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尤其是春冬季节。今天难得好天气,正好又没有网课,想找个地方去散散心。去哪里呢?思来想去,还是西湖吧。去西湖哪里呢?老地方,还是白堤吧。“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在对西湖的偏好上,我与白居易出奇地一致。
尽管疫情戒严依旧,尽管是工作日,西湖边依旧游人如织。车子刚驶入北山路就随着车流渐渐放缓了速度。我摇下车窗,望着这车水马龙,思忖着西湖什么时候才能收敛了这热闹,绽放出静默。思绪突然就飘到了叶落无声的挪威的森林,飘到了壁立千仞的松恩大峡湾,飘到了冰天雪地的雷克雅未克。突然就很羡慕遥远北欧里那一个个童话般的世界,那里不兴喧嚣,那里不赶热闹,那里的人都忘记了时间,那里似乎是一个被世界遗忘却又是人人向往的遥远的孤岛。正这么神游着,交警尖利的哨声斩断了我的思绪。既然没地方停车,那么我今天索性就不游湖了,信马由缰地往前晃荡吧。
不觉间路通了,原来是工人在修剪路边的法国梧桐,导致一大堆无处摆放的树枝占了道。可既然打定主意不游湖了,那么我就继续往前开吧。两旁的玉兰花都已经花枝招展摇曳生姿了,在一大片高大粗壮的梧桐树间显得格外的冰清玉洁。我还来不及转移我的视线,一堵厚重森严的围墙出现在我的眼帘里,我知道岳庙到了。今天不游湖,可是景点还是要逛的,不然怎么叫散心呢。于是我停好了车,走了进去。
仿佛身心瞬间就从喧嚣疲乏中抽离了出来。这里安静得可怕,除了几个工作人员之外,几乎整个岳王庙都被我包场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还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是14年前的五一劳动节,熙熙攘攘几乎迈不开脚步,什么也没有看仔细。这次虽然冷清得出奇,却感到有一种雷霆万钧的向心力在拽着我往前走。
我刚迈进门厅,一抬头就看到了叶剑英元帅题写的“心昭天日”四个字,悬挂在重檐歇山顶的正殿檐间。大笔如椽,气贯长虹。那是一个风雨飘摇黑白莫辨的年代,那是南宋历史上最为黑暗的1142年。当得知无能懦弱的宋高宗赵构最终下达了赐死的敕令后,岳飞心寒如铁,一声长叹,在供状上留下了八个绝笔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飞死讯传出,临安百姓为之恸哭。消息传到金国,金国大臣酌酒庆贺云:“和议自此坚矣!”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赵构的心里是怎么想的。那肯定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那必定是一个来回踱步的宫殿,那绝对是一张辗转反侧的床。他或许也有迟疑,或许也有踌躇,或许也有无奈。他的眼睛当然没瞎,他的心里亦如明镜。可是想想自己才刚坐上龙椅,想想好不容易才达成了议和,想想好不容易才能临时安定。从岳飞那方面来讲,万一失败了朕颜面何存,万一成功了朕何去何从?朕亦不欲为之,然朕不得不为之。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60年后,另一位气壮山河的热血男儿,在感叹英雄无觅的同时,必定是一边缅怀着岳飞,一边也在诟骂这位不思收复失地只随鸿雁南飞的无能君主。
正殿西面有一组庭园,入口处有精忠柏亭,内有枯柏8段,这棵柏树原在大理寺风波亭边上——这正是岳飞被赐死的地方。传说岳飞遇害后树就枯死了,后来就移放在岳坟边上,称为精忠柏。树犹如此,人何如哉?所幸苍天有眼,百姓有心。就在岳飞遇害后,狱卒隗顺冒着生命危险,背负岳飞遗体,越过城墙,草草地葬于九曲丛祠旁。21年后,宋孝宗终于给岳飞昭雪,并以五百贯高价悬赏求索岳飞遗体,用隆重的仪式迁葬于栖霞岭下,就是如今的岳庙所在地。岳飞总算可以瞑目了,可是他所挚爱的国家和百姓怎会让他舍得瞑目呢?
穿过陵园便是墓阙,穿过墓阙重门,便是墓园了。“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判伪真”,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岳飞岳云父子享尽了忠义之士的缅怀,我去的时候还能看到墓前常年有人祭拜的鲜花。与之成反比的是墓阙后面四人的铸铁跪像,供人唾骂,遗臭万年。我这里一定要列举这四个小人的名字,方能一解心中之仇恨。秦桧、王氏、张俊、万俟卨,史书永远记住了他们的名字,百姓也永远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这民愤历千年而犹存,若没有后面告示牌上“文明游览 请勿吐痰”四个大字,估计这四个人早就被唾沫淹没了。
还是平息下心中的怒火去看看陵园中的碑廊吧。我看着这些历代名人凭吊的碑记,突然想到了王右军冠绝天下的《兰亭集序》中的一句话“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我们穿越千古隔阂所产生的共情,不就是这天日昭昭的浩然正气吗?但最让我震撼的还是岳飞手书诸葛亮《前出师表》的碑记,这真情真性的气势和线条,是不是也是岳飞对于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亮遥感呼应和惺惺相惜呢?当初怒发冲冠写下《满江红》的时候是不是又是另一番心情呢?我对着这遒劲的字迹看了很久,想了很久,那上面仿佛还遗留着岳飞挥洒笔墨时的无奈,让人扼腕叹息。
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出了岳王庙,一汪澄澈浅蓝的湖水映入我的眼帘。可是此时此刻的我竟然觉得西湖不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而是一个刚烈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怀里,一脸的心疼,一脸的仁爱,又一脸的狠心,就像当初岳母在岳飞脊背刻上“精忠报国”四个大字一样。是的,青山有幸埋忠骨,这一波清浅的湖水因你而深邃,这一围空濛的山色因你而凝重,这一隅平静的江南因为你再也不平静了。
如今千年已逝,我们再也听不到气吞山河的金戈铁马,当然也听不到莺歌燕舞的管弦丝竹了。可是我们依旧能听见历史的余音在西子湖畔,在栖霞山下回响。南宋九帝的墓冢早已无人祭奠,而香火不断的岳王庙却在接受世代人民的顶礼膜拜,我想这就是历史对于纯粹者的偏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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