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还是在读中学时,初次读到《湖心亭看雪》,便油然生出一股难得的畅快感,深深地被吸引住了。说难得,是因为这种畅快感不同于平时吃到美食,听一首悦耳的音乐,看到一部好电影,或者受到夸奖时的愉悦或兴奋,而是一种平时生活中难以体验到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尤其是那一句“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读来甚是过瘾。
此后这篇明代小品便驻留在我心中,成为我最喜欢的文章之一。只是多年来我都没想明白那种愉悦感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与平时生活中的快乐有所不同。
直到最近,重读《湖心亭看雪》,当读到“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时,猛然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西湖经历三日大雪,人鸟声俱绝,白茫茫一片空阔天地。在这寒冷时分,人们都懒于外出,更别说来此空寂地带。就像我们现在在冻成狗的天气里,要是没什么事,宁可躲在被窝里玩手机也不愿外出。但作者却游心大起,没有玩伴,也要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但要是这样也没什么,毕竟我们现在在寒冬时节独自出去玩的人也不少。
作者绝就绝在他那一双眼睛,看看他都看到了什么。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相同的场景,我们普通人看到的,可能是“天很白,山和水也很白”,而作者看到的,是天、云、山、水连成一片,上下一白。
我们看到的,可能是“一排长堤,一个亭子,我们两三个人划着一架小舟”,而作者看到的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一组合,作者看到的已不再是那些许物事,而是一片广阔无比的天地,人与物都变得如此渺小。
再注意“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作者所看到的,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换言之,这一双神奇的眼睛是从上帝视角观看着眼前的一切的。所以天地无比壮阔,自己仅剩“一粒”。
同样一片天地,在不同的人眼里,呈现出来的景象相差竟是如此之大!
明白了这一点,再看下阕的点睛之笔,“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便明白通透了不少。舟子也是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看到的无非就是上面所说的“天很白,云很多”之类的普通风景。这样的景,很难说有多吸引人。在这鬼天气跑到这鬼地方,当真是“痴人”无疑了。更想不到的是这样的痴人还不止一个,也无怪乎舟子喃喃抱怨了。
但是这舟子难能知道,这些个痴人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幅苍茫壮阔的画卷。在这幅画卷里,人就是“渺沧海之一粟”,实在不值一提。过往种种的失意、不快、落寞,又怎会再放在心上?在这里能感受到的,无非就是宇宙之浩大,与人生之洒脱。苏东坡当年在赤壁上的 ,想必也是做此感受吧!
不独具慧眼,便不可能有这样的神来之笔!
身心为世俗所烦扰,便不可能有如此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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