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亲，是个眉目如画的人……”
孟微擎的声音，似乎山谷回声，从辽远的山那边，缓慢被传输过来，透过阵阵微风。
这风儿，拂起了树叶，于是树叶随着风开始舞蹈。似乎还能听见孟微擎声音里夹杂着的虫鸣和鸟叫，那是山水间，最自然、最美好的声音。
穆远歌坐在孟微擎身后，一张小小的藤椅上，她双膝收拢，双手合十，将一张小脸微抬起，背微微弯曲，整个身体呈前倾。
这是一个渴望聆听的姿势。
远歌的眼前，一次一次闪过穆重林的影子，却是，那么不清晰。
她在很多天以前，上个月吗？大抵是上个月吧，她已彻底将自己的阵营划分在母亲这边，而，穆重林自此只是穆重林，不再是父亲。
今日听得自己生身父亲另有其人，远歌并不太意外。
当日在大牢里，穆重林满目仇怨和深深嫉妒地说起一位姓苏的先生，说那是母亲爱了一生的男人，那时，自己便有了一闪而过的猜测。
对，就是那么神奇！远歌初次听见苏沐的名字，被怨毒的穆重林说出来，那时本已重新筑起心房预备继续和穆重林打心理战的远歌一瞬间又一次崩溃，大腿瞬时痉挛，高跟鞋的鞋跟仿佛折了，远歌整个人摇摇欲坠。
如今，远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内有股莫名的力量，似乎是血液流动的声音，随着母亲叙述的声音，一字，一动，缓慢，但有力。远歌把皮肤白净，指节修长，指甲被修剪得圆润好看的手，从双手合十变为伸长手臂，将手臂围城一个圈，紧紧抱住自己屈着的双腿。于是她变为一个小小的圆，就好像是胎儿在母亲子宫里那副模样。
远歌从这个姿势里，获取了源源不断的力量，这种力量，让她对“苏沐”这个人，产生了眼下她自己无法用简单词句来形容的渴望。
这是一种渴望。尽管远歌做不到将这种渴望加以细节地描述，但是，她知道这是一种渴望。这是，一个女儿，对于自己亲生父亲，迟到了十九年的，随着血缘诞生的向往与喜爱。
远歌复又仰起头，她的角度看过去——孟微擎的周身——母亲的周身——回忆父亲的母亲周身，是有光的，温暖、和煦、柔软的光。
一个女人，独独赐予爱人的光。
远歌忽而想起阿离。
自己和他人谈论起阿离时，也是这般模样吗？远歌认为，未必见得。
自己虽深深爱慕阿离，可她却在母亲面前，以一个仰望母亲的女儿的身份，在聆听自己生身父亲故事的时候，深切的、真实的体会到了，母亲叙述时，那一字一句中，毫不掩藏的，如浩瀚大海般深沉而汹涌的爱意。而自己对于阿离，相比较，远远不及。
母亲是一个一辈子都在披荆斩棘的女人。自小，母亲的形象就是精致、高雅而伟岸的，甚至于胜于当父亲的穆重林。可以说，身为母亲的孟微擎，一直是女儿穆远歌的榜样。远歌觉得，自己以后就要成为母亲那般的人物，标致、优雅，虽不说才华横溢但至少饱腹诗书，能够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一个大家族，能写得一手好诗，也能在大娘无理的谩骂下不带脏字地回击以保护自己，能有三五知己好友把酒言欢，也能一人独坐树下怡然自得，识外文，擅音律.......
总之，孟微擎的形象总是与完美、铿锵等有关，穆远歌也不敢想，从未在穆重林面前展颜过的母亲，会有如此柔软和温情的一面。
可当孟微擎脸上那柔软得能出水的爱意汹涌而来，字字句句中都是那个是自己父亲的男人的种种时，远歌是被震撼的。
原来，母亲也可以是这样柔和的，这样温柔的，这样，似恋爱中的小女人般，周身都是粉红泡泡，嘴角都快裂到耳朵根，只为，在回忆那男人的一次给自己准备的意外惊喜。哦，当年Y国的Sweet Dream的蛋挞是吗？当年的苏沐，总是会起一个大早，排队去买这家Y国传统美食，然后匆忙再赶回家，和着早餐一起叫醒还在睡梦中的爱人。
“澜远，妈妈这辈子，从未在吃食上受过苦。从小你外公便是一方商贾，妈妈从小的吃食都是外婆亲自督促厨房做。但妈妈觉得，在Y国的那几年，你父亲每日和螺町一起给妈妈做的菜，还有隔几日你父亲就起早排长队去买的蛋挞，才是妈妈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菜。”
“澜远，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给你取名“澜远”二字吗？因为他说，无论我身怀男女，都希望我们的孩子能有波澜壮阔的一生，纵然或许辛苦些，但看的风景多，见的人多，眼界宽了，路走得多了，自然，这一生便不虚此行。只有过程丰富又辽远的一生，才算是精彩。”
“澜远，你的眼睛，是全随了你的父亲。刚出生时小娃娃看不出，是你长到五六岁时，猛然有一天你睡醒，睁开眼的一瞬间，我发现那双眼那么熟悉，熟悉得我几乎落下泪来。你和你父亲都是标致的瑞凤眼，不是单纯的凤眼，也不似桃花眼，就，刚刚好，那么好看。曾经我最喜欢看你父亲闭眼时眼睛轮廓的样子，所以你小时候，待你入睡后，我给你念完睡前故事还会赖在你身边不走，就是在看你那双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澜远，你父亲，是个心里有计较的人。你祖父苏君兰老先生，曾是当年君上的左膀右臂，曾经荣极一时的jun ji大臣，而你父亲又是独子，因此他一直不甘愿落人后，力求样样做到极致。确实，他也是天纵英才的资质，在当年的陆桥大学，你父亲的名声，几乎无人不知。而他的名字，甚至带动了惠景国文化的宣传，而我和你父亲当年，也有幸被老教授看中，一起做辩论社团，带动陆桥大学学生业余活动。由我和你父亲设计辩论题目，再一起组织辩论大赛。当年的辩论社团活动很是成功，吸引了很多学生，而你父亲也想方设法在活动中大肆宣扬我们惠景国的传统文化，从丝竹之声到笔墨纸砚，从南唐后主到康熙大帝，从七言律诗到南湖先生......做社团那段时间很是忙碌，我和你父亲熬夜收集资料并且两人分工写Y国语言的翻译，要能够用Y国语言把我惠景国文化给准确表达出来，并且要通俗易懂地让Y国学生理解清楚，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记得，螺町那段时间也跟着我俩熬夜，因为要给我们做宵夜，我们三人，那时候，最是忙碌，也最是充实。 ”
“澜远，或许你不知道，妈妈体寒，哪怕是夏天，入睡时脚部都是凉的。和你父亲同房后，他一定会比我后入睡，而且一定会把我的双脚搂在怀里焐热，他会在上床前先用热水净手，让双手有足够的温度。我睡实后，他才会放松入睡。我有时体谅他辛苦，会闭紧眼睛装睡，可却逃不过他的慧眼，他说：小微，你睡着了，呼吸不是这般，快放松，你睡了，我才安心睡。”
“澜远，你父亲吃醋，也是顶顶有趣的。当年你父亲在学校颇有才子名声，爱慕者众多，我就颇小气，虽不至于真的限制你父亲的正常交友，也不会真的介意那些你父亲已经拒绝得很是清楚的莺莺燕燕，但你懂的，小情侣的情趣，我就偶尔和你父亲打打嘴仗，你父亲就总是面红耳赤地解释，最后总要被我左左右右剥削一点儿什么才好。可有一次，一个开放热情的Y国男孩捧着一大束玫瑰站在我上课的教室外等了足足一节课，待我下课时分扯开嗓子便用Y国语言大声表白，几乎整栋楼上课的学生老师都听见了，瞬时成了当天的新闻。虽说Y国鼓励自由恋爱，国风也开放大胆，但毕竟如此高调的表白还甚是少见，因此，这个新闻被传了好一阵子，而你父亲，呵，他居然在给我的早餐三明治里放了半管子的芥末！！哈哈哈，还记得我呛得惊天动地时你父亲又得逞地笑又心疼地给我拍背顺气的模样。”
“澜远，你父亲喜爱画画，尤其爱画静物，喜欢画家莫兰迪。可后来，你父亲开始喜欢人像，他说，遇见我，他便想要把我画下来，画很多很多个我，因为他的小微是最好看的人，最可爱的人，所以他想画人像，甚至去专门学了人像画。”
“澜远，你父亲是个爱笑的人。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睛弯成两个月牙状，特别，特别的暖。让人忍不住地亲近。妈妈往后的很多年，在想起当年劫难时，都是靠回忆你父亲的笑容，来跨过难关。”
“澜远......”
在给女儿讲苏沐的过程里，孟微擎没有落泪。
因为她是幸福的。她不想落泪，哪怕是幸福的眼泪，她也不想。
这一天，她等了二十年。
她终于，终于，告诉她的澜远，你，苏澜远，父亲名为苏沐。
你是苏沐和孟微擎的女儿，苏澜远。
孟微擎抬头凝眸，窗外已是深夜，却不显萧索。不知何时，家家户户点起了灯，仿佛还有些点起了烛火。其实穆府的窗户远离那些邻里住户，毕竟是独门独户的大院人家。可今日，那些平日里看不真切的灯光与烛火，离得近了，看得清了，摇摇曳曳，暖了孟微擎的心。
身后是女儿，眼前是万家灯火。
南愚，你看，我们的女儿这么大了，她被我生养得很好，很健康。
如今，也终于可以称呼你一声“爸爸”。
穆远歌听着，眼前又一次升腾起雾气。
她在心里默念：苏沐，苏沐....苏，沐。
苏南愚。
我的，亲生父亲。
是，爸....爸爸，对吗？
在心里喊出“爸爸”二字时穆远歌的头开始剧痛，但她知道，她只是还没有接受和习惯，并不是抗拒。关于穆重林的前十九年，说到底，不可能是泡影。
穆远歌突然很想念，很想念江离城。
阿离，我现在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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