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

作者: 南飞雨燕 | 来源:发表于2020-04-02 13:21 被阅读0次

    我是一名产科医生,从业二十二年了。

    面对我的病人,我除了关注她的病,她的身体状况,我还忍不住想了解她的心理状态。虽然学临床时,我的老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人,就是生物,与地球上其它生物一样,由相同的基本物质组成,都具有新陈代谢、遗传变异、应激反应等生命现象,是通过漫长的时间进化而来的,医生的责任就是尽力使这种生物的生命现象回归正常。

    而我觉得,病理虽是生理的异常,但病人的情绪和心理对这种异常的消除时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人,是生物,感觉会融入感情,感情会波及感觉,特殊的生物。

    在我眼里,生命的降临,是一天中最重要又最平常的事情。所有人都认为,产科是医院里笑容最多的一个地方,我也认同。我们都喜欢生,每一个粉嫩嫩肉嘟嘟的新生儿无意识的哭和笑都让人觉得混沌而美妙。但是,我更关心产妇。她们,进入产房,带着渴望中的第一次。其实是生死未卜。

    二十年前,我记得她,因为那是27岁的我第一次向人举刀。

    “于小艳,你的预产期过了七天,现在看呢,胎儿和羊水等均正常,胎位是头位,也入盆了,你是等发作了自然分娩呢还是选择立即剖宫产?”我问坐在我面前的女子。

    她25岁,很年轻很漂亮,皮肤照旧水润白皙,玫红色的呢子大衣和正月气氛很搭,和窗外的积雪也很搭。

    “对了,孕期最好不要涂口红,平常产检时医生没交待你?”她的唇型饱满,小如樱桃。

    她笑:“我没涂口红,唇色天生的。”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老公,我什么时候会发作啊?”她带着撒娇的口气问站在身旁陪着的丈夫。

    同样年轻的男子温声回应:“这我怎知道,哎,医生,我老婆能顺产吗?”

    “怎么不能?毎个女人都可以的。”我说。

    女子又问:“医生,我若再过几天还不发作怎么办?”?

    “瓜熟蒂落,不可能不发作。不过从今天起,你最好住院待产,随时关注胎儿的情况。万一有变立即打催产针,或进行剖宫产。”我建议。

    “我还是选择立即做剖宫产,我怕等几天仍没动静,打催生针万一生不下还得剖,痛两次,我最怕痛了。”女子说完,仰头看看丈夫,用征询的目光。男子也点头支持。

    “好吧,那现在入院,明天上午的手术,你们准备准备。”我说。

    其实我也要准备。上班两年了,进了97次产科手术室,助理了48台手术。明天,是我第一次主刀。

    “方医生,你还没结婚吧?哦不,我的意思是你这么年轻,应该还没生过孩子吧?”女子突然又问。

    我一笑:“我比你大,上班好几年了,我没生过孩子,可我比生过孩子的人更知道怎么生。”

    潜意识告诉我不能说她是我的第一刀,不是对自己没信心,我怕她,她的家属起疑惑,有压力。去年外科小马医生的病人知道他才主刀,在手术室大闹,要求换医生的一幕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一次主刀迎接一个新生命,注定是一重只能捂在心里面的隆重。我选择不说破,悄悄的,一定得憋住一口气,卯足一股劲。新医生的第一次主刀,和老医生的N次主刀一样,只能是一个结果:成功。

    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我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剖腹的全过程,包括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和解决的办法。

    第二天,我比平常早到了医院半小时。我想先看下吴小艳的状态。住院该准备的东西都在,床铺是空的。她没住在医院。护士说昨天下午去量体温就不见人。

    我走出房间,碰上吴小艳,应该是说吴小艳一家,不,应该是两家。她丈夫,公婆,父母,还一个女孩,和她长得像,稚气未脱。

    “你怎么不待在医院待产?”

    “我上班有事呀,我又不是病人。”她说。她丈夫向家人介绍:“她就是小艳的手术医生,方医生。”他们纷纷说辛苦我说想不到手术医生是个年轻妹子之类的话。

    “方医生,我有事找你。”其中一胖胖的眼神精明的大妈拖着我,在我耳边小声说。

    不等我问什么事,她就拉我进了产房,关上门。她从口袋拿出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我坚决不肯:“我不可能会收你的红包,任何人的我也不会收。”

    她坚决要给:“没有多少,就意思一下。我儿媳妇的手术请费心。”

    “大妈,放心吧,每一位产妇我都会认真对待,不可以收红包,我会挨处分的。”我说。

    大妈将红包硬塞进我白大褂内羽绒衣的口袋:“我不说,我保密,我家里人都没通气的。我们乡下人凡请人办事必先给个红包以示尊重,小方医生,你不收下,我心里没底。”她推开门,吴小艳一家涌进来。

    我注意到她的长发今天编成两条麻花辫,很紧致,昨天的黑色薄丝袜换成了白色厚棉袜。看来,她做好了晋升新妈妈的一些准备。

    家人扶她躺上手术车,一直平静的她突然坐起来“我怕,我不生了!”大家纷纷安慰她:没事,别怕,有方医生呢,一会儿就好,我们都在门口陪你等你。

    她丈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妈妈和妹妹一个抓她左手一个抓她右手。我俯身对她轻声说:“你马上要和你的宝宝见面了。”她抿了抿嘴唇,我示意护士推动手术车。迎面的“手术室”三个大字,我刻意凝视了两秒,今天,这扇绿色的门,于她,是一重新生。于我,更是。为这一天,我期待了很久。五年的大学生活加上两年的医院工作,我读过背过的书叠起来超过我的身高,摞起来超过我的体重,我甚至拒绝了男朋友的求婚:真的爱我,就请爱我所爱,比如,我的工作。

    不拼出一点成绩来我算什么,自己之前的努力也对不住。努力只能及格,拼命才能优秀。

    手术开始,麻醉师先在产妇腰椎打麻药。“我怕,怕这个声音。”产妇的眼神有点惊恐。我告诉她不怕,在打麻药。我轻轻掀开盖在手术工具盘子上的消毒布,炫白如银器的几十种工具,切片,割刀,夹子,钳子,剪子,单弯钳就有17把,这些东西是不能让产妇看到的,正常人看见也会心发怵。常人以为现代医术发达,剖腹产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小手术。殊不知,这么多冰冷的器械在一女子的肚子里游荡一遍,不是堪比走了一趟鬼门关?时常听闻男人家暴老婆的事,我强烈地想建议所有进入婚姻的男人来产房里看一下手术台上的工具盘。

    我随取一支在产妇的肚皮上点了一下:“疼吗,闭上眼睛哦。”

    “你已经对我动刀了?”她说。

    我示意手术可以开始了。选择纵切,肚皮不是一下就切得开,得一层层切,找出婴儿的位置。产妇这时候整个上肢都在麻醉中,没有生理上的痛感。肚皮被切的嘶嘶作响和刀子的冰冷感,她在惊讶中侧耳,不安,被绑紧的双腿双手仍然可以看出在额抖,敲击。殷红的血。湿了一堆白棉纱。我让她放松,想想春天马上来了,一家人推着小宝宝去观花闻鸟,多美。

    切开子宫了,羊膜薄薄的。我果断地切。生命经不起折腾,手术最忌磨蹭。羊膜切开,在暖暖羊水中婴儿的头部很大。取干净羊水,缓解地让婴儿的头部先离开母体,再是四肢。最后剪断那绕在脖子上的向胎儿供给了几个月营养的生命之带,脐带。

    我们紧密配合,切,剪,推,压,剥,一股机械的力量冲击着产妇,她小声地喊痛,一半是真痛一半是害怕。宝宝被捧出来,一切都很完美,我为产妇为自己叫好。

    我感觉得到我背上和额头上的汗水比平常助产手术时多了十倍。我还不能笑,别以为婴儿出来了手术就进入尾声,剖宫产手术到这个时候正好进行了一半。手术台上的人因骤然失血,原本红润的光泽已褪尽,脸色苍白如一张纸,像一朵白莲花。

    “于小艳,孩子出来了,一个男孩!”我说。

    “他怎么没哭?”她无力地低声问。与此同时,我们一起听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哭声!我没必要告诉她:当胎儿在子宫内时,是不需要进行呼吸的,他成长所需的物质全部都是由脐带传输的。在出生后第一次接触到空气环境,此时胸腔迅速扩大,空气进入了婴儿的肺部。此时的大哭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呼吸系统进入正常的生命状态。

    “他好看吗?”她嘴角扩开,笑了。又哭了,泪奔涌,一颗颗泪珠莹莹而出,而流,而坠。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情绪的产妇,我没生过孩子,但我似乎懂一些她为什么而流泪,孕期之苦的挥别,期盼已久的遇见,梦之旅的圆满。抑或,也是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真实瞬间。

    助产师托着婴儿举到她左边,我说:“好看,长长的眼线,一定是眼睛大大的。”

    她用力偏过头,目光斜过来。婴儿秒被抱走,送往产房,估计她并没看清楚一点什么。她轻轻嗯了一声,垂下了眼帘,很倦很倦。我用棉纱揩干净她的泪水,这个时候,我绝不允许她昏昏欲睡。

    “于小艳,你小时候在哪儿读书?”我开始一层层给切开的膜,壁,皮肤做缝合。

    “我困了………”

    “不要睡,不能睡,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语气急切。

    “我会死吗?”她突然说。

    “你傻吧,说会话,你就出去给宝宝喂奶呢,所以不能睡着。”我说。

    “乡下,很小的学校。”她气若游丝,眼光却放亮了。

    “你一定成绩好!招老师喜欢。”缝合比切开难许多倍,我眼睛也不敢多眨,助产师将美容线穿好。

    她不作声。我又说:“你睁开眼睛,现在是上午九点半,出太阳了。”

    “雨停了,真好。”她睁开眼睛。

    “你之前就知道是个男孩?”助产师接替我,与她说话。

    我全神贯注在她肚子上做最细致的活。手术台上的人,温驯而无奈,无奈而温驯。女人之所以伟大,在于她任人宰割的隐忍和隐忍之中丝毫未弃的柔韧与憧憬。

    “我不知道,我婆婆知道是,算命的人告诉她了。”她想起往事,倦意似乎轻了点。

    “孕期打过麻将吗?”助产师的话题跳跃很快,这样产妇才不致在一个片段里沉浮。

    “打过,还打过通宵,两个孕妇,一个带崽婆。”

    “你们真行,胆子也太大。”

    “给我开音乐,我想听。”她说。

    “对不起,手术室没音乐。”我说。极度疲惫的人一听音乐就会彻底在梦乡里去治愈,而我要随时了解产妇对于手术的生理反应,她必须是清醒的。

    说话还在缓慢中进行。说太多,产妇会累,不说,她会睡,把握一个度,将一台剖宫产手术进行到底,才算完美。

    时针指向10点,我手️中的缝合即将完工。于小艳终有不再吱声。瞬间的失血和机械的掏空令她倦怠到极点,仰仗着麻药犹荡漾泅肢的一些木然,她沉沉地睡去。

    我在伤口上搭️大大的药膏,吊针跟上。我们四个人相视一笑,每台手术在这个互传的无声的笑容里宣告成功,是手术医生无尚激动的时刻。

    “推产房。”我说。

    “恭喜你,方医生!”大家异口同声。

    “谢谢各位成全我的第一次,晚饭我请!”我摘下了口罩,露出只有自己心里才知有多美丽多舒畅的微笑。

    新晋的妈妈总是嬴弱而坚强,为母则刚吧。六天后,于小艳出院。我送她到车上,享受着她一家的感激之情。我将出生证明和医院赠送的纪念锁塞到包裏宝宝的毛毯里,还那个不曾开启的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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