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一双买来的鞋

想要一双买来的鞋

上小学之前，姥姥带我长大，在一个偏远贫困的小山村，身边还有疼爱我的二舅和舅妈。物资的贫乏和靠天吃饭，逼迫着二舅在田间辛苦劳作，土里刨食，姥姥和舅妈则勤俭持家，浆洗缝补，一家人在自给自足中得以温饱。农闲时节，北方窑洞向阳的土炕上，我见的最多的是舅妈纳鞋底，剪鞋样，上鞋帮，我的玩具是笸箩中的麻绳线团，布鞋纸样。

六岁该上学了，我回到爸爸妈妈居住的县城，妈妈接济山村的姥姥舅舅一家，舅妈尽力帮衬，油灯下一针一线，多少能解决小孩子疯长的脚和不时踢破鞋子的燃眉之急。

知道糖果和饼干代替馒头可以从供销社买来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鞋子可以从供销社的货架上买来。物资依旧缺乏，审美也被限制，可数的鞋子种类要么是白塑料底黑布面布鞋，要么是草绿色的胶鞋。

在那个年龄，脚上的手工布鞋让我感到羞耻万分。跳格子时，我想到的是大家一定都盯着我脚上的布鞋，暗地里讨论“土气”的布鞋；排队时，尽可能离前面的同学近点，小小的狡黠为的是把布鞋尽量隐藏起来。冬天的棉鞋更是同学们嘴里的“老汉鞋“，左右两半，缝合在一起，中间一条缝特别显眼，好像故意让我出丑，哪里能比得上商店里买的带”气眼“的系带黑条绒棉鞋阔气。羞耻加羡慕，我会撒谎不冷，寒冷的初冬，因为单薄的布鞋，小拇指和脚后跟生了冻疮，来年春天，奇痒无比。

一双小小的布鞋，也许是一个小孩，认识世界物质差异的开始，是羡慕和追求物质的开始。外在的整齐，样式的时髦终究是战胜了内在功能，牢牢吸引了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的羡慕和想要拥有，扩展到了生活中触手可及的物件上，渴望有一把雨伞，代替草帽，哪怕是笨拙的油布雨伞。即便是草帽，我也希望戴一顶泛着麦秸光泽的新草帽，远离破旧发黑的旧草帽，尽管新的草帽连我的肩膀都护不住。我羡慕别人的钻笔刀，同桌羡慕我的熊猫自来水笔；我羡慕同学穿着爸爸出差从外地买回的凉鞋，同学羡慕我太原寄来的小鸭子短袖上衣……

一双小小的胶鞋，也许在或明或暗的比较之下，或多或少带来拥有的优越感，幸福感，以及努力去获取的想法设法。同桌带来巧克力糖时，我们会羡慕她家里“有钱”，羡慕的目光除了包含满足口腹之欲的想法外，还有对物质与富有，地位，权力的对等联想。我清楚记得为了能够使用同学的钻笔刀，我不惜给同学抄写作业；同桌为了使用我的熊猫自来水笔，不惜低声下气乞求，甚至拿出心爱的玻璃球做交换。

升入初中后，舅妈体力不济，妈妈考虑孩子大了，不再穿得“土气”，种种原因，我有了从商店买来的鞋子。我可能还是在外在的“虚荣”和舒服中间，选择了有气味的球鞋，夹脚的皮鞋，鞋底打滑的布鞋，那种对物质的不确定的思考像极了两股缠绕在一起的麻线，既要合力拧成一股绳，又需要分出彼此，互相缠绕，时而这一条的纹路明显，时而那一条占了上风。

女儿九年级时，我们选了一款普通价位的智能手机给她，方便放学联系；之后一年，女儿陆续说，朋友向她炫耀最新款的三星智能手机，还报出在他们眼里是巨款的九百元价格，我们透过女儿的话语里感受到些许的羡慕和对方的炫耀；回到公司，和同事聊起给孩子买手机的事，一位妈妈说她的儿子直接把他们给的翻盖落伍手机扔在地上，仿佛这么一款落后手机是对他人格的侮辱，拒绝接受。

有一年的多伦多国际车展上，我看到了一款豪华的新款车，大胆的紫色在展厅特效灯光下光芒四射，流线形近乎夸张的一个大大的金属弧形成为车门外最炫的装饰，从前部延伸至车顶时，圆润和凌厉相伴的同时拐了一个弯，在登车的地方恰到好处收笔。对物质一向有定力的我还是不禁怦然心动。女儿的话音响起：等我将来有了钱，我就买这样的车。我不知该鼓励她的志气呢 ，还是唠唠叨叨消费和享受呢，我也迷惑了。

我承认，这是一个难题：

我要不要和她解释，还是任由她自己学习，或者忽略，或者成为心结。童年的记忆再次被唤醒，羡慕好东西是成长过程中最自然不过的想法，拥有好东西是人之常情，成人对美好的事物一样有追求，不过多了一些理智，这源于他们的收入，经验以及理性的成熟，这对小孩是一个挑战。

我如何解释没有买既酷又炫的那一个。随着年龄增长，我知道赚钱的不易，尤其是父母那个年代，一双鞋子的价格也许可以支持家里几天用度。对于小孩子，在他们独立生活之前，在他们亲自使用自己挣来的钱支付他们的需求时，他们永远理解不了父母亲在金钱支配时候的权衡，或是捉襟见肘的困窘。有一件有趣的事一直记忆犹新，女儿在六岁听到姥姥说家里没钱了时，很自豪地和姥姥说，可以让爸爸去ATM 取呀。对于负担不起的物质，我怎么勇敢和孩子说明我的经济境况，负担得起的物质，我又如何解释不买的理由。年龄增长的女儿不会再以为ATM永远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但是层出不穷的好东西对人们欲望的挑战，远远赶超了她的理解和我的尚未成熟的解释方法。

我怎么解释物质的好坏与个人的荣誉和优越无关。从最小处讲，拥有一件好东西的最直接的感官刺激至少可以让人高兴一阵子。从大处讲，拥有一件美好的东西是对自己努力工作的奖赏，毕竟这个社会需要以自己的劳动换取生活所需，甚至奢侈品。金钱可以购买物质，物质带来舒适的同时，也造成了这样的错觉：成功的度量来自拥有物质的能力，幸福的程度来自拥有物质的贵贱，优质或者奢侈物质成为一部分人借此来炫耀成功与优越的利器，攀比风气的盛行也给无法拥有某些物质的人带来挫败感和卑贱感。

我要不要解释怎样才是正确的消费观。丰富的物质给人们带来了便利，舒适，日新月异的好东西可能牵引着人们走向“贪图享乐”，浪费，甚至暴敛天物的境地。那个“葛朗台”般的吝啬和苛刻，是物质消费的极端，是不可取的典型例子，归于简朴，珍惜物品，摈弃“疯狂购物”， 未尝不是一种尊重自然，尊重四季的感恩。

一双鞋子也好，一部手机也罢，最终到我望而止步的豪华汽车，终究折射出人们如何和世界相处，如何和自己相处，相处的想法，也像是初生落地的小孩渐渐长大一般，趋于成熟。物化的东西，背后终究与金钱联系，金钱与地位，成功相关，一件小小的东西已经从它的起先朴素的功用，推演出级联的公式，最终落脚在对人的评介上，我们对外人拥有物品的不自觉的想法，同样映射到我们对自己拥有了一件物品的行为，在我们没有拥有时，我们羡慕，渴望，在我们拥有时，我们希望得到别人的夸奖和羡慕的眼光，以此来满足借助物质带来的认同感。

愿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大大方方，真诚而自豪地拥有自己认为值得拥有的东西。

想要一双买来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