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沈老师

作者：楚歌

沈老师，大名沈华考，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数学老师。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前几任学长们，都叫他考老师。轮到我们坐三年级时，我们也理所当然的叫他考老师。是因为他喜欢考试吗？还是因为叫考老师显得有学问有威严？我常常暗自揣测，久久思索，也不得要旨。

考老师个子不高，身体肥胖，圆圆的脑袋上长着一双大眼睛，面庞上满是又黑又粗的短胡子。走起路来，脚步轻快，身子有些左摇右摆。那一步一摇，一步一摆的样子既神神气气又显得有些滑稽。有调皮的学生说考老师走路的姿态活像母鸡踱步。所以每当有学生受了考老师的惩罚，惩罚过后，在放学时，趁考老师不在场，总要高声的愤愤骂几声“考鸡毛，考鸡毛”。

鸡毛，母鸡之称谓也。在乡间是带着侮辱性的含着轻蔑的称呼。不过考老师听不到，也就谈不上生气不生气。好像确乎有一次考老师听到了，不过并没有生气，只是笑笑，摇摇头，走了。

考老师是出了名的严厉，学生们都很怕他。迟到，要罚；作业马虎，要罚；上课走神，要罚。考老师罚人的方法很独特，很少有用教鞭打手心之类。有时罚学生把头伸到课桌抽屉下面，屁股高高撅起，腰背绷直。未几，挨罚的学生就两股战战，脸色通红，汗如雨下。受此处罚，绝对印象深刻，下回绝不敢再轻易犯错。这招厉害，但不常用。考老师最常用的是钳眼皮、拧耳朵。

当你眼睛不看黑板时，当你作业马虎时，考老师总能及时发现。这时，从黑板前径直走向你身边，瞪着双大眼睛，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你，伸出右手粗短的拇指和食指，精准地钳住你的右眼上睑眼皮往上一拉，再往右一转，右眼传来轻微的疼痛，更深地感受是感觉眼睛睁大了不少，看东西清楚了不少。考老师钳眼皮的时间不长，待松开眼皮的时候，你的眼皮上就会留下两瓣白花，那是考老师写黑板时手上沾满的白色粉笔灰。

考老师上课声音洪亮，声音透着热情和热量，仿佛让人觉得，透过他的声音就能感受到他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考老师数学教得极好，思维严密，条理清楚，通俗易懂。但仍有打瞌睡或是不听讲的同学。他们把考老师的辛苦当耳旁风，人在教室，心早在教室之外神游。考老师眼睛一翻一瞟，就瞧出了端倪。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瞌睡虫或神游君的旁边，一把揪住其耳朵，360度的旋转着，就像扭动黑白电视的调换频道的按钮。我们见此心神凛然，再也不敢听讲左耳进右耳出了。

考老师也有很逗的一面。一次，村里有个3岁稚儿，白白乎乎的，穿着开裆裤，走到教室门口玩泥巴。玩累了，靠在我们教室门口睡着了，流着口水，样子呆萌，煞是可爱。考老师见此止住讲课，转过身，伸出衣袖，轻轻帮其擦了擦口水。擦完之后，考老师见呆娃开裆裤里的小鸡鸡正赫然露出，像一只嫩嫩的雏鸟。一时兴起，考老师伸出手指在萌娃的小鸡鸡上弹了弹。我们见此，哄然大笑，考老师也大笑。

我在考老师的严厉教导之下，成绩飞速进步。有一次数学考了满分，而且是极要想象力和判断力的图形单元。考老师极为高兴，对我极尽溢美之词。当面夸了我还嫌不够，还跑到我父亲面前夸我。考老师和我父亲也是朋友，考老师和许多村民都是朋友，那时大家关系极其融洽。我们挨了罚，回家不敢讲，一讲，不容置辩，准是我们的错，又得挨父母一顿臭揍。

可惜那时我们村小老师大多是固定教某个年级。我读完了三年级，就再难听到考老师的教诲了。

不过幸好是小学校，幸好人数不多，幸好家就在学校旁边。我还能在学校在路上时时碰见考老师，考老师也总要问问我的成绩。这样，我觉得我和考老师之间还有着亲密的纽带。

时光似箭，一晃，小学就毕业了。小学毕业时，乡教办要举行统一的升学考试，地点放在镇上的中学。村小没几个老师，所有老师都被要求去带考。

升学考试安排在下午。我们村小离镇上有七华里，我们便上午出发，在提前租好的食宿点吃午餐并稍加午休后，就参加下午的升学考试。

在吃完午餐后，老师们要求我们午休下，好在下午的考试中保持旺盛的精力，清醒的头脑。我们纷纷上铺午睡。其时，正值六月份。那天的天气，说热不热，说冷不冷，吹风扇似觉冷，盖单被又觉热，很难安歇，极易生病。

我躺在竹席上，毫无睡意，翻来覆去，单被也被我踢到了铺下。听着有老师的脚步声走近，我微闭双眼，假装睡觉。旁边的台扇呼呼吹着，我感觉我肚皮上的衬衣被掀开了，感觉有些凉。这时，巡房的老师走近了，迷离的眼缝中，我瞧见了是考老师。考老师弯腰捡起落地的被子，轻轻盖在我的身上，嘴里喃喃：这个细伢子，被子都不盖，生病了不得了！

考老师做完这些，转身离开。我的身子却仿佛被电触了下，一种叫温暖的东西流遍全身。他也许并没想到，他这平常的一捡一盖一呢喃，在一个13岁少年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让他时时感怀，铭记于心。

小学毕业后，我到了镇上读初中，再到更远的镇上读高中。只可惜，在读初中高中的时候，我迷上了武侠小说，掉进了刀光剑影中，再难跋涉出来，我的数学成绩由一落千丈发展到惨不忍睹。自此之后，我很怕见到考老师，也很怕考老师问我的成绩，幸好我始终没有遇见。

后来，我勉强考上一个三流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回乡勉强做了一位人民教师。做了老师之后，我才真正明白老师的辛与苦，酸与涩。做了老师之后，我和考老师才有了音信联系，对考老师才有了更多的了解。

考老师才高小毕业，先是代课老师，后转为民办老师，又通过自己的刻苦自学和各种考试培训方才转为公办老师。考老师19岁开始教书，一直在我们村小干到62岁，扎根山村教育43年。这其中的艰辛和对教育的坚守让人动容让我敬佩。

考老师生养了3个儿女，那点工资是远远不够全家的生活，更何况那时那点可怜的工资还经常被拖欠。在教书之余，考老师只得种几亩薄田荒地贴补家用。所以考老师除了书教得好，还是种田的行家里手。

考老师一生是如牛般负重生活，沉重中又夹杂着伤痛。他最聪明最看重的女儿由于青春期的叛逆，逃课打架，不得不退学，女儿背书包回来那天，考老师失声痛哭。

57岁那年，考老师的二儿子出车祸离世了，老年丧子之痛让考老师一夜头发全白。

近些年，岁月安稳了些。可考老师又因为高血压患上了痛风，脚痛的厉害，严重时竟不能下床走路。考老师一生清苦，没吃过什么山珍海味，只爱吃口肉，可得了痛风之后得忌口，不能沾荤。这种想吃又不能吃的煎熬对一个老人来说实在是残忍。

考老师的这些，我也只是从别处得知。一个老师绝不会把他的悲痛传给学生，他只会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学生。

我的考老师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刚强，他热心，他对学生严格要求，他上起课来中气充足，活力四射，仿佛永远不知疲累。他只会对别人好，受不了别人对他的好，哪怕一点点，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学生。

去年年底我碰着您的时候，您不还是唠叨上次我带您补办医保卡那点小事吗？

前几天，您打电话给我，说自己的外孙女分到我学校读书，叫我关照下，我满口答应。可您反反复复地说感谢我，要不是腿脚不便，定要来登门拜访我。我听得面红耳赤，额头冒汗。在内心诚惶诚恐的同时，我听到您的声音颇为嘶哑和低沉，我才有些伤感，我才感觉您真的老了。

曾几何时，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我一直觉得您是不会老的。您的头发是不会白的，您的牙齿是不会掉的，您脸上粗壮的胡子是永远闪着黑色的光的。

可是，可是，一回首，您还是挡不住时光的侵蚀，转眼已是七十岁。

我能做什么？我这个嘴拙舌笨的学生，也只能在教师节来临的前夜，在寂静的晚上，写下一些平淡的文字，来表达对您深深的想念与敬意。

时光，时光，请您在我的考老师，不，我的沈老师，我最最敬爱的沈老师身上温柔些，再温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