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其他人告诉我阿远是个疯子的时候,我丝毫不为所动。
阿远是我认识时间最长的朋友。我俩的友情开始于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时我们正在在幼儿园的操场上互不干涉的嬉戏。两人隔着看似安全的距离,然而事实证明并不安全。孩童的思想你从来都没法捉摸,阿远也不记得当时那一刻他是怎么想的。反正他随手抄起了一块石头,砸向了一个不确定的目标,然后,我就哭坐在了地上。
石头的威力并不大,一个幼儿园小孩儿的力气也就是让我的额头有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暗红的血丝从创口慢慢地沁出来,很快就凝结了。但是幼儿园孩子的哭声却可以响彻云霄。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为自己不知为何深受重创而鸣不平。这时罪魁祸首阿远走了过来,一把拉起了我,镇定自若地将我领到了老师面前,讨来了一颗糖,我便破涕为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谁打中,只是对前来搭救的阿远自然而然的生出好感,他也乐于表现出一副英雄的样子,丝毫不提扔石头的事情。于是我们便成为了儿时最好的玩伴。直到很久之后,他才一脸狡诈地和我说了当时的详情。那时候我已经对他的秉性清清楚楚,也早就对他失去了信心,听到这个只是一巴掌打过去,却还被他给躲掉了。鉴于那时候我们的友情已经坚不可摧,关于石头事件的揭秘丝毫没有影响我俩的关系。
阿远是个神奇的人,他和我对待生活的态度完全不同。我每天都在仔仔细细思考着得失,而他却在嬉笑怒骂之中打发着日子。我觉得走错任意一步都可能跌出人生的正确轨道,阿远却觉得他身处在宽阔的广场随处可行。他喜欢尝试一切违背人们常识的事情,然后从中得到乐趣。很多他干过的不可思议的事,都超出我的想象。最开始的时候,我对他的行为感到瞠目结舌,后来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记忆里他做的最为轰动的一次,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我当时正在对着作业寻死觅活,他跑到我面前,神秘兮兮,一副讨论机密事件的样子,说道:“你知道吗,据说倒着走路有助于寿命增长。”我对他这种奇怪论调已经免疫,只是抬头瞟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作业,他会自己说下去的。
“如果倒着走路真能长寿,你说人们为啥不倒着走呢?只是因为眼睛长在前面,这理由不够充分啊。”他说。
我自顾自的对着作业答案,发现错了一半,心里着急的不行,又抬起头来,没好气儿地对着他说:“这理由还不够充分?那你倒是走一个给我看看啊。”
“得嘞!”阿远像是得到了从我的话里听出了挑战此事的意义,完全不顾我的口吻,兴奋地跑开了。
从那天起,学校里面真多了一个倒着走路的人。最开始的时候,阿远只是在班里倒着行走,手里拿了一面女孩子化妆的时候才会用的小镜子。但是这个小镜子显然不能给他提供足够的视角,碰倒桌椅板凳的情况常有发生。于是不多久,他就换上了一面大点的镜子,甚至还升了级,在镜子的四角黏上了几面凸面镜,取了名字叫倒行镜2.0,看的视角因此大了许多。有了这面镜子之后,阿远就可以在校园的范围内倒着走路了。
这件事情很快在学校里面成为奇闻。对于终日埋身题海的学生们而言,每天的生活机械而无聊,任何一点新奇的事情都会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支持者和反对者很快就划分了阵营,说他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有,觉得他是行为艺术的人有,一面骂他一面想要试试他那面特殊镜子的人也有。每当倒着行走的阿远现身,周围就围上了一群人夹道观看,当他撞上了什么障碍物的时候,一群人发出欢呼;当他成功倒着走下楼梯时另一群分人发出欢呼。欢呼声此起彼伏,成为校园里一道奇特的风景。
阿远告诉我说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完全不顾我的不屑。他每天兴致勃勃地表演着他的行为艺术,宣称这才是长寿之道,还为此开发出了倒行镜的3.0版本:一个用反射原理做成的类似眼镜的东西。这样走路的时候就不用举着镜子,可以解放双手。在他戴上这副特殊眼镜的第一天,他收到了学校的通报批评。行为艺术的事情就此彻底打住,他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也如一阵风般作鸟兽散。
我后来总拿这件事嘲笑他,我告诉他:“研究表明,四脚着地走路更能长寿,你要不要试试。”阿远听到这个就会哈哈一笑,仿佛倒走这件事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这就是阿远,类似的事情他干过的不要更多。但我知道他做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背后的想法:他只是想尝试多一点可能,尝试多一点的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自愧不如。我不仅没有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更没有付诸实践的勇气。所以尽管不屑,我心里依然保持了一份对他的嫉妒之情。所以当越来越多的人跑来告诉我,阿远是个疯子的时候,我不为所动。
我不为所动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管他叫疯子。
那时候我俩已经上了大学,虽然高中没在一个地方,大学却阴差阳错的考到了同一所学校的不同专业。对于这一点我一直愤愤不平,这个不务正业的家伙居然在高考里考出了和我差不多的分数,让我觉得天理不公,却又无可奈何。
阿远学的是生物方向,主攻脑科学。我觉得他之所以报考这个专业,很大原因是他想搞明白他那个古怪脑子的构造。他也确实对这个方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对着突触、神经元和脑回路的图像一看就是半天。于是我觉得他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可以务一务正业了。没想到过了不多久,我俩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那种神秘兮兮地语气又来了。
“你说,怎么能判断一个人是真的疯了还是假疯了呢?”他把酒杯放在桌上,问我。
我依然是一脸的不屑:“阿远,你又要干啥?”
“我在想啊,如果我装疯,你说周围的人能感觉出来不?感觉出来了骂我疯子,我又是个什么反应呢?这事情很有意思啊。”他酒也不喝了,开始兴奋地搓着双手。
“阿远,别。”我想劝住他,但心里知道,我的劝告就没有一次有用过。你大可以用各种道理砸向他,但对他而言,只要有意思这一条就足够了。果不其然,从那顿酒结束以后,阿远启动了他装疯卖傻的计划。
一个星期以后,阿远过来给我汇报他的战果。他动用自己充沛的想象力做了计划,又在网上查询了很多精神病患者的临床现象。并且付诸实施,策划了两次活动。但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更没有一个人叫他疯子。
他的第一项计划在星期一实施。高数课上,他突然站起,嘴里念念叨叨地走上讲台,擦掉了老师费尽心思写了半节课的板书。接着又用粉笔画了个大大的笑脸,潇洒的走下台去,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老师还没有回过神来,班里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件事没让他成为疯子,却让他成为了班里的英雄,同学们纷纷对他的行为大加赞赏。只有老师摇摇头低声咒骂一句后愤然离去。
首战失败的阿远在周三的时候实施了第二项计划,这次的事情就远远没有上次光彩。他守在食堂里,拿着一双筷子,看有人打了饭就上去夹一下。他自认为这个举动会让他轻松成为别人眼中的疯子,但事实并未如愿。这个行动没有持续多久,当他第四次将筷子伸向餐盘时,却被一个巴掌打的七荤八素。他抬头看到餐盘的主人,是一个女生,已经憋红了脸,尖叫着喊出了那两个字:流氓!于是第二场战役兵败如山倒。
这两次的失败给阿远带来了一点打击。阿远找到我,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原来疯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当上的。”我则笑着嘲讽他,让他不要气馁。然后他果然又将我的话听成了鼓励,继续在成为疯子的路上一往无前。
大学的课程总是松松紧紧。闲的时候恨不得对日发呆,忙的时候又可能连口水都来不及喝。那次汇报完战果之后,进入了紧张的期中考阶段,我和阿远又有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但这并没有让我觉得生分,因为我开始从其他人的口中,越来越多的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各种古怪的行为每次传到我的耳中,都让我对他的坚持感到由衷的钦佩。疯子的名号,从那个时候起,慢慢地开始叫了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是以看热闹的语气在调侃着阿远。我能从周围人们的叙述中听出来,他们没有一个人真的相信阿远成为了疯子。只是生活太过于无聊,所以必须要找到合适的调剂。阿远的出现就是那个合适的调剂。他们在餐桌上兴奋地谈论着,为同一件事情不断地添油加醋,于是阿远在这样的口口相传中变得越来越疯癫。初期的版本,也许阿远只是不怀好意地在路上搭讪女生,传到了后来,就变成了阿远要对女生非礼,甚至于到了下流的掀女生裙摆也偶有出现。我在一旁听着,心想这也许就是阿远所希望达到的目的,也就没有费口舌去纠正他们。
一个月之后我又和阿远见面,那时候要命的期中考都已经过去,阿远又一如往常请我出去吃饭闲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阿远已经成为了学校里的半个名人,关于他疯癫的故事也越来越多,有很多都不是出自他本人。由于他的事迹过于奇特,导致他被思政老师叫去谈话两次,逐个向他确认学校里的流言真实与否,阿远则全部对答如流。老师没有从他身上看出半点异常,最后只好相信了阿远的话:所有的传闻都来自他周围人们调侃的杜撰。
饭桌上阿远给我说起来他装疯的体会,两眼放光的感觉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开始的时候人们居然会靠近我,以和我结友为荣。他们居然觉得我做的那些事情很牛,你能信吗?尤其是我在高数课上那一次,简直了。人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但随着一天天过去,我发现他们开始躲着我了,原先那些觉得我厉害的人也开始支支吾吾的不想理我。我走到的地方都能听到人们的小声谈论,看到我就马上停掉了。当然,直接指着我鼻子骂的人我也遇到了,骂的那叫一个难听。但是我一瞪眼,就全都散掉了。哎,所以可想而知,要是我真的是个疯子,不知道平时要遭受多大的精神压力。想想吧,光是这样就足以把人给逼疯了!”阿远说。
我夹了一块儿黄瓜,不说话。
“但是也并不都是坏事。我发现在小事上吧,人们对于我开始变得包容。可能也是不想让自己惹上什么麻烦吧。我偷吃这人一个苹果,插个队,或者玩玩儿那个人的电脑啥的,按照以前绝对要吵我了,现在都安安静静地一句不说,还表现的特别热情。跟在服侍我一样,还让我感到有点飘飘然。只是,越来越难抓住这样的机会了。哎,你说,我又没干什么扰乱社会秩序的事儿,他们至于这么怕我么?”阿远又说。
我把筷子放下,一脸严肃的望着他:“阿远,作为朋友,我不得不说了。你也已经体会到了你想要的感觉,就此打住吧。你一个月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疯子,但是想让人们忘记这件事,需要的时间估计要更久!你现在不打住,以后谁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说完,我看着阿远,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的下半句:随着他疯癫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也莫名其妙的被卷入了这一场纷争。不知人们是从哪里打探出来的消息,他是疯子,而我则是疯子的至交。于是在一些言论当中,也开始顺带的加上我的名字。人们在当面对疯子的时候总是表现的勇敢或者怯懦,但面对不是疯子的我时却可以表现的果敢而坚决。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想想今天这顿饭,如果让他人知道了,不知道又会被传成什么样子,我的心里一阵紧张。这紧张又让我油然升起很多的责任感,我可不能看着我的朋友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大学生活给毁了。
然而,阿远还是没有听我的话,他只是大气的一挥手,说了句:“怕啥,喝酒!”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情上,我是劝不动他了。我只得笑笑,跟他碰了碰酒杯。
从那之后,我开始刻意地保持和阿远之间的距离。他在不归路上越走越远,我没有必要一路陪着他。纵然是多年的好友也一样,我早已尽到了好友提醒他的义务,他之后愿意干什么就与我无关了。于是在后来,他每次找我出去,都被我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了;打给我的电话,也会被我犹豫着掐断。每当周围的人谈起阿远的时候,我也都会尽量的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表明我和他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关系。我会加入到他们的讨论之中,仿佛我也认为他是真的疯了。这样久而久之,我俩之间的联系开始慢慢变少了,他找我的次数下降了,电话也渐渐不再打来。偶尔想起这些,我也会有点小小地伤感,但转念一想,表明我的态度也是必要的,他若是还在乎我这个朋友,就不该再执迷不悟、这样想着,我就又感到心安理得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段时间。关于他的讨论开始慢慢地减少,我也成功的与他撇清了关系,成为了和大众统一战线的人。阿远已经不需要再做出什么奇异的举动,他是否发疯这件事已经在我们的口中盖棺定论。所有不正常的行为都理所应当的与他挂钩,而他所做的正常行为则被轻而易举地忽视。人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在他装疯的这段时间里,他的成绩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如果就是这样,阿远最终会以一个疯子的形象淡出人们的视野。但事情的发展却往往出乎意料。
临近期末的时候,我听到了有关阿远被逮捕的消息,他被怀疑参与了校园短时间内发生的几起盗窃案件。在警察取证的时候,阿远轻而易举又是理所当然地被列为嫌疑人之一,可疑的事情出自可疑的人,这个道理兼职颠扑不破。于是阿远不久便被传唤审讯。
“我告诉他们我的初衷,告诉他们我是个正常人。所有做的一切都无伤大雅,只是一个出于个人兴趣的实验而已。我说如果我给人们造成了困扰那我真的很抱歉,但我绝对不是那个小偷。就这样反复的问,反复的答。他们依然不相信,他们说,既然我能把疯子演得这么好,那撒谎也一定是手到擒来。
“后来他们又来开导我,说承认了没有关系,鉴于我的精神方面有问题,他们也会给我特殊的对待。只要我把所得的赃物交出来就好。”后来,阿远这么跟我说。
事情最终的落幕是真正犯人的落网。小偷粗心的在学校附近销毁赃物,被抓了个现行。被偷的东西被尽数追回,小偷锒铛入狱。警察在问了小偷认不认识阿远后将他拘留起来,然后才宣告了阿远的清白。
这件事发生以后,阿远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最终决定放弃继续装疯的计划。这一次就如同初中时期被处分一样,都是阿远始料未及的结果。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做好了变成疯子的种种手续,却没有做好承担一切脏水的准备,而这是每一个疯子的必备技能。
小偷的被捕所引起的讨论远没有最开始案发时那么多,尤其是在知道了阿远并不是幕后黑手之后,这件事迅速的平息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阿远却又再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警察公开向阿远表示道歉,并且作证阿远是一个正常人,希望大家收回对他的成见。阿远也对此及其配合,决定从此之后“从新做人”,回顾一个大学生的姿态。
人们意识到:阿远并不是真的疯了,他一直以来都在装疯卖傻!
莫名地,所有人的愤怒被一下子点燃了。
所有见证了阿远疯狂时刻的人们,仿佛是遭到了什么巨大的羞辱和愚弄。他们认为,阿远所做的一切就是对他们的嗤笑。是一种站在高点嘲笑他们的态度。阿远成功地骗过了所有人,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疯子。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愚弄,更不能接受一个来自疯子的愚弄。因为这样一来,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恭敬或责难,都成为了没有意义的举动,成为了一场闹剧。
“骗子!”有声音喊了起来,紧接着得到了无数的呼应。阿远从正常人到疯子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从疯子到骗子,他过度的很快。人们在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也付诸了相应的行动,他之前装疯卖傻的所作所为被尽数还回了他自己的身上。只是这次人多势众,难以招架。他到食堂打菜,看到他的人都会夹走一筷子,他写作业,也会有人夺过他的笔记本在上面画上笑脸。每个参与此事的人都心安理得的对阿远做着相同的事情,觉得这是他们不可剥夺的权利。当所有这一切一起来的时候,阿远终于撑不下去了。
“兄弟,我这次好像真的玩砸了。”阿远在电话里这么跟我说。
“会过去的,别担心。”我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安慰他。
“我觉得已经过不去了。现在我感觉,除非我再次回到那种装疯卖傻的状态,否则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他无比的沮丧。
我默默不语,他挂掉了电话。
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继续装疯来逃脱大家对他的惩罚。因为他觉得那样的话,就意味着装疯将成为他永远的状态。于是,他选择了更干脆的方式,也是阿远能够干出来的方式。
在第二学期开学时,有人提起了阿远。却发现他已经在假期间办理了退学手续。得知情况后,大家都表示正常,纷纷说这是最合理的情况,仿佛内心的情绪也得到了缓解,阿远不在了,他们所做的可笑的事情也就没有人能出来证明。他们又开始谈论阿远,肆意而妄为。这一次我听着对话,第一次打断了他们。
“你们根本就一点也不了解他!”我扔下这句话,扬长而去。留下一桌人诧异的眼神。
寝室里,我看到镜子,回想起阿远初中的囧事,突然想看看自己头上被他用石子砸过的地方。我用镜子小心翼翼的照着,回忆着当初到底被砸到了哪里。费了很大力气,我才回想起来。
那里的皮肤光滑白皙,和其它地方的一模一样,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我是 朴夏
一个专心讲故事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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