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谢老天的优待,大雨本来已经下了两天两夜,在她出门前的五分钟大雨转阴了。她今天要回老家,上个月就跟父母说过了。记得那天,老俩口开心又兴奋,电话都不肯放下,几年没见了,脑海浮现出父母脸上绽出笑容的样子,或许他们头发上添了一道银丝,又有可能额头上多了几道皱纹。后来是她先觉得不耐烦了,对着电话说:“爸、妈,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她觉得自己是位即将凯旋的战士,实际上,她的确像战士一样收获了一件战利品,而且要一起带回去。
车库在负二层,出了电梯就像到了溜冰场,瓷砖地面覆盖一层厚厚的水汽,天花板也布满大大小小的黑斑。车位比两辆车还贵,她一个人生活,独自应对开销,等凑够买车位的钱好位置也卖完了,只剩现在这最偏僻的地方。她给物业打电话,那个男负责人礼貌且温柔地说:“对不起,因为这块位置没接电,所以没法用除湿机。”负责人说完给了她一个投诉电话。她打投诉电话过去,发现接电话的还是他。算了,求人不如求己,于是每次来到车库她都会小心翼翼,像个奋战在前线的士兵,努力不让自己倒在阴冷潮湿的战壕。
她坐上车,打开业主群发了一句,狗物业不管事,进个车库还以为到了威尼斯呢。转动钥匙,引擎发动,收音机也随之一起被打开,电台里正好在播她最喜欢的歌曲,“该怎么去形容你最贴切,拿什么跟你作比较才算特别,对你的感觉强烈,却又不太了解,只凭直觉”,她从大学时就开始喜欢这首歌,每次听心情都会变好。她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的收藏夹,拨通了置顶的那个号码,她特意没连上车载蓝牙,她要让音乐外放,以便分享自己的快乐。
“阿芸,这不太好吧,我们是不是快了点?”
“不快,不快,一点也不快。张强,你等着,我来接你。”
快了点?这三个字让她有点不满意,但也不置可否。她和张强在婚恋网站上认识,接着又在网上暧昧了一年,上个月才确认的恋爱关系,说来也好笑,这段关系确认的很轻巧,他在微信上发来一条消息:做我女朋友好吗?她回:好的。她苦笑一声,不得不承认,对年纪的担忧让自己在看待恋爱关系的问题上变得奔放了。但那又怎么样呢?自己都三十二岁了,又不是本地人,脱单总比不脱单好,而且张强和自己一样,是一名成功的商务人士。
在上海打拼的这十年里,他是她最有价值的战利品。这次是要带他回老家的,你在上海一处著名开发商的工地里当项目负责人没有人知道,你在上海拼出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没有人看到,但你怎么进村的,父老乡亲眼睁睁看着。常年聚在村头的父老乡亲们漠漠然浮上微笑,实则你的信息、状况,甚至是形状,很快都会蔓延到村庄各个角落,就是通过这些看上去漠漠然的面目。
她从一个没背景的小女生在公司里摸爬滚打到如今的负责人,期间不知放弃了多少节假日和家人团聚的机会,如今突然说要请假回老家,自然也不会说走就走那么轻易。此时正值早高峰,车辆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有气无力地行驶,她手握方向盘,心里思索着城里长大的张强是否吃得惯农村老家的菜?现在正值炎夏,村里的蚊子凶得很,会不会咬伤他?她心不在焉地拐了个弯来到自己负责的工地,停好车,爬上扶梯,径直走进简易棚屋搭建地临时办公室。
“芸姐,您来啦。”助理秘书小张一看见她就像看着了大救星。
“怎么样?都好吧?”
“派出所的同志来过,把那帮讨薪的人都劝回去了。他们走之前放下话,说看在警察的面子上再等一个礼拜,如果到时候工资再不发就过来把工地拆了。”
她面色平静,悄悄在心里升起一种笃定带来的快感。还拆工地?这帮人有这胆子的话倒好了,一帮没用的东西,本该半年前就发的工资,拖到现在才想起来闹,说是讨薪,其实也就顶多每天聚在工地门口抽烟,连区区几个保安地阻拦都突不破。一个礼拜足够了,那笔钱还有三天就能到账。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起,她暗骂一声,不用想,肯定又是保安让自己挪车,她习惯性把车停在出入口旁边的那块空地上,那里不仅更宽敞,也比正常的停车位更接近办公室,美中不足就是会缩小其他车辆进入工地的通道,而且紧挨着消防设施,有一定的安全隐患。她对保安很反感,他们是镇里聘的,吃着公家饭,他们是唯一在工地里上班却不拿她这个工地负责人当领导的。
“喂!”她拿起话筒没好气地说。
“你好,请问是不是陈芸女士?”
她听出对方一口本地口音,不像是保安,但又懒得多问。
“是不是要挪车?我马上就开走了!”
“你好陈芸,我是片区派出所的周警官,打你电话是想确认一下,你最近有没有给一个叫张强的人转过一笔五十万数额的款项?张强的银行账户涉嫌诈骗,你的银行卡已经被止付了。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我来一趟你的工作单位,我们需要对你进行一次反诈宣传。”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觉遇到了骗子。自己早在半年前就给张强转过十万和二十万各一笔,十万那笔已经连本带息十一万到账了。而且自己是在正规婚恋网站上认识张强的,网站上写他是金融系毕业,在银行系统任职高级管理层。这样的人有投资理财的内部渠道,那有什么奇怪的?虽然回报率高得离谱,这次新转的五十万据说半年有百分之三十的回报率,但这也恰恰说明张强这人能力强,人脉广。
周警官思索片刻,接着说道:“这样吧,陈芸。你打电话给这个张强,就说你现在有事,需要借五万块救急,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她觉得很烦,自己竟然像犯人一样被警察缠上了,然而多年来养成的女强人性格又让她迫不及待想证明自己的正确。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张强的号码。金钱投入与感情投入的双重属性使这通电话变得神圣,她突觉紧张,绯红爬上脸颊,她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了。她轻声细语,表现出少女似的楚楚可怜。
“喂,阿强,你能不能先借我五万块,我有急用。”
通话突然中断,一定是阿强不小心按错的,她再次拨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服输了,决定报案。她下楼,往车的方向一路小跑,到工地门口时被一个啤酒瓶拌倒,瓶子碎了,一瓶子的烟蒂散落出来,一股浓重的尼古丁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一定是讨薪的农民工们把瓶子当烟灰缸用了。她从地上爬起,感觉火辣辣的,下意识低头查看,膝盖与手掌都磨破了,正往外渗血。一瞬间,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痛苦,转化成委屈与愤怒控制住了她的身体。
大雨又开始落下,淋湿的头发混乱地遮住她的面孔。小张透过窗户不安地看着芸姐,看到她歇斯底里地对自己的车拳打脚踢,完全就是一个疯子摸样。
2023年8月8日,写于上海奉贤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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