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9点半到西安火车站。我要乘坐的448号列车10点40发车,因为是起点站,提前半小时检票,10点10分一到,候车的人群立刻涌动起来。
14号车厢。车厢门口站着一位瘦瘦的女乘务员,她很年轻,长发扎在脑后,习惯性地查看着车票,淡漠的神情里有种男孩才有的帅气。走到她面前,我看着她,迟疑了一下,她也看了看我,后头有人催促,我才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7号下铺。找到铺位时,有人坐在我铺上。我把提包塞到床铺底下,坐在床上喘了口气,扭头一看,是一位大妈和一位大嫂。
大妈头发雪白,面色红润,长的非常富态。她说她是8号中铺的,咸阳人氏,这是头一次坐卧铺,不知道还有上中下之分,买票时以为人家给什么铺就得坐什么铺,上了车才知道中铺她根本就爬不上去。她问我能不能跟她换一换。
片刻之间,我有些犹豫,大妈的年纪着实不小,周围几个人也都在看着我,我便答应了。她说要把差价补给我,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惠州,我到的是南昌,谁知道差价是多少,就一挥手说算了。大妈连声道谢,说出门还是好人多,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大妈说她小儿子在惠州打工,她要过去看儿子。说话间她从提包里掏出一本书,书很厚,用绿色铜版纸包了封皮,她打开封皮,取出一张白色小纸片,上面记了两个电话号码。这时我也看清了内页的书名,那是一本《圣经》。她又掏出一部诺基亚手机,让旁边的大嫂帮她拨了个号,她说号码一个是她大儿子的,一个是她儿媳的,拨哪一个都行。电话接通了,大妈用最快的速度报了平安,然后关掉手机,这才心平气和地靠在了铺上。
对面8号下铺也坐着一位大妈,她头戴一顶蓝色平顶帽,怀里抱了个牙牙学语的小姑娘。她说她家在临潼,儿子儿媳都在深圳打工,这次是要把孙女也送去。她老是不停的念叨,说她不识字,一出门就犯愁,但每次都不忘加上一句:俺连飞机都坐过了。她的小孙女一会儿静静地听我们说话,一会儿叼着奶瓶,在床铺上不耐烦地爬来爬去。
车上空调开的很足,我脱掉西服外套,身上还是直冒汗。那位大嫂也脱掉大衣,抽出几张纸巾,不停地擦脸。过了会儿,她掏出几个桔子,用生硬的普通话请我吃,我婉拒了,她又让给旁边的人,大家都说不吃,只有那小姑娘一声不响地接了过去,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大家闲聊时,那大嫂问:你们猜我有多大。咸阳的大妈说:最多30岁。临潼的大妈说:要是在俺们乡下,肯定说你也就二十几岁。她皮肤很白,脸上的皱纹也不多,我估摸着,30多岁更靠谱些。最后大嫂有些得意的说:我的儿子已经上大学,女儿明年也要高考了。这么一算,她起码也有40岁了。她说她是南方人,她们那儿的空气可好了,不像西安干的要命,才来几天脸上就起皮了。说完,她从小挎包里掏出根细细的黄瓜,用小刀切成薄片,一片片仔细地敷在脸上。旁边的两位大妈看的有些傻眼。
我敷衍着她们的闲聊,更多的时候保持沉默,不是因为有无共同语言,而是要刻意保持距离。还有身旁的其他人,或是从我身边走过的人,我尽量回避他们的目光。我并不在乎别人的面孔,更不想让别人记住我的样子。不要抽别人的烟,不要吃别人的东西,不要轻易和别人搭讪,等等等等,这些出门必备的注意事项我都已经烂熟于心,虽然此刻离我最近的,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妈。不知为什么,我依然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打眼望去,我不知道究竟该信任谁。
那个帅气的女乘务员来换票了,她来打扫卫生了,她帮我们放下窗帘,或者她不知因为什么事匆匆走过,我每次都不忘看她一眼。她似乎觉察到了,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异样,疑惑里夹杂着戒备。
出了西安,火车一路向东,在深夜里穿行。车厢里很热,也很吵,我有些烦躁。我走到车厢连接处,脸贴着玻璃朝外张望。我先是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像两只雨中站在电线杆上的麻雀,随后,一户人家的灯光一掠而过,身后拖着长长的光影,接着,连那光影也无影无踪,消失了,像一声呼喊消失在风中,一张面孔消失在街头,一段感情消失在岁月深处。我知道那夜色里还有很多东西,比如群山、河流,比如不愿归巢的鸟和无家可归的灵魂,它们被自己的心事紧紧地包裹着,拒绝任何目光的侵扰,甚至连月色,连浩荡的风,也无法进入它们紧闭的门。
两个小伙子过来抽烟,用陕北方言聊天。他们说起了远离的家乡,说起了找工作的艰辛。他们烟抽的很快,烟头一直亮个不停。他们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力踩灭,离开时每人吐了口痰。有个女孩儿走到厕所门口,厕所里有人,她皱着眉头在原地打转。她看我一眼,继续转着。她又看我一眼,然后转身走开。
今晚手机一直没响,我掏出来看了看时间,快熄灯了,我关掉手机,走回车厢。女乘务员过来收拾垃圾盘,我把盘子递给她时,碰到了她的手指,她的手有些凉。
睡梦中,我能听到车厢的广播里有女声在报站。她说,亲爱的乘客,前方到站是丹凤。她说,亲爱的乘客,前方到站是商南。她说,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她说,亲爱的,你也永远不要离开我。她说……
天像是一下子亮起来的,光线如同无数的钢针直刺双眼。我醒了,于是我知道了自己不是躺在一条船上,不是在一条河上随波逐流,也没有谁在一面破裂的镜子后面朝我张望。
我爬下床铺,坐在走廊的折椅上。光秃秃的田野里一片凄凉,阳光在远处的水面上跳荡。它们还在,我的眼睛,我的呼吸,我的心跳,这感觉如此真实,如同我曾一直以为自己只存在于虚幻之中,而今才忽然发现,不过是一片田野和另一片田野,一片阳光和另一片阳光。
她说,亲爱的乘客,前方到站是信阳。我想,我又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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