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叫敬亭山，十六年来山上只住着两个人。
老人名叫李平风，少年名叫王小二，他们是师徒。
冷冽的秋雨刚停，秋风吹的有些潦草。算时间，夕阳落下有一段时间了，只是迟迟不见月亮，它被乌云挡住了。
王小二一动不动地站在屋檐下，紧锁眉头。他在等，他已经等了六个多时辰。他从小雨等到大雨，又从大雨等到小雨，终于等到雨停了，但他还在等，等月亮出现。
天空只是灰暗中透着些许亮光，等月亮出来似乎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在其他任何时候，王小二都会非常有耐心，但是今天不行，他虽然还是稳稳地站着一动不动，但是眼神里的焦急却越来越浓。
阁楼上，李平风看着自己的徒弟，心生怜惜。他抬头望着天，嘟囔了一句：“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没有月亮”。他原本温柔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犀利，仿佛里面有一道光直射天穹。然后，云开，月出。
看到月亮出现，王小二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他动了，未见双脚用力，人已然飘到院中。他张开双臂，仰头，闭上双眼，感受着空气中残余的湿润扑在他脸上，然后瞬间被蒸发。他轻嗅着空气中泥土的清香与落叶的腐败，然后开心地笑了。
是的，今晚不能没有月亮，因为今天是中秋节。当然，更重要的是今天是他满十六岁的生日。按照唐国的规矩，今天他算成年了。成年这件事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意味着很多。
天空很干净，很远，但月亮很大很圆。
师傅告诉他，如果想念一个人，可以把想说的话告诉月亮，月亮会说给那个人听。师傅还告诉他，他的母亲很美，比月亮还美。母亲之所以十六年来从没来看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为她被困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等着他成年后去找她。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对着月亮，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悄悄话，但他相信母亲一定能听懂。
李平风来到了院中，拿着一壶酒，拿着一个酒杯。月光均匀地洒在他束起的银发上，洒在他挺拔的身躯上，也洒在他多情的眼眸中。他看起来很年轻，虽然眼角有几道浅浅的皱纹，但整张脸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他永远穿着一身白衣，像个与世无争的读书人。但其实，他的年纪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老人都要老的多。而且，虽然他也读书，但杀起人来全世界最狠毒的人都要被吓哭。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了。
他斟满一杯酒，走到王小二身后，笑着道：“来，喝杯酒庆祝一下。”
王小二有些诧异，但马上释然，他知道，这是成年的好处之一。十六年来，他只能闻闻，今天这个机会，他万万不能错过。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平风饶有兴味地看着，问道：“味道如何？”
王小二只觉得喉咙滚烫，连着肠胃也开始燃烧。他强忍住满口的辛辣，故作镇静地说：“还不错。” 说完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糟了，现在连脸也燃烧起来了，他心里这样想着，伸手摸摸自己的脸。
看着王小二已然醉了的模样，李平风觉得有些好玩。他又斟满一杯，端到王小二眼前，道：“那再来一杯？”
王小二看着眼前师傅端着酒杯晃来晃去，他抓了好几次都没能碰到杯子。有些埋怨，想批评师傅几句，但说出来的话有些含糊不清：“师.....师傅....你别晃！别晃...我....晕”
眼看就要摔倒，李平风让他倒在了自己怀里，还不忘逗下这个徒儿。
“王小二，你醉了。”
王小二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发现师傅抱得很紧，他也紧紧地搂住师傅的腰，嚷嚷道：“王小二怎么会醉！那...可是...王小二！王小二是不会醉的...不会...”说完便沉沉睡了过去。
李平风把王小二抱回房间，帮他褪下外衣，用毛巾擦了擦脸，然后帮他盖好被子。他出去了一会儿，带回一个长长的匣子，放在了王小二枕边。匣子里是一柄剑，这是他十六年前就决定给他的成年礼物。
王小二醒来已经是中午，他挣扎着坐起来，阳光有些刺眼，头痛欲裂。
他看到了枕边的匣子，知道这是师傅送他的礼物。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拆礼物的愉悦让他暂时忘记了头痛。剑很别致，剑鞘上雕着一朵荷花，剑身上有些奇怪的纹路，两面各刻一字，一为空，一为梦。空梦，王小二不懂这个词的意思，虽然他不会耍剑，这把剑他一眼就觉得非常喜欢。他把剑装回匣子，然后下床，抱着匣子去找师傅。
天气无比晴朗，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李平风，坐在院子里喝茶，身边石桌上放着一堆东西。
王小二走到李平峰面前，将剑匣立在地上，又觉得不妥，然后拿起来擦干净刚沾惹的灰尘，轻轻放在了前面的桌上。然后胸前拢手，推出，做深躬，朗声道：“乖徒王小二，给师傅请安！” 这十六年来，他都是这么问候师傅的。动作是师傅教的，问候语是他自己发明的。
李平风吐出嘴里的茶叶，神情有些寞落。年纪大了，自然有些见不得别离。
王小二明白师傅的心情，他瞟了一眼身边的桌子，故意岔开话题，道“哎！师傅，这些是啥呀？”
李平风也心知肚明，没好气的说道：“你师兄师姐给你的成年礼物”。他嘴唇有些发干，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昨天就已经寄到了的，不过你醉的太快了。”
王小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杯就倒，的确有些差劲。但他却不知，师傅的酒可不是普通的酒。
不过看到一桌子待拆的包裹，他心情大好。然后搓着手，挨个查收。虽然他这几个师兄姐都不曾见过面，但师傅没少提起。虽然往年的生日，不见礼物也不见祝福，但他明白他们一定把最好的留给了现在。
大师兄名叫苏酥，送了他一把扇子。附一句话：“恭喜小师弟成年，这把扇子为你留了十六年，今天终于送到你手里，甚是欢喜。无论以后的路有多难，大师兄永远会站在你这边。”
王小二心里一暖，问师傅道：“大师兄在何处？”
李平风答：“天涯海角，读书，放牛。”
二师姐叫秦雨谣，送了他一套衣服。附一句话：“恭喜小师弟成年，这套衣服我缝了十六年，终于赶上了。无论以后的路有多孤单，二师姐永远在你身后。”
衣服是白色的，像玉，很精致，面料摸起来很舒服，细腻的看不见针脚。
王小二感叹道：“二师姐的手真巧！她又在何处？”
李平风答：“狼胥山，居庸关。”
三师姐叫七尹，送了他一块玉坠。附一句话：“恭喜小师弟成年，这玉我温养了十六年，你把它戴在脖子上，可保你百毒不侵。记着，无论以后你受了多重的伤，有我在，你都会没事的。”
王小二摸着玉坠，指尖传来一阵温热。他将玉坠戴在脖子上，问师傅道：“三师姐在药王谷对吧？”
李平风回答：“嗯，青城山，药王谷。”
四师姐名叫李玥，送了他一把伞。附一句话：“恭喜小师弟成年，这伞可遮雨，可遮阳，可当盾牌。以后肚子饿了无处可去的时候，记得到四师姐这里来，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师傅共有五个徒弟，王小二是第五个。
王小二读完信，眼眶有点湿润，昨夜醉酒的后遗症除了早上头痛，眼睛也会发酸。
他问师傅，道：“四师姐在什么地方？”
李平风平静地答道：“皇都，祁王府。”
王小二记住了这些地方，但其实他对敬亭山以及山下小镇以外的地方都没什么概念，他只是记住了名字。
收完了所有的礼物，也读完了所有的信，王小二觉得眼睛一阵阵发酸，喉咙也有些隐隐作痛。他努力平复了下心情，然后咧嘴一笑，道：“哎呀！师傅！师兄师姐送的这些礼物，我都好喜欢！有了这些东西，我一定能顺利找到我娘！到时候，我就带着娘回来看师傅哈！”
李平风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发现茶水早就喝干了，茶叶都快被自己嚼完了。
很多年来，他心如止水。如今，却涟漪不停。
他挥了挥手，道：“去收拾一下，趁早下山。”
王小二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回到房间收拾行李。
他将二师姐送的衣服小心翼翼叠好，放进了包裹，又带了几件干净的衣服，自己换了一身普通的素衣。他把四师姐送的伞背在了身上，将大师兄送的扇子别在腰间，将三师姐送的玉坠放在心口位置，一手拿包裹，一手提着剑匣，走出房门。
李平风还坐在院子里喝茶，一动也不动。看到王小二出来，他起身，走到这个亲手抚养大的徒儿面前。柔声问道：“东西带全了吗？”
王小二强忍住泪水，回答道：“带全了。”
李平风道：“银子带足了？”
王小二默然。
李平风从怀里掏出一些银票，塞进王小二怀里，然后帮他理好衣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找到了，记得回来，找不到，也记得回来。”
王小二重重地点了头。
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敬亭山不是很高，从院子到门口也不是很远，对一个少年人来说，只是几步路的距离而已。
李平峰转身，不忍看他离去的背影。
王小二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转身，下跪，重重地磕了三次。
朗声道：“乖徒王小二，给师傅请安！”
然后在眼泪涌出之前转身，往山下走去。他边走边大声地喊：“乖徒王小二，给师傅请安！”一遍又一遍，直到声音变的哽咽，变的模糊，人也消失在山间小道上。
李平风，听到了转身，听到了下跪，听到了一句句的请安，也听到最后少年的嚎啕大哭。他能听见很多人听不见的声音，包括心碎的声音。
他抬头望着天，语气冷冷地，像是在对谁说话:“该走的路他走，该吃的苦他吃，该受的伤他受，可如果谁想要他的命，那就看看你的本事够不够大！”
王小二终于下山了，去找他的母亲，师傅说他的母亲在最南边，一个叫黎山的地方。
最开始，他走的很慢，因为不舍。后来，他走的很快，也是因为不舍。
他的眼泪不停地被风吹干，又不停地流出来。直到快要到山脚的时候，眼泪似乎暂时流干了。他举起袖子，擦掉了泪痕，但眼睛还是肿胀的难受。
脚下的路还算熟悉，十六年来，他跟随师傅下过五次山。
第一次是五岁的时候，师傅给他买了一根糖葫芦；第二次是八岁时候，师傅还是给他买了一根糖葫芦；第三次是十岁时候，师傅想给他买只烤鸭，他主动要求换成十个糖葫芦。第四次是十三岁的时候，师傅给他买了一套衣服，三根糖葫芦。第五次是十五岁的时候，师傅给他买了很多套衣服，买下了小贩手里的所有糖葫芦。他本来打算存着多吃一段时间，结果没几天糖化了，他就一股脑全吃了。他身上穿的、带的衣服也都是那次买的。十五岁过后，就好像不怎么长个儿了，但也算高了，跟师傅比过，没矮多少，他觉得可以了，总不能比师傅还高。
下山第一件事，就是吃个糖葫芦，这样想着，他脚步便轻快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酒馆喝个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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