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行走于天空之上。
我本轻盈之足,注定在泥潭中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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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img.haomeiwen.com/i2548704/34d04b29350ed713.jpg)
画家缄默寡言,天赋异禀,画笔刺破我所生活的假象的天空与假象的城市,刺破植被和公路下的脑壳——画面如气球抖动隆起接连涌出脑海:湿润的沼泽,天空中低低翻卷着的乌云,黑色河岸,蜷缩洁白脖颈的天鹅,戳破水面一截截生硬摇荡的芦苇梗,粼粼波光里倚在破门扇边的小脚奶奶瘦骨嶙峋……那些新鲜粉刷的墙壁上的油漆在还未朽坏坍塌的老屋跟前为何显得如此荒凉?我一生,都在回想,这一幅幅令人沉醉的画面。
艺术之美在于,它是人类对于过去的回想和找寻,这些回想凝碎在向未来流淌的动态时光之中,现在,是过去与未来的同在。当下发生的,是过去的你与未来的你的碰撞,当下的时光要在终究流逝后,才成为真实。当我们说:我们活着,并竭力为此搜寻证据,我们就在梦里。
艺术要无限地趋近于真实,也只能回到过去才可实现,因为真实从不存在于未来之中,未来从未到来。驻足不前的人,比奔跑的人,走得更远。因此,我让画家作画,带我回到故乡。
从城市,回到乡村。被树叉切割下来的阳光,像一条条金色的死蛇,倒挂树上。一抹蓝色的颜料未干,滴落在我的头顶,我的右侧,一抹绿色慢慢渗透进天空里,两旁高大的树木,张开让猫迷惑其中的网,枝条探进奶白色楼房的窗子里,穿过墙体,又从另一扇斜角方向的窗里伸出。相邻两棵树的枝叶错落重叠在一起,它们三分之二没在奶白色的楼房里,只剩蓝色的尖端裸露在天空中。阳光将每一个门柱后的台阶切割成白与黑色的影子。影子永远是神秘的,不可认知的。是一团紫色迷雾。
就如同停留在脚下的影子,我们永远与这迷雾形影相随——我梦里无数次穿越城市,走在狭窄潮湿巷子的两道土墙间,无数次抚摸巷子尽头,那扇黝黑光亮的老旧木门。推开门,是一个下午,我陷进了冗长的睡梦里,墙上的钟在滴答地响着,父母走了进来,父亲坐在沙发上我的脚旁,我的脚向后缩了缩,母亲走到另一间屋子里。
我叫不醒另一个沉睡着的我——他穿行在梦里,这是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时光。沉睡着的我虽睡着,却能清晰感觉得到这个梦里的一切。我晃动着父亲坐在沙发上的背影,又绕到沙发的另一侧,父亲的另一面还是背影。在这个画境里,我永远看不到父亲的脸。
我永远看不到的,还有那面镜子,打破梦魇的现实之镜。
走出巷子时,坐在自家大门前的面如黄土的老人,闭目养神。我安静并谨小慎微地路过一切。我回到了过去的家,但已经无法释怀乡愁,我一贫如洗,只能走向天空。
小巷狭窄坑洼的地面,积着水,我踩了踩水面,水面依然是一个整体,流动却不分离,使我不能下沉。它不是真实的镜子,所以不能送我回去。我望见路的尽头,一片荒芜的丘壑延伸向远方。远处深沉的天空,我所看到的天空,不是城市里挂满朝霞、交替晚霞的天空,不是灰霾的天空,不是插满机械鸟的天空……我所看到的天空,是童年时的天空。
芦苇围绕着那片池塘,苇絮多得像忧愁,浮萍一波一波地晃动,天空从池塘的中心,缓缓吞入一颗落水的石子,和一双少年的眼睛。后来,我离开家,在城市的开阔校园里,依然能看到那片天空。
童年的天空,就是我灵魂最初的样子。也是梦的核心,城市散布在天空的边缘,由梦的残骸堆积而成。
曾经失去了天空的我们,行走在一种延伸在虚妄中的天空的假象里,如行走在颠倒水面,踩碎云彩的边缘,影子垂直倒立。迎面走过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人,胸口个个挂着一把孤独的锁。
我原本以为,从未离开故乡的我,不会有乡愁。乡愁,并非故乡,实际上,是对童年的回想。
我从画面中惊醒过来,墙壁上的挂钟敲打了十二下,可我的灵魂朝画面中的天空走去,就仿佛人生的旅途刚刚开始的时候。只是,这是一次又一次的旅途,一次又一次地向着自己的灵魂溯回。我的未来开始向着我的过去闭合,最终归于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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