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门胜利
2、我的老家,地处陕甘宁内蒙交界处,外人常称是陕北,又和其它的陕北地貌有着不同,向南遥望一带远山是白于山脉,这山脉像一道起伏绵绵的屏障把定边一大部分安放在平地上,接连着宁夏的土地,吹动着内蒙的风沙。北宋时,现定边境纳入西夏版图,后宋收复定边南部山区地,范仲淹在吴旗修筑长城,赐名"定边",意在"底定边疆",雍正九年(1731)年,正式设定边县,属边关之地,当年皇上委任官员从长安出发,来到此地,山长路远,这些长安人就把家眷也带来了,居定下来,至今我老家口音方言和关中有相似味道。但毕竟又一方水土,远远可望的黄沙梁横在天边,太阳照耀下盐碱地白光光闪着,无人问津。拖水的毛驴在土路上吃力的往前走,薄暮回来。呦着一群羊的放羊人,吃完了干粮,打回沟畔上的马茹子,红红酸溜溜的小果果也吃够了,长昼他拿什么来消受坐在山坡上的寂寞,野花从深秋败落,云彩在飘动,连一声山鸟的叫声也飞逝了,你看天,天像也有什么意思,你望地,大地也像满怀意思,说不出来的意思,人自己也像是一种意思,但说不出来,他那劳苦人的心被激活了,就放开嗓子唱起来了。便是民间歌曲信天游。
劳苦的人像个爬虫一样早上起来,忙忙碌碌一天,入夜又放倒沾泥带草的身体,然而身体里放有一颗心,就要心上的情,要情不自禁。本地有首民歌,一个小媳妇唱的是她自家的孤独,她这般唱道:人家打马茹子,一呀一大群,奴家打马茹子一呀一个人呀,城市流行的歌怎么也流行不到农村,也许农村的广阔的土地上,民歌更贴切广阔土地培养出的心灵,没有谁因为厌弃乡村的土地和劳作而颓废和萎糜,村庄的天是天空中上的天,村庄地是大地上的地,外人不知道 我们的村庄,外人没必要知道它,大千世界不在它这里,一个外乡人偶尔的一顾,生不出一点情愫来,十分的隔膜,它只是我们这里人生生世世的土地,变变迁迁的往事。
我的小村庄就在白于山脚下,山界里的人已称为它是"滩里"了,娶媳妇嫁女要看一项,就是看要嫁的地方是不是"地皮好",好的地皮易种好收,有吃的,我们庄算是"好地皮"的庄子。南面是起伏不大的山坡,全能种庄稼,虽离村子路远一些,但拉庄稼的车能到地头。大部分的田野都是平平展展的,田野里有树林,大的树林我们叫"框林",也许是"旷林",旷野的树林。有的树只是一行一行的,在田间地头,陪护着寂寞又丰盛的田野。
我四五岁时,意识到的周围在感觉中清晰起来。在春日,或干冷晴朗的冬天早上,一起来,头发像个小刺猬,先到灶房掏灰,端倒在大门外坑里,攒起来做肥料,看见喷薄而上的太阳,云霞灿烂的天空,燕子飞来飞去,啁啾的小鸟没有一个拘束它们的歌喉。还能望见远处也有一个村庄,远处的远处是什么,极目远眺,不知道远远的山坡走到头,翻过去会是什么,可能还有别的孩子望着远处出神,想那个古老的问题:山哪边是什么?我们没有见识,就算想象也没有可依凭的。每当夕阳西下,落日比朝阳更引人渺遥的思绪,天欲暮,草低低,云聚散,风吹吹时,我又想,太阳落到哪里去。天天见惯不惊的一个太阳,从早上到中午到西斜,到眼看着看不见了,我们不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去照另个半球去了,就算我们有想象力,我们能想象到宇宙是无限的大,却不能够想象到世界有多大。
这是我不为人知的小小村庄,在山河壮丽的国土上,它可以忽略不计,它有限的范围局限着乡亲,他们的世界并不是这个大千世界,正如地球是旅行在宇宙里一个小小的球,也是对人类的一种局限。我的童年就从在这里开始,就在这里,不会在另外的地方,不会有另外的童年,它是惟一的,正如我也是人中的惟一,我也是自己的惟一,世上的一切都在构成各种各样的惟一,惟其万事万物的惟一,才显照出一个纷繁的世界,演绎出充满戏剧的生活。
我家住在一个地势略高的地方,最近的邻居是薜小叔一家,两家院墙这间是我家的菜园子。菜园的墙外有着一条两家来来回回的小路,周围有些沙土和野生的植物。门前有条贯穿村南北的大路。我家院子很大,两间房我们一直尊叫它为西房,因为它坐西向东。这两间房是一个套间,一进门厨房再进门耳间,厨房有炕,耳间也有炕。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我们的家没有什么可颂扬的东西,没有什么值贵的东西,只是应证着穷人家的样子。但小时候的眼光里,家里物物件件都别有深意的,其中让我们刮目相看的有三样东西:大红箱子,四个细花碗,一对玻璃花瓶,大红箱子。是母亲的嫁妆,叫它大红箱子,这是它主要特征,它红中有黄色,有橙色,有花纹,佩着光洁的铜锁,能晃人影,光投上去反射出扎眼的光来,最让我们一往情深的是它里面装着全家上好一点的行头。母亲曾给我做了一双布鞋,用两色条绒布搭色的,后绑湖蓝色的,前头用浅粉色的,鞋头上绣着蝴蝶,纳鞋底括鞋面的时候,我就不时关注母亲什么时候大功告成,终于母亲拿出鞋楦子,先用水淋湿鞋子,用小号鞋楦子的撑进鞋头和鞋后,中间再插上些楦子,这样一只鞋就硬括起来,有时嫌楦子不紧,在院子里找小柳棍什么的,或用一根筷子别进去,这样鞋样子出来就更俊样了。有些时候,我在院子里,听见屋里传来母亲用小榔头敲鞋楦子的声音,这多半是太阳高高照着的一天,鞋子才可以拿到向阳的窗台或柴垛上晒。要是在冬天,鞋就放在火炉旁烘,那鞋上的湿水被蒸发得徐徐飘着汽。
这双美丽精致的鞋子只在我试穿时挨了一回脚,母亲就放起来了,方言中的话是"抬起来了",就是舍不得用,等一个重要的地候才肯排上排场。等到村里有人家娶媳嫁女,我们叫"过事", 我们要去"行礼"时,我的新鞋子已经不能穿得上了。此后,我常常找来母亲的箱子上的钥匙,打开来,瞻仰一番这双鞋子。姐姐也有这样的经历,一件新衣服过年亮相完,也就放起来了,等下一年再过年再重复穿一回。这样往往我们长高了,衣服不能胜任了,母亲只能给我们放开衣服的袖边,衣边,好在母亲总有先见之明,袖边衣边里面缝进多余的布着。
后来,这大红箱子跟着我们从乡下进了城,原来只有个大笨柜跟它平分秋色,等进了城,家里又驻扎进了大衣柜,安装着镜子,把手,花图案什么的,它被冷落了,我是家里有点关切它的一个人。常翻阅一下,看到它里面有母亲早年做的鞋垫,没有绣完花的枕头顶花,花样还叠夹在布里头,我还发现父亲写给爷爷平反的资料夹在母亲夹窗花样的一本黄黄的旧书里。如此,让你想起真的时间过去了。
第二件稀以为贵的家宝就是大花碗,也尊为细碗,只不过是四个白底红花的敞口大碗,也系母亲嫁妆。只有来客时,我们才让它盛着臊子长擀面隆重出场。小心地捧着它,小心地洗它,小心地扣在棕油油的碗架上。其它的碗都是平民,只叫蓝沿碗,更次等的好使唤的就是洋瓷碗或瓷钵钵,当然蓝沿碗我们也尽可能不失手打掉一个,如果不小心摔成瓣儿了,若不是粉身碎骨,就等到箍东西的手艺人走庄串户吆喝声到来时,拿出我们的蓝沿碗,和手艺人趷蹴一起,看他的手法。有时连洋瓷碗也捎带出来,它不知什么时候在碗底偷偷破出个小洞来,我们不嫌它,就给它打一个补,要让物尽其用,不辜负它的生平。然终有一天,来我家快二十年的一只细碗碎了,只听"破嚓"复杂一声,它在一个来跟我母亲诉说不幸的女人手中,落地而碎,此后不到两年,这个我们叫嫂子的女人因为这样的那样的折磨也死掉了。
这位嫂子,我们只是她生活的旁观者。嫂子好强,而堂哥窝囊一些,凡事都走不在人前,还得这位嫂子出头露面,出不过别人的气,就扯下脸皮什么话逮住骂,她最伤心的是没有生下儿子。有年她怀孕了,不久小月了,孩子是个儿子,一下子,她又病又疯,天天要跑满世界的跑,不知她真要跑到哪里去,好些时日才渐渐安静下来,后又怀了孕,总算生下了个儿子,在村里,只有头胎生的孩子才做满月,或是好不容易生了儿子才要贺喜贺喜,二胎三胎都悄无声息了,自家人过过就罢了。她给孩子做满月,给孩子请了七个干妈七个干爹的,儿子要"十二红",这嫂子本来身体底子差,生儿子时年纪也不轻了,此后身体就不好,有儿子的喜悦过后,日子还要照平常过下去,只是她仍有着无法摆脱的心上或身体的问题,又和邻里邻居的不和,有天天将黑,受了她骂的一个老婆婆等晚上儿子下地回来把前前后后一说,儿子哪里肯让老妈受气,人高马大的一个男人,抡着棒子走进这位嫂子的院子,人们听到她的尖利的喊声,听到她悲怆的哭声。后来,她再不挑起事端了,也憔悴了许多,她不再喜欢战争了,她记住了那场羞恨交加的挨打。人家的儿子自已是顶上用的了,她的儿子还只是二三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她当家做主。
她没处可说。娘家的妈死得早,婆家的人说一向都是她不省事。她来到我家,跟我的母亲说。在夏天长长的午后她带着她的儿子,就爱坐我家的门槛上,那时我家已住在新院子,夏天院子的荫凉从屋檐下一点点变多,变到了半院,大半院,人的影子也越变越长,太阳已转到房后,夕阳染红了院墙,这位嫂子才是意犹未尽的起坐离身,她裤子后面坐得皱皱的,她会不会因为一下午的大倒苦水而觉得心情好点呢?这真是很难说的。也许越说她越觉得伤悲,别人只能听听,却并不能分担她的一丝一毫的忧愁烦闷,而她说了,回头思量一下,说给别人又能如何呢,倒更增些枉凉意。不久,她病倒了,想挣扎起来都起不来了,不长时间,就离世了
我家的四细碗之一就失手在这位嫂子手上。这四只碗在我家已是十几年历史,这些年来,蓝沿碗经年累月给我们盛饭盛菜的,而它们四个大多时间置之不用,又却当个家当摆在碗架上,日久,就算天天擦试,也沾染上了一些模糊的尘色旧气,家景好转,父亲置办回来十个花碟子,两个大盘子,盘子上花团锦簇,渐渐我们对细碗也淡漠了,有时用它盛盐巴,或一团酵面。终于有那天第一只碗的开头,破碎。也许像人的死是一种终极,我的母亲说,爱护了它多少年,都好好的,都是这嫂子,手不妥当,那天她到灶房自己倒水喝,母亲看着她端着这个碗,就觉得不保会摔破的,这不,母亲还没有想完,它就破碎了。儿时,我们常常也拣些有款有型的碗碎片,用来玩家家。从此四只碗少了一只,成单数了,为了这个单数,我隐约期待着再破一只碗,我们的碗就成双了,这样又算完整的组合。评价来说,这四只碗,一生虚名虽有,却闲置无用,浪费本身,凄凉晚景。
第三件特别的物品就是一对棕红色的玻璃花瓶,它立足于其它暗然无色的家什中,独显气质,自有它不同寻常的理由。它们是父母结婚的花瓶。它身肚大大的,细细的瓶颈,瓶口翻出花边来,给它的秀丽端庄添些许妩媚,母亲在里面装上簇黄的小米,映着外面的棕红色,插着几枝陈旧的绢花,它在母亲眼里早已暗然失色,在我们的眼里还意传着一种朦胧的人生景。它变成了摆设。我们不说也知道,要爱护它,不能打碎它们。它们代表着完好,父母的完好,家的完好。
我们家当时的样子,没有见过它模样的人是无从了解到它真正的样子。它无意走进别人的视野,在我将贯彻一生的记着它,熟悉它,梦见它,回味那两间土坯房里的童年。那一物一件无不传神。母亲心灵手巧,又爱干净,架上的瓶瓶罐罐擦得照人影,门一开,地上的几个缸闪着光,井然有序。炕上的被子叠得齐齐楚楚,罩着布连边边都齐齐的,枕头平平整整撂在被子旁。窗上贴着窗花,纸箱子用白纸糊住了那些"小心置放"的字样,上面画上了花鸟蝴蝶,那是我们围着母亲看着她蘸着颜料一笔笔画,把不起眼的纸箱子变成了好看的盛物箱,这也开了我的眼界,后来,我总是把东西物 尽其用,用我们的手法化腐朽为神奇。
母亲手巧,我记得要出嫁的姑娘备嫁妆时,拿来鞋垫,枕头顶要母亲给她们绘出图案来,有的还央求母亲做结婚的鞋子或是中式棉袄,斜襟或是对襟,用同色的布撇上一溜滚成边,盘中式扣,花样的,蝴蝶样的。简便点就用黑色的纽门带盘扣。当女人用一根筷子飞快的翻挑着纽门带时,真不知道最先谁这么不计麻烦巧用心思呢?就说绣鞋垫,是谁坐在花前窗下,把心情悄悄的安放在走针留线中。一双走千针行万线的鞋垫到头来垫衬在一个男人的鞋窠里,不消几天就没得看的,白辛苦了密密匝匝的千针万线。姑娘要出嫁,看别人都要做几十双鞋子鞋垫,自然也要跟风,这些算是嫁妆,要在娶亲后的第二天,新娘子"回门"走后,妯娌们要检阅一番,外面的人就要问寻,新媳妇的针线如何,里面的人就要传出些评头论足,总要有出彩的一件一双的。我长大后,母亲还在为别人做着嫁衣,只是样式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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