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识字糊涂始

不写文章的人，往往对写文章的人心存敬意。这敬意的来源，一是技术层面的，自己不那么能说会道，能言善辩，所以就对能说会道能言善辩者心向往之，就像我们，看了X光片也不知所以，而医生们却能懂得哪里长了不该长的东西，哪里该长的东西却没长，或者哪里断了——相形之下，崇敬油然而生。第二则是理论层面的，不写文章的人和写文章的人一样，对生活都有一定的感触，不写文章的人往往认为那写文章的，感触一定比自己多，考虑一定比自己深，挖掘一定比自己到位，一言以蔽之，人家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呀，人家写出的东西，竟比生活还高，不是理论水平高，能做到么？所以就佩服起来。

可是，据我经验，能写文章的，倒往往是糊涂人，因为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所以才逼着自己去写。写东西的过程也是梳理思想的过程，写出来要比干在那里胡思乱想有条理，所以就写着，其实就是以笔为线索，界定个思路，否则那思想就四面八方，不知滑到哪里去了，因而也就更糊涂了。而不写文章的，多半倒是明白得很，因为明白，所以笃定地走自己的路，不需要絮絮叨叨，也不需要思前想后的。

举个例子，我母亲。我说她是个“技能份子“——是个会计，干得挺好，后来当了她单位的会计的头儿。除了记好她的帐和照顾我们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她仿佛什么也不想，更不用说读书、写文章了。

有段时间，我对佛教有些痴迷，她老人家哪里懂得佛教那美轮美奂的义理啊，于是乎，诋毁。诋毁的言论是：佛教不是讲四大皆空，万法皆空么？都空成那样了，当然连这个佛教也是空啦，既然不过是个空，还写那么多干什么！她还诋毁佛教人士贪图名利：我这个不信佛的，不过是愿意在一辈子过得舒服一点，信佛的野心可比我大得多，还想着下一辈子的富贵，或者到极乐世界去呢！倒说我们追名逐利，也不知到底谁更追名逐利！我妈当然是毫无慧根之人，可她没有慧根，也没有得十分干脆，那见识却一点也不糊涂。顺便说一下，后来我对佛教也不那么亲热了。

还有一次，母子俩说私房话，不知怎的说到女性沦为第二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应该是很深奥的吧？很多人类学家，思想家，心理学家，宗教家，社会学家等等家，都分析过。我母亲却不惧这深奥，以无知者无畏的精神，说：食色性也，这是老天定的，我们改不了。首先，在如何弄吃的这个问题上，男的比女的劲儿大，弄来的可吃的东西多。女的得吃男人弄来的饭，不巴结人家行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啊。其次，看繁殖过程，男的虽然生不出孩子，但却想生就能生，女的不愿意，他可以强奸。女的就不行，男的没欲望，女人就无法交配。俗话说，求人者必气短。女人在这方面得求人，慢慢也就沦为第二性了。我母亲说的，未必正确，但就那立论基础而言，却理性得很，尤其第二层，我还没听见啥啥家们说过呢！她没写文章，写出来或者就是一家之言。好处是，她就这样毫不怨天尤人地生活着，从未想过搞什么女权，但在家里和单位上，却始终受人尊重，很是有地位。

再举个例子，我岳父。我母亲虽不读书不写文章，但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只是后来为家庭所累，荒废了，所以她能有上述高见，也在情理之中。我岳父则只有技校文化，当了一辈子工人，从不读书，连看个报纸都费劲。可他也不糊涂，有时比我这个博士明白多了。

比如，他经常恶俗地宣称：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个，恨不能和我老婆离婚——这样的家长教育出来的孩子，肯定没出息！后来我慢慢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实际上是这样想的：人生只要吃饱穿暖，其它一切都是分外之求，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没必要死挣活抢的。他在生活中，也贯彻着这个思想，他种花，养鱼，活得很开心，很知足，很“冲淡”，除了不会写文章，简直就是一个隐士呢！

他还挂在嘴上一句话：儿大三分客。因了这句话，我们小辈的一家和他们长辈的一家，相处得很融洽，这样很融洽的相处，也十多年了。他从未向我们解释过这句话，我这里不妨用文明用替他解释：孩子大了，自己的思想了，做家长的要尊重他们，不能因为自己创造了他们，就觉得他们该永远受自己支配。我们所谓读过很多书的人，在对待孩子问题上，不见得能如此通透吧？他尊重我们，我们也尊重他，省去了多少矛盾啊！可是他也不写文章。

人说：“人生识字糊涂始”，又说：“大音希声”。我很以这些话为然。我们读过书的人，因对写文章的人心存敬意，往往喜欢向字纸堆里寻智慧，其实，写文章的人真的那么明白么？或许他们明白了，倒象我母亲和我岳父一样，什么都不说了，只闷头过活了呢！

活一个人，难得的是“单纯”——这个“单纯”我有特殊的定义：只认定一个道理，不怀疑它的真理性，并且按照这个道理去生活，在我这里，这就叫单纯。这个单纯，当然有无知的嫌疑，也显得狭隘：因为条条大路通罗马啊，你却只以为到罗马只有一条路！多么可笑！可是，只走一条道，到了罗马（这个罗马，在我看来就是从容的生活），总比在歧路上东张西望，首鼠两端，不知何去何从好得多吧？

当我们向字纸堆里寻智慧时，往往被“此是一是非，彼是一是非”搞得晕头转向，到真不如“单纯”一点来的实在，还是什么都不说，只闷头过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