白吗？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放弃我，和你自己。我知道，你现在觉得好事绕着你走，坏事寸步不离，你甚至都觉得你在拖累我，我不是想被你拖累，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没有拖累我，也不会拖累任何人，你要觉得你很好，然后振作一点，我本不想这么直白地说的，有些话得自己去悟，只是你这个脑子，……我怕我等不到你悟出来的那天了……”

赵恒就是这样，最后一句话一定是招打的一句，我从背后举起巴掌，正要拍他，他也习惯性的要躲开，但我放下了手，因为，此刻我连开玩笑都不想在让他受一点儿伤了。

“谢谢你。”我把头靠在他的后背上，从背后抱住了他。

我没有再说话，他也不再说了，我全然明白不是我陪他来玩，而是他带我来散心，我曾无数次用没意思三个字拒绝他的各种提议和想法，我确实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没有因为我的扫兴而抛开我，反而比往常更多了细微的关心。

我无比感激，在我生命中这没有方向的暗夜里，老天爷能依然留给我这么一束光亮。让我不至于完全失去希望。让我能够不被黑暗拖垮，省点儿力气逃生。

那我还要什么呢，我只需紧紧抓住眼前的人，然后奋力地奔跑，跑出那紧随身后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