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惠勤
黄桥桥湾里人的意识很是奇怪,年轻时候爱前瞻,做些远大的梦想。而年岁渐长,尤其到了知命年后,就爱做美好的回味。
回味童年,回味水乡的童年,回味江南水乡黄桥的童年,成了我如今意识里的常态,对有些情景回味得多了,那情景便逐渐明朗起来,形成记忆里一幅幅珍贵的画,有一幅画尤为清晰,那幅画叫:桥湾里,那儿有小桥流水人家。乍听落入俗套,江南不缺水,不缺桥,也不缺美好的人家。陈逸飞油画中古镇周庄里的小桥流水人家似乎才够有江南风情,妩媚地吸引过世人的目光,而今那里人流熙来攘往,我想:那桥侧的大红灯笼是否惊扰了流水里的小鱼?那艳红的灯影是否把粉墙黛瓦的人家倒影濡染得迷失了底蕴?那样的小桥流水人家如今也许只适合让游客来走马观花了。
黄桥桥湾里庆幸记忆里家乡黄桥桥湾里的小桥流水人家而今还能保持原汁原味的风貌,一如一名村姑,虽然土得掉渣,却纯净、静谧。一湾浅浅的水域叫桥湾里,一座不算高耸的桥梁叫黄土桥,还有几十户鳞次栉比、逐水而居的人家,有的老屋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这些元素构筑在心中,挥之不去,缠绵缱倦成一个千千情结:家乡!我家乡的桥湾里啊,那是我童真世界里的中心,这个中心向东西两边延展出去便是一个渔家娃娃心向往之的街道:黄桥西街,黄桥人爱叫黄桥老街。
我的家不在桥湾里,但小的时候,我稚嫩的心智能够理解,那是需要我母亲划船带着我方能抵达的集聚区,是我童年活动的中心,那是童年的脚力能抵达的最远处,我只不过是悠游在边侧河道里的一条小鱼,我所能游走的以桥湾为中心的地盘就叫黄桥,那是我童年眼界里的家乡。
我的家在桥湾里的南边,叫北庄基,桥湾里和北庄基的河道至今还没有名姓,地方权威人士的科学解答:黄桥市河,好一个市河,这样的名字足可以囊括一切周边与中心接壤的所有河道。而事实是,这些河道纵横交错、纤细蜿蜒,它们普通得如同一根根叶脉,却同样有着繁盛的生命力量,可以哺育水乡幽游的任何一条小鱼、一只小虾、一只小螃蟹……水乡娃娃就像这些贱生贱长的小生命,虽然日子清苦,却不乏逍遥自在的乐趣。
黄桥桥湾里最逍遥的时光就是,母亲划着小船,一橹一橹,欸乃欸乃,吱扭吱扭,用桨裁开小河道丝绸一样的水面,而我把小脚丫荡在清凉的河水中,有时会被摇曳的游鱼水藻撩拨一下痒痒,啪啦啪啦,双脚击打水面,水花溅湿衣衫船上的父母也不会兴师问罪,毕竟这是上桥湾里去,到得桥湾就可以上黄桥老街赶一趟集了。大人可不会随便扫了孩子的兴,趁着这样的时机,在河道里玩几把调皮那是记忆里非常美好的回味。
不久,小船划进了一个水湾,眼前开阔起来,足可以让一个水乡娃娃嘬圆了小嘴夸张地喊一声:哇,好大。好大的水面,如同一个膨胀了的水葫芦圆圆的肚皮。那座叫黄土桥的桥梁横亘在眼帘,我不解它的风情,只知道它灰不溜秋,一如一位老者的弯背,边上歇了大大小小几条船,够拥挤。目力集中在那条最大的船上,一船盆盆罐罐。母亲在河埠头挤到一个位置,套好缆绳,胳肢窝将我一提留,我便从一条小鱼变作了一只旱鸭子,呵呵,我该是两栖动物青蛙就更好,靠自己蹦跶,就不用母亲这样费力吧唧地抱上岸了。
站在桥边,向北眺望,一个更大的水域开阔了我的眼界,母亲向懵懂的我介绍,那个气球一样膨胀开来的河湾就是黄桥桥湾里。黄土桥就像束腰带,扎在水域细窄的腰肢上,把原本一个葫芦一样的水湾隔成两半,南部水域稍窄,北部水域状如圆月,黄桥人习惯把北部水域叫作桥湾里。原本这里是自然的水域,上世纪70年代,一条人工开挖的运河——朝阳河段由西向东汇入阳澄湖,人工河流经黄桥的时候拐了个弯,由北而南贯通了自然河道,在黄桥桥湾里北边瓶颈底恰如走了一个Z字形,如同给黄桥加了一把摇手柄,开启了一种全新的动力。黄土桥东堍和西堍早在民国期间就散落着一些店铺,朝阳河贯通前后的二十来年的发展,壮大了原来的老街,于是我的童年生活里就有了这条西街记忆,而在八十年代后又在更东处,即苏埭路以东发展出了黄桥东街。
黄桥桥湾里西街的发展与我的童年匹配,而东街的三十年发展又正值我的青壮年。所以,我有幸做了第一批真正扎根家乡黄桥的在册统计的居民。
黄土桥东堍的西街不长,不过百来米。最初兴建的时候,刨除了周边的旧窑遗址、开挖了一些坟地。遗址和坟地的事情于我只是一些听来的传说。而七八十年代看到的黄桥西街的景象,那是黄桥发展成真正镇区的最初雏形,那才是一个水乡娃娃赖以自豪的地方。
上得岸,进入桥湾里东边的西街街区,母亲便要采办一点油盐酱醋,顺带还要用几个小钱买点零嘴填补我那匮乏的脾胃。而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情是在食品站观瞻站长张福生看猪,他用手指在农人嫁到食品站的猪身上一搭一撸一拎,就能精准地喝出猪的分量,周边团团围看的乡里人无不啧啧称奇,张福生凭借熟稔的看猪技术成为黄桥那个时代为人所敬仰的大人物。我也爱跟随母亲去百货店的香油柜台上打香油,服务员用一把铁制尖底漏勺把香油打到我们带去的玻璃瓶里,我那爱美的小心眼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有时我还会来到收购站,看人们在大秤上称出破铜烂铁的分量,换做分分角角,小孩一会儿能在大街上换来橄榄糖果,那个时代,还有什么比糖果之类更能吸引童年的目光呢,娃娃上街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满足一下味蕾的欲望。
除了逛桥东的老街,母亲有时也会把我从黄土桥上引到西边老街去闲逛。
桥堍西北边,人们在老虎灶上打水,陆陆续续,闹猛得很。桥北的桥湾里西侧有木行,木头悬浮在水面,圆滚滚,湿漉漉的。桥湾里邻水还有一个竹行,我跟随母亲去看父亲办事:竹行里树立着高高低低、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竹子,父亲要在万笏朝天的竹竿里选出一根打制一把海斗柄,我在边侧静静地看,看竹竿在炉子上蒸出汗水、由青变黄、从弯变直,人工的巧力和烘焙让一根竹竿经历了脱胎换骨,最后将变成父亲所需的渔具。
父亲的大事操办到一半,我和母亲就按捺不住回到桥堍边,南边大场上有人正在用模具打造蜂窝煤球,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自然是很有看头的西洋镜,非看个过瘾不可,我蹲下身来静静地看,一个皮肤黝黑的爷爷兴许是煤球做得太多了,连皮肤的褶皱里也是濡染了细密的黑灰,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做煤球的灵巧度,他熟能生巧地把蜂窝模具在搅拌均匀的湿煤堆中用力旋转加压,然后把模具提溜开来,一会儿一个圆柱体的蜂窝煤球就被打造成功而脱胎出来了,规规整整,孔洞点点,和母亲在家里用蚌壳爿舀出来的酷似蛤蟆的疙瘩煤块可有着天壤之别。
黄桥桥湾里看在兴头上,还没过瘾呢,母亲就生拉硬拽要带着我去走西街,对于桥西边的老街,我走过去看过来,是一定需要母亲的旁白才能解读那里的一些元素的。因为那对于我而言,属于过去式,是父母辈、爷爷辈的世道。桥西的南侧有很多风景和故事,母亲边走边指点,告诉我那里的许多房子以前都是马家里的,延伸到老街最西头还有马家坟,甚至在南边一条东西走向的河道都用马姓命名为马家河,这在黄桥可以算得上绝无仅有的了。听起来,马家真可以担得上黄桥的望族,母亲告诉我马家有祖宗叫马健庵的曾经帮助清朝打退太平军,算是为朝廷立了功,于是马家发迹了。马家有后辈还去上海做了城里人,这自然让我想到了黄桥之外还有更精彩的世界。可是在我童年的眼睛里那马家已经变作了黄桥政府的办事机构,那个大礼堂做了人们开会办事的场所,后来变作戏台影院,再后来变作教堂,那是我那时的小心眼所完全不能预料的。
过了那片开阔之地,真正走上了桥西老街。母亲还在喋喋地介绍:以前这里的街面全是石条,窄得很,两面的屋檐,一人伸开两臂就能搭手,走过一家豆腐店,母亲说以前这里还有一头驴子。什么驴子,对于我这样的江南文革孩子来说驴子仿佛是我的天方夜谭。母亲还跟我说,以前桥湾里有很多姓杨的人做道士,这突然点燃了我的小神经,我猛然想起黄桥有个地方叫道士巷,儿时的脑活动仅此灵光一现,还不懂如何将两者联合起来来一段浮想联翩。
逛完老街,又一次折返到黄土桥,该回程了,而我还在恋恋不舍地回望桥湾里,看老婆婆拎着马桶在河埠头洗洗刷刷,而不远处却有人在用棒槌椎打着衣服,然后拿起衣服拧出一泡白色的肥皂水,溅滴到水中,桥湾里氤氲着人间的温情。母亲摇着船桨,故事还在嘴中演绎,母亲讲起附近白马寺泥马渡康王的传说,讲起外婆在旧社会靠摇糖糟养活一家人,讲起黄土桥原来有塔叫黄塔桥,讲起黄土桥以前是低矮的石板桥,在我出生前的1964年改造成水泥桥,还讲起了黄埭的小船经过桥湾里去北庄基村殷家荡、西堰栅取水做酒,故事一个接一个……
我的小脚丫在水波里时不时荡起涟漪,故事随同荡漾开去,许许多多都被淹没在波纹里,也有一些变作了我现时的回想,荡在我的心田挥之不去,永远,永远!
黄桥桥湾里
网友评论
乐渔轩是一位豁达的人,点滴的回忆并不单是柴米油盐或童年剪影,是解下了玻璃橱窗的锁趁着阳光正好把旧书籍翻开来晒,是一种对于社会变化的乐观接受和从容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