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

梅朵

虽然时隔近20年，我还记得和梅朵分别的一幕，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仿佛是一个初夏的早晨，鱼肚白的天空开始泛起了一道红晕，微微绽开的金光刚刚敲碎熏熏的睡梦。

最先醒的是梅朵家的白狗，绕着街道汪汪吼了几嗓，又不消停地和我家的猫打闹了起来，砰砰砰的，把左邻右舍都吵醒了。

我睡眼朦胧地听见三姨婆说：‘’朵子，收拾得这么漂亮是往哪去？‘’

梅朵清脆的声音里捎着笑意：‘’三姨婆，这往哪去？‘’

‘’看看前几天种的扁豆发芽了没有！‘’

我一骨碌爬起，穿起凉鞋往楼下跑。‘’姐，你又要走了？‘’

梅朵扶着行李，有些讶异地看着我，‘’哟，挺早呵今天！‘’

我捏着裙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陪你去等会车！‘’

那个时候，荷花大概含苞了，清风一扬，空气中隐隐约约扣着一股莲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也许是梅朵那天穿了一件藕粉色的连衣裙，一摆一摆，清香拂来。

夏天的清宁，它消散的速度总是和阳光破云而出的速度保持着一致。当金光洒满河面时，街上的声音很快变得嘈杂了起来，小孩的嬉闹声，牛叫声，女人在小河边捶洗衣服的声音，汽车的鸣笛声，各色各样。

气息也变得嘈杂了，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飘出了细软的饭香葱味，梅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地方真好！‘’她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说：‘’好？‘’

“嗯！”她闭上了眼睛，仿佛要把小乡镇折叠起来，藏进心底。

“好，你为什么要走?”我不解地问。

‘’正是因为我要走，所以这地方才显得特别好！‘’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其实并没懂。

车很快就来了，她上车的那一刻，我问她：‘’你去哪？‘’

‘’上海。‘’

她思索一阵后又探出头来，笑了笑：‘’好好读书，有空去上海找我玩啊！‘’她的头发垂到她的胸前，在太阳里散发着金栗色的光芒。

“姐，你不回来了吗？”

她沉默着，笑了，“神经，回呢！”她一定觉得我像个矫情的诗人。

车开动的那一刻，梅朵吹响了口哨，她家那只贪玩的白狗终于抛下了它的玩伴，急匆匆地淌过河流，撞开了一簇芙蓉，奔向汽车开往的方向。梅朵扬了扬手，狗呜咽着，仍在奔跑，腿上沾着露珠的痕迹。太阳从东边升起，照耀着整片大地，炊烟往西边飘去，去了梅朵的地方。

梅朵在上海工作，对我们那样的小地方来说，这是了不得的事。我们只在电视剧里看到了上海的繁华，以为在那生活的都是有钱人。

镇上的人经常对梅大伯说“你家朵子真有出息！在上海呢！”

梅大伯听了这话，也感到脸上有光。见人就说，“我家朵子在上海呢！上海那地方跟捡钱似的……”

大家听多了就厌烦了，谁不知道上海呢？上海也有穷人富人吧，你梅朵不定在外面干什么勾当呢！那些扫黄扫毒的剧，电视里可没少放。

梅朵很久没有回来了。有一天，梅大伯说:“你小梅姐嫁人了，马上就要移民到美国去呢。”他的眼里满是慈爱和骄傲。

“绿绿，你以后也嫁美国去好不好?找梅朵姐去！”

我摇了摇头，“不去，肖老师说美国都是欺负中国人的坏人。”

他拍了拍我的头，眼里露出复杂的情感。接着吐了句脏话，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谁。也许是对我的话生气，也许是对外面那些说三道四的人生气。

人家说，梅朵怎么嫁美国去了呢？还名牌大学生呢！这不叛国嘛！

呵，人家嫁得老公有出息，跟着老公去国外呢！

也有人说，梅家祖上积德了，出这么个人物。对，去美国的人是个人物，在这小地方还头一遭呢！这几年出去打工的人多得是，可像你家梅朵这样打到去美国做太太的，还是不多呀。

又过了几年，梅朵回国了，梅大伯也去了上海。梅家的大门紧紧关着。镇上有人指着这户说，哎，听说梅朵在美国被人抛弃了，带着儿子在国外被人赶回来啦！说这话的人惋惜又幸灾乐祸。

也有人说，哎哟，梅朵读书这么厉害还不是被抛弃了，读书有什么用呢？可怜哟！

不定谁抛弃谁！人家朵子差哪了？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梅朵回来了。

一辆白色轿车停在梅家封尘已久的门前。一个小男孩拽着梅大伯的手，从车里跳出来。“哎，徐亚文，你小心点，别把姥爷拽摔倒了啊！”梅朵从副驾驶出来，穿着卡其色风衣，比以前稍微胖了点，看起来时髦精致。

哎？这不梅朵啊！那个男人是谁呀？

一位中年男子正从后备箱往外提东西。

哦，你们不知道啊！朵子在上海又找了个，这应该是他老公吧！朵子还真是越长越好看了，怎么都不见老呀！

“回来啦！”

“哎，回来了！”梅大伯大声应着，梅朵笑着冲大家点点头。梅大伯呀梅大伯，沾了女儿的福，可比以前精神多了！

“可好几年没见你们回来了，你好着呢，在上海享女儿女婿的清福哦！”

“是享了几年清福，那福也不好享哦……哪有咱们这儿自由！”梅大伯牵着外孙走到人前，“文文，来喊人，这三公公……”

“三公公好！”甜脆爽朗的声音。

这孩子倒不认生……

是是，调皮着呢！……来，这位该喊奶奶……哦，奶奶！这位……哎哟，这不是习文嘛，来喊叔叔……叔叔好！

我挨着习文站着，梅大伯看着我，惊喜地转过身说，这是绿绿啊，这么大了！就是个子怎么没长啊！

梅朵朝我看了看，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我满心以为她会朝我走过来，亲昵地拍拍我的脑袋。这是我的朵子姐啊，她以前经常这样做。

她笑笑，可不嘛，他家绿绿都这么大了。她没有走过来，一个“他家”落在的名前头，这是多生疏的一个词呀！我有些失落，却能够理解。她把丰富的情感分给了她的儿子、丈夫、她的老父亲以及她的工作，或许之前给她前夫的那部分情感，不但自我灭亡了，甚至殃及了其他部分，她没有了更多的感情和精力分给其他人，尤其一个和她生活不再太相干的人。

那一天晚上，离得近的几家都收到了他们家的礼品。她们一家和主人家热情地推推搡搡，客客气气一顿，踏着夜色里的白雪回家了，小朋友“妈妈，妈妈”地喊着。年后初一，在一路的鞭炮身中，他们回了上海。

我再也没见过梅朵，她仿佛离我的生活很远了，又仿佛与我的生活重叠。几年前，我拖着行李箱在深圳的街头，突然想起了她--我的朵子姐，当年的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在陌生的大城市里焦急寻找和建立自己的领土。我试图把那张美丽的笑脸与一个慌乱、迷茫、勇敢的女大学生重叠在一起，进行到一半失败了。我内心还是不忍去探窥这样狼狈的她，我只愿她的美丽始终绽放在我的记忆深处，像一朵沐浴在金光下的芙蓉，在荷风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