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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痛楚来自肉身,尤其是当灵魂过分迁就肉身,而痛得撕心裂肺的时候。
因此,我想对余秀华说,聪明的你,听到陶渊明的歌声了吗?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
田园快要荒芜了,为什么不回去呢?
既然自己的心灵为形体所役使,为什么如此失意而独自伤悲?
你们都是诗人,都有着盛开诗歌的田园。陶渊明曾经为五斗米而折腰,让自由的心灵为形体所役使,但他一旦醒悟过来,立即选择了归去。而你,一直渴望满足自己被人爱的梦想,渴望体验一次“正常人”才能得到的爱,于是如飞蛾般扑向了那团看上去无比美好的火焰。你已经体验到了显得像真爱的感觉,聪明如你,何不归去?
余秀华,农村妇女,脑瘫,口齿不清,手脚不听使唤。就是这样一个残疾人,拖着残破的肉身,摇摇晃晃,一路走进了诗歌的殿堂。她的诗歌,向人们展示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灵魂。
不得不说,余秀华是大自然的宠儿。她生活轨迹单调贫乏,环境简陋闭塞,但是却用自然的背景创作出宏大而丰富的诗歌背景,她把灵魂安放在这个背景之中,潜心铸就诗歌的艺术。在有限的空间,获得心灵的自由,构筑起属于自己的天堂。
在诗坛乱象纷呈,尤其是在“梨花体”、“羊羔体”与“乌青体”践踏诗的神圣,诗歌遭到亵渎,诗人们装模作样自说自话的时候,余秀华出现了。她的诗干净,纯洁,纯粹,直抵生命的本真状态与人性的善恶,揭开了这个时代人们灵魂中真实、脆弱、温暖、善良、柔软的疼痛。最初引起轰动和误读、且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那首诗抒发了女性——尤其是残障女性——自我爱欲备受压抑的痛苦。“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当代诗歌中,还没有哪个诗人有如此“嚣张”,如此狂放。“我是把无数个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这样的语言何等决绝有力!“睡”,毕竟是一种暗喻,是一种象征,稍加留意,便可看到那诗人对环境,对自然,对人性的关切。她的“睡你”,非常干净。干净而纯洁,健康而美丽,没有任何杂质,且具有某种宗教的圣洁意味。
余秀华曾经坦言,于我而言,只有在写诗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
她是在用诗歌对抗环境,对抗欲望满满的肉身。她首先是人,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残缺的肉身,正常人的需求却样样俱全。然而现实生活却不会“迁就”一个诗人的残疾,世俗世界对女性从来就没有双重审美标准。这具肉身注定了缺乏来自男性的爱。
余秀华,这个对世界满怀爱意的女人,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摇摇晃晃地穿过大半个中国去拥抱爱,只能满足于精神上的穿越。于是你总能在余秀华的诗歌中读到遗憾,读到纠结,读到沉重,读到一种让人心疼的缺憾美。那是一种心灵的震撼,同时又是一种心灵的洗涤。你惋惜,同情,难过,在这个过程中情感得到陶冶,灵魂得到升华。也许完美永远是人们无法企及的愿景,而残缺的美,更具有触及灵魂的力量。
余秀华的灵魂又是强大的。它长时间与肉身保持着某种默契,野性而又克制,率真而又羞涩,奔放而又含蓄,反叛挣扎而又不越雷池。她的诗歌因此而丰瞻,她的语言因此而极具张力。
特别喜欢余秀华的情诗《我喜欢你,李健》:
写下这个题目,我笑了起来。玫瑰开始吐蕾了
你知道在鄂中丘陵
气候要晚几天。你知道遇见一个人
也许要晚好几世
你知道我要做好久的准备,至少准备好
不在自己的残疾面前露怯
......
这是诗歌的第一节。读到这首诗的开头,我也笑了。是被余秀华逗笑的。面对李健这样的名人,你不得不惊艳于一个村妇,一个残疾女子如此坦诚大方而且十分自然的表白。诗歌中的余秀化如同含苞的玫瑰,在开心地笑,笑得无比天真。她笑着说:“我喜欢你,李健”。喜欢就是喜欢,不管别人怎样看,她不管不顾地发表了自己的宣言。她的笑容正如她对李健的喜欢,很干净,就是纯粹的喜欢。
“玫瑰吐蕾了”。余秀华心花怒放,她就是那朵含苞欲放的玫瑰。她像花儿一样在春风里徜徉。这是拟物。残疾女子因爱而如花似玉,光彩照人。李健本人,仅仅是她表达爱的一个象征。她开始跟李健拉家常,聊鄂中丘陵的气候,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在鄂中丘陵的天气里,玫瑰本来要晚些时候才能开花的,它们的提前绽放,是因为爱为之提供了热量。爱的温度,让花儿以为春天到了,它们积攒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激情,应该释放了。
接下来表达却非常委婉,非常耐人寻味。遇见一个人可能要晚好几世,更何况是喜欢的人。诗中的女子为了去见几世修来的有缘人,一直在准备。这是一种浪漫温馨的的诗意:“你知道我要做好久的准备,至少准备好 / 不在自己的残疾面前露怯”。这也是女诗人真实的内心面貌。她羞愧于自己的缺陷,她想让自己像盛开的玫瑰花一样完美,她要以最美的样子去见自己最喜欢的人。
余秀华的可贵在于真。她始终勇敢地直面痛苦,执意探索上天杂糅在自己这具肉身里的希望,失望和绝望,同时始终葆有一颗童心,始终珍惜这个残破的生命并竭尽全力去寻求和拥抱美好。
她准备好了。
她没有在自己的残疾面前露怯。
她用一种平等的口吻说:
我喜欢你,李健。
余秀华写给李健的情诗,曾经传为佳话。
因为诗人并不打算付诸行动,只是说说而已。
——我有月光,我从来不明亮。我有桃花
从来不打开
我有一辈子浩荡的春风,却让它永远吹不到我
——余秀华《可疑的身份》
我说过,诗人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余秀华的灵魂终于迁就了肉身,终于把自己打开了,让肉身穿过了大半个中国,去体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并受到了预料之中的伤害。那不是“一辈子浩荡的春风”,而是来自西伯利亚的凛冽的寒风。好在这对于余秀华来说算不了什么,她曾经受到的伤害是一个“正常”人无法理解的。但她一次又一次活过来了。
经历过“这一次”,相信余秀华已经有了抉择:
田园将芜,胡不归。
她将回归。
是灵魂的回归。
回到那诗意的栖居之地。
那里春风浩荡。月光依然明亮,桃花依旧盛开。
2022年7月20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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