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司徒,在找一个人。为此我已踏遍无数山河,见了无数的人,可他从来不在其中。所以朋友,你愿意帮我找到他吗,作为回报,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我最后一次见她会是这种光景。面色红润,笑意晏晏的她让我几乎没认出来,毕竟我印象中的她,都太过冷清。
我刚来这个镇子的时候,她远远地坐在城门的边上画画,白裙红袄,披头散发,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
便走过去,想打听几句,却在五十步以外就被一个卖西瓜的大伯挡了路。
“哟,小子刚进城吧,要不吃个瓜解解暑好赶路?”
他手上长长的西瓜刀抵在我的腹上,我一笑:“那烦劳老板给我切个瓜了。”然后自觉走到摊子前挑西瓜。
随便挑了个,大伯用方才的西瓜刀“次啦”一声,鲜红的西瓜汁就留了下来,接着就看见两瓣红瓜黑子,很是新鲜多汁,“次啦”声又响了几次,一片片西瓜厚薄均匀,不是一般切瓜人能有的刀法。我咂咂嘴,暗自庆幸这西瓜替我挨了一刀,道了声老板辛苦,就地啃了起来。
“那姑娘……”我啃完一片,朝那个女子瞟了一眼,视线马上被另一片西瓜挡住。
“吃,吃。”老板笑着,黝黑的皮肤衬得牙齿很亮,和锋利的刀刃一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西瓜很凉,我细嚼慢咽地吃了一半,直到夕阳西下,为了不拉肚子,也为了保命,我付了钱谢过老板,请他帮忙把另一半打包,然后客客气气地道别离开。那姑娘就这么与世隔绝地画着,周围全是卖瓜卖肉卖切糕的人。
我在城里安顿下来,每日除了逛酒馆泡茶楼听说书写故事,也就不剩什么时间了。忙里闲里过了数月,又偶然撞见了那位女子。
这次那姑娘穿了青色长裙,依旧披着长发,对着画板仔细描绘。周围的人还是那一批,只不过从小摊贩老板变成了踏青打猎的人,和鼓岭山上的景致毫无违和感。
我一眼就认出了卖西瓜的老板,于是挥着手愉快地打了个招呼。他也抬起手,刚刚看似休闲到快要睡着的猎手们就腾腾腾地都站了起来。
一时间突然就有点杀气腾腾,但我没想到是那姑娘先动了手。
她扬手把画纸撕下来,对折再撕,西瓜老板赶在她撕第三下之前救下了那可怜的画。我瞟到一眼,发现画上并不是鼓岭山现在的样子,满是白雪红梅。
撕完画姑娘又开始拿起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西瓜老板把画递给身后的人,然后看着我。
“为什么不让她撕?”我问。
“不干你的事。”他说。
“为什么她要撕?”我已经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
他沉默了几秒:“……不干你的事。”
“你问那个画疯子啊?那也是个可怜人。”
酒楼茶馆最不缺故事和闲话,小城不大,我想要问总归是问得到的。孟公酒馆不大,没七的八的服务,酒却是极好的,他自己也天天醉醺醺的,是个打听事的好地方。
那姑娘是京城沈翰林的女儿,生在书香世家,却不是在官府里长大的。原来沈翰林的母亲怕她沾了浊气,就以老来无人相伴将她留在小城里,所以虽然识字绣花吟诗作画,可爬树偷瓜这类的本领也没落下。城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她,不因出生,不因权贵,而是她真的太可爱。
十五岁那年,父母接她回京,小姑娘穿着丝罗绸缎,别过奶奶和乡亲,就去了。孟公说她走的时候眼眶红红,却是笑着的。
好姑娘。
醉倒了的孟公这么评价她,长了黄斑的眼里难得不是色咪咪的。
再回来的时候就疯了,没日没夜地画画,然后撕掉,再重画。有时候画的是眼前的景,有时候却又不是。
有人说她是因为嫁得不好,她挂念家乡的青梅竹马,又有人说她很爱她的男人,男人领兵出征,却再没回来,还有人说她是生活得太滋润,才会没事找事。
然而事实是,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在不满意什么。只知道她变成了个不苟言笑的画疯子。
药也喝了,道士也请了,种种偏方和奇门异术都试了,却丝毫不见起色。大概也是父母终究管不了了,才将她送回来调养,还雇了一堆丫鬟壮丁来照顾她。受雇的人大多是城里人,与她打小认识的,知道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所以也真心疼惜她。
“她觉得自己的画里,少了些东西,所以她不满意。”大叔这么和我说,满眼醉意,我不动声色地将酒壶从他手边移开,看来孟公这酒,有回忆的人都喝不得。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也学过画,小时候一个私塾里出来的,她一皱眉,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哦……”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我不让她撕了?”
“……为什么?”
“不告诉你,哈哈哈。”
“喂,大叔!”
“不许叫我大叔,我和你差不多大,臭小子!只比她……嗯……大两岁。”
大叔彻底醉了,还紧紧地抱着那些画,画上有她,笑意嫣然。只是不懂为何,她总在画面的右边些。
第二天我晕晕乎乎地醒来——被孟公摇醒的,说是我带来的食客跑路了还没给钱呢——昨晚我把大叔的剩酒全喝了,睡死过去前,仿佛看到大叔挥毫泼墨的样子,很决意。
然后我看到散落一地的画,画面的左边已经被充满了。是大叔。挂着我没见过的爽朗的笑容,还有温柔。
我说干。
孟公也骂了句干。
我说你骂啥?
他看看我,又看看画,嘟囔了句画疯子。然后揪着我的领子要酒钱。
我说不然我给你一盘砚吧,这些画也归你。
孟公就往地上呸了口唾沫,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给钱!”
那日鼓岭,我趁乱塞给大叔一个玉砚,还有一只墨。讲真我挺怕他突然剁了我的手,但他收下了。
十日后,传出画疯子逝世的消息,举城哀悼,我在人群里传说中画疯子的父母,和抬着棺材的大叔。
私底下,有知情人说那下葬的棺材是空的,画疯子前一天晚上房里烛火通明,然后人就消失了。地上是之前被撕了的画,都被仔细地粘好了,画面的右边,画疯子明眸皓齿,像是没疯前的样子。
我终将还是将那些画放在孟公那儿,毕竟他们属于这里,我风餐露宿,不应该带着这么拖累人的东西。不过孟公死活不收玉砚,说不吉利,我只好带走。
日光下,被墨染浸透的玉闪着光,宛若一潭波动的黑色湖水,要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千年古玉,着以佳墨,再千年,便可得人魂魄。有善绘画者,可将万物入画,长存不息。”
可惜,我对舞文弄墨的事一窍不通,不过也许等我找到他,我也会希望他把我们画到画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