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在井队,快时一年,慢则两年,就得搬家。
累是累,翻山越岭,南来北往,也有风景,甚至风情。一不留神赶上一场雪,即便朝露般短暂,亦心心念念。抑或遇见一个人,哪怕烟花般消散,也闪耀夜空,灿若星河。
忘了邻水、还是大竹,也记不清是张家场、还是福成寨,井队大年初一搬家,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朝大天池开拔。
新井场在丰都和忠县交界,一个叫龙头的山上。
从省道折进井场公路,七弯八拐爬坡,路面逼仄、坑洼,尽是粗粒的碎石,一边靠山,一边临崖,满山粗壮的松树,高低错落,松涛阵阵。
山拗口,浅灰色的野营房一字排开,像穿过山岭的火车抑或长蛇,望不到头,看不见尾。
那时没有“黄金周”。事实上,不论井队、井站,还是其他野外轮班作业,至今依然没有长假的概念。天亮上井场,天黑回营区。过年跟平时唯一的区别,是炊事班花样翻新,回锅肉烧白粉蒸红烧肉,每顿改善伙食。
半山腰,山脚下,甚至更远处,响起零星的烟花爆竹声,寥落,空寂,恍如若即若无的年味……
起井架,送修设备,接循环系统,倒泥浆重晶石粉。
倒春寒,天气阴沉,一天比一天冷。
开钻那天,恰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天空飘着雨雪,刺骨的寒风,冻僵手足。中午,随着钻台上的鸣笛响彻山谷,队长在井场边点燃簸箕大一串“大地红”。淡青色的烟雾,在湿漉漉的空气中升腾,管家领着几个老乡上前。原来,每年元宵节,村上都耍龙灯,带头的村长,邀请大家晚上去村小学看热闹,顺便看能不能要一点废柴油做火把。
“耍了龙灯,龙头山上的年才算过完。”村长身后,冒出一个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目清秀,梳着两个麻花辫。
“大人说话,小娃娃莫插嘴。”村长剐一眼,扭头解释:“我屋头的娃儿,小鱼,山里长大的,没见过钻石油,撵路来看稀奇。”
“龙灯……”小鱼话音未落,村长黑着脸推她一把:“看够了就走,莫在石油队的领导面前丢人!”
被当众数落,无辜的小鱼,脸颊羞红,眼眶泛起水雾,甩着长长的辫子,转身跑开……
那一刻,连日劳作的疲惫,随着飞跑的身影,消失得一干二净。
傍晚,气温越来越低,雨丝夹着雪花,纷纷扬扬。
除了上班的,其他人都去了村小操场。
不等天插黑,早点燃火把,简陋的校舍,照得格外亮堂。众人搓着手跺着脚,呵气成霜。突然,锣鼓喧天,一条十多米长的草龙,从山顶蹿来,七八个衣着各异、年龄不等的村民,挥舞着支撑草龙的竹竿,腾挪跳跃,欢快轻盈,有一种原始粗犷的美。
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从稀疏变得密集的雪花,漫天飞舞,宛如精灵。
不用说,跟我一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有人在。无数双眼睛,探照灯似的在人群中寻觅,等我伸长脖子挤过去,只能瞥见小鱼额头的刘海。
龙灯耍完,雪小了。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流,潮水般散去。队长邀村长到井场,尝尝夜班饭。
我们在山林背后窃窃私语,众人走远,又回到操场。不顾深夜的寒气,抓些未燃尽的谷草,铺在台阶上。小鱼居中,一干人齐刷刷坐成一排。
“葡萄美酒夜光杯,干坐着,岂不辜负良辰美景。”有人提议,不妨打开天窗,说出此刻的心里话。
“在山上打到一只‘气老虎’,好发奖金。”“吃饱喝足,洗个热水澡。”“一觉睡到自然醒。”“爬上二层平台看风景,到天车上摘星星!”“给心爱的人做饭,然后一起散步。”“唱歌给自己喜欢的人听……”
我想牵着一个扎辫子的女孩的手,看烟花璀璨,草龙飞舞,如果时光不能倒流,那就等来年的元宵节……我的心里话,也许说出了口,也许没有说。
——最后开口的小鱼,让自己说没说都不再重要。
小鱼的双眼满是期待:“我只想明天下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雪停了,呼呼的风没了,连夜空也变得黑漆漆的。不知何故,望着矗立的井架,谁也没抽烟,谁也不说话,甚至连口哨和咳嗽也没有……
后来,在无数个车水马龙的城市无数个不知置身何处的夜晚,我都想念那一夜的喧闹与沉默。
一如被多年前井架灯迷离的青春。
一如被粗长辫子抖落的风霜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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