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难越 (一)

好多事和好多人并没有结局，那些一起走过路，唱过的歌终究会化为烟尘，有时我们会怀疑他们是否存在过。

周围云雾缭绕，柳蒹葭清气蔚然，默然而寂。太清上神端然而坐，慈眉善目:你我有缘在梦中相见，亦是造化。你已窥得天机，不便在凡间久居。三日后，自有仙职。

柳蒹葭，生在天姥城一个雕刻世家。世世代代专门为达官显贵贡刻家具，石雕，镂纹玩意。流传天姥城离天界很近，慕名而来访仙求道的人络绎不绝，反倒是本地人经商不绝，市井之气浓厚。

由于世代雕刻，家里人都养成了沉默寡言，不善言谈的性格。蒹葭的父亲年少时爱好游历名山好水，但从三十岁之后几乎就没再出过家门，他的妻子也是媒婆说的本地姑娘，只生了蒹葭一个孩子。

家族人都沉醉在雕刻技术的精进上，都是子嗣单薄，虽说她是一介女流，家中也让她继承手艺，光耀门楣。

蒹葭小时候最喜欢的是照顾花草。春雨洒在脸上，她会想着如何把这种感觉雕刻出来。爷爷告诉她，那要到很久很久之后，因为看不见的东西最难刻出来。氤氲在大自然中，灵魂也沉浸舒展其中。灵性有如微光，可见而不可握住。

她喜欢红尘味，尤其是软糯粘牙的吃食和印着花朵的缎服，还有那些珠钗。她被那些东西迷惑，只是出于纯粹的喜欢，可她无法把衣服和珠钗和谐的穿在身上，那超越了她的能力。柳蒹葭仿佛是为了雕刻而生，她所有的智慧都用在这方面了。

所以就不包括和别人相处的能力，她无法理解人的许多情绪，她的世界只有选木，顺着纹理雕刻，那些道理已经和她的灵魂融为一体。看见别人雕刻的东西，她一眼就知道制作的过程。她的世界简单的只有刻木，世事对她仿佛并不存在。

清晰的是刻木，混沌的是世界。家里人都已她为傲，她的风格万变，清水出芙蓉，富贵大气，芊巧，拙朴，厚重......。她的创意万千，调节光度的灯笼，惟妙惟肖会说话的木偶......。她自己最喜欢的，其实是为她的花草设计美丽的家----花盆。

住在阁楼里的是水仙，住在悬崖样式上的是兰花......如果日子可以这样继续下去，那么这就是极乐。

家里来了两个学徒，一个叫阿楚，一个叫阿别。阿楚也和家里人一样，沉默寡言，只是见了蒹葭会害羞。阿别则好和家里的丫头们胡闹，过于活泼的狡黠。能搅动沉静池水的只有活泼的东西，沉默加上沉默还是沉默而已。蒹葭有些喜欢阿别，可这种喜欢被沉默的外表全然淹没。一晃就是五年过去了，蒹葭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过两个月，阿楚和阿别就要离开柳家，去自立门户了。

蒹葭决定向阿别表白。阿别的回应很冷漠，说家境差别太大，自己喜欢的是厨房的丽娘。蒹葭脑袋轰然巨响，她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阿别早就和丽娘好了，大家都知道，只是她不关心这些事罢了。家里人对她的期望也越来越高，但蒹葭发现自己的作品越来越没灵性了，有如自己失去灵魂一般，她决定去在大自然里寻找造化神工的感觉。

在一个烟雨细濛的春天，她碰见了正在吟诗的公子千送云。蒹葭觉得她刻的应该就是这种感觉，最近家里又在催促，因为东平王要送一件礼物给当今太后当寿礼，柳家希望这件东西是他们家做的。两个人谈到海之南，谈到漠之北，还有天地玄黄与蚂蚱怎么蹦。

河边的草地有泥土的芳香，她期望再见到那个男子。蒹葭想了很多，想问他家在哪，问他喜欢什么。心有所念，必有所应。她又在一次和仆人们选木的途中看到了他，他正在山中采花，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次次相遇不是景，是惆怅，蒹葭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

蒹葭想自己设计的图画边有千送云的注解，或者诗句亦可。她知道了他家也在天姥城中，诗书之家。他告诉她，他很喜欢她，希望和她在一块。

一个月后，提亲的队伍欢天喜地而来。她爷爷不看好这桩婚姻，说我们家适合敦厚之人，诗书还是过于浮华。他父亲不关心这件事，他只是想如何一举在太后宴会上出彩。最后家里人都答应了，因为蒹葭答应父亲做一件她平生最得意之作，作为出嫁前对这个家最大的贡献。

她刻出了流光溢彩的白鹤飞来献寿桃，巧妙之处在于白鹤真的是飞进来献寿桃的。太后寿宴第二日她便出嫁了。

送云对他她很好，第二年他们便有了一个儿子，她感觉丈夫不开心，可是别的方面都很安然，她也没往心里去。直到有一天，丈夫对她说，想娶一个妾。

丈夫说他喜欢游历，不喜欢待在家中，可他还是要再娶一个。柳蒹葭，觉得千送云很陌生，觉得周围一切都很陌生。她回想自己前半辈子，作为家中的女孩子，就刻木了，石雕不是她的份。家里人以她的作品为傲，可是没有人问过她喜欢什么，就连最亲近的母亲也只是常常担心失去家中的地位，时时催促她上进罢了。

千送云，到底对她意味着什么，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感觉到了，感觉到了除了纯粹刻木，一毫不染的心里有了什么，那是人的情绪，那是她曾经认为最多余无聊的东西。如今她懂了，那就是人心。只是如今，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要去哪儿。

而那个阿楚，已经开了一间很大的店铺，和柳家人相似沉默的外表下，是同样一颗干一番事业的心。阿楚曾经含蓄的向蒹葭表白过，可蒹葭没往心里去。蒹葭不知为什么这时想起了阿楚，她发现阿楚和她才是同一种人，认真的事情不会改变，而别人好像都很聪明。可是这时想这么多已经没有用，造化不以人意改变。阿楚应该也不会娶她，于她而言，就算阿楚愿意娶她，先不说自己惭愧，主要是觉得自己好像对这件事也没有多大兴趣了。

柳蒹葭回忆起了，自己还是最适合木刻，那个世界不似人心易变。她又想起了小时候城西的广化寺她是去过的，那里有很多随缘的经书，她对佛经一看就懂，主持夸她有慧根，只是可惜了尘缘未了，六根尚未清净，还需经历一番。她现在心里了悟，这些种种都是尘缘。人心不过贪嗔痴，得到的永不满足珍惜，得不到又嗔恨，失去了又懊悔，人心反复，种种现象。现在蒹葭觉的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又过于透彻。

从梦中醒来，太清上神的话还在耳旁回想，三天之后。三天之后正是千送云迎娶小妾之日，柳蒹葭心里很平静。这一天还是到了，她先是发现自己的贴身婢女，也是她最好的玩伴娇娘不见了，她心有灵至的知道那个小妾是谁了。不过，柳蒹葭心中并无大的什么波澜，她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家了，而对于自己的儿子，她也并不担心，因为那是千家的长孙。

吹吹打打既喜庆又聒噪，这时来了一个乞婆，大家觉的扫兴，想把她赶走。主要是她还带了一只满身赖疮的狗，还喊叫着要见柳家女主人，不见不走。下人来报时，柳蒹葭知道是时机已到，她心下安定，来到大门口。乞婆要吃饭，蒹葭给了她饼子，她还要喝粥，给自己的狗也要吃的。众人都很生气，只想让她赶紧走。她说自己的衣服很烂，要和蒹葭换衣服穿。

蒹葭答应了下来，而众人已经沸腾。她宣布自己要和乞婆换衣服，就把乞婆领进了自己的房间。乞婆哈哈大笑，说换了这衣服可就换不回了。蒹葭心下已了然，笑着点点头。

再睁开眼已是令一番天地，乞婆已经变成一个童子，那只狗竟是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她现在在玉清境，玉清上神是一个不会露面的人，是男是女并不知晓，暂且称他。他让柳蒹葭主管整个玉清境的花草树木，并不提及过往。

寥寥玉清境，并不常见人，对蒹葭来说，反而舒服。她是个喜欢安静冷清的人，人间的繁文缛节终于可以离她而去。玉清境被无边的寂愁云海围绕，落云池的池水可以浇灌花枝，柳蒹葭要熟悉这儿的环境，然后就纯然侍花，这也适合她的性情。

三千世广袤无垠，长久旷劫修道路。三千年眨眼即逝，这么久来修身养性，加上本就有点痴呆和漠然的性子。柳蒹葭对自己的修为程度不是很确定，决定去听一次玉清上神讲道。

玉清上神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万物皆含空性，空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什么都有。你不能具体说它是那一个，这要用心体悟。为了我广大的弟子不陷入顽空论道，两千年没有出过玉清境的弟子都要出去历练，以往昔历劫历世之因缘续之红尘。

两千年没有出过玉清境的只有两个人，玉清上神和柳蒹葭。柳蒹葭起身跪拜，告知上神自己三千年前，早已了断尘缘，并无宿因可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