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来临之时

作者: ww38do | 来源:发表于2017-12-09 11:58 被阅读912次
我与你们立约、凡有血肉的、不再被洪水灭绝、也不再有洪水毁坏地了。
《圣经·创世纪》9:11

(引子)

我叫安德鲁·刘易斯,今年37岁。我是路易斯安那州泰勒伯恩县的德拉维尔镇人,我生于斯长于斯,除了参加海军那几年,我一直都生活在此,如今则是该镇的警长,在为我的家乡做出一些应有的贡献。

我们镇位于泰勒伯恩县霍马市(注1)的西南方,在大沼泽(注2)的边缘。德拉维尔是个小镇,以至于常见的、比例尺稍大的旅游地图上,你都根本找不到它。我们离24号州道倒是蛮近——如果你留神路边指示牌的话,从霍马上24号公路,开出去15英里左右,路南两排林荫中的那条乡村小路,就是开往我们小镇的。

德拉维尔的历史其实蛮悠久的,它最早是法国路易斯安那殖民地的一个大庄园所在,属于来自里昂的德拉维尔家族所有。最盛的时候,庄园里曾有近千名奴隶和劳工。皇帝(注3)把路易斯安那卖给合众国的时候,当时的德拉维尔老爷没有回国,而是选择了成为一个美国公民。

当然,德拉维尔家在此后继续过着光鲜亮丽的好日子,围绕他们庄园,一个以他家姓氏命名的小镇也开始形成。那时这里是以棉花和谷物而闻名,商人和渔夫也逐渐汇聚此地——直到北佬打了过来,这也是我们镇衰败的开始。

因为我阅读过镇上图书馆里的镇史,所以我对这段历史也算一知半解了——野蛮人谢尔曼(注4)长驱而下,这一代的德拉维尔先生(维克托·米歇尔·德拉维尔)吓得半死。他是个文弱而且胆小的家伙(画像倒是显得蛮英俊),因为生怕他手底下的“黑孩儿”们响应北佬揭竿而起,他做了一件绝对恶心的恶行。

他把手下健壮的黑奴,全都关进了谷仓,然后放了一把火。

野蛮人最终并没有来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地方,而德拉维尔家却从此一蹶不振。而维克托的神经质,也随着他的血脉污染了家族的后人。这个家族人丁越来越少,部分远支干脆搬去了其它大城市。随着他们家族和庄园的衰败,我们镇子也逐渐贫穷下去。

如今,这里的土地大多属于大托拉斯,主要种植水稻玉米等谷物,这也是我们一多半镇民的工作——哦,说实话,我们还是挺感激孟山都(注5)的,要不是他们,我们镇大概在1950年代就沦为鬼域了吧。

另一半的镇民则是以渔夫为主,他们也大多兼营打猎向导之类的职业。每到狩猎季节,镇上倒是能迎来一批客流,这是我们这个封闭小镇和外界交流最频繁的时刻,也是镇上人人都能发一笔外财的好日子。

总而言之,我们这里就和其他的南方小破城镇一样,封闭而独立,人人都互相熟稔,日子平平淡淡,我这个警长也落得轻松——除了逮些醉鬼,赶走一些有伤风化的流浪汉,抓抓超速驾驶的飙车族,真的就没有什么了。

这样的平静日子,却在2004年的春天开始出现了波澜,这也就是我后面要讲的故事,一个我亲身经历,但却有些不可思议的故事。

(注1)泰勒伯恩县(Terrebonne)和霍马市(Houma)真实存在,霍马为该县县治。以及顺便吐个槽:霍马在我国的友好城市不是侯马,这挺让人遗憾的。

(注2)大沼泽是路易斯安娜州最南方的一块巨大湿地。它实际是由众多河流,池泊以及水中生长的树木植被组成的一个森林湿地系统,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水浅泥深的沼泽。

(注3)指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他在位时将法属路易斯安那殖民地卖给了美国。

(注4)指威廉·谢尔曼将军,美国内战时北军将领,以在南方各州的掠夺式远征而闻名。远征期间,焚毁劫掠庄园,释放黑奴,给南方各州带来了沉痛打击。

(注5)著名的农产公司,转基因阴谋论里的幕后黑手。


(一)

事情开始于2004年3月的一天。

和往常一样,我和我的手下纳尔夫·菲尔普斯开着警车,在24号公路通往我们镇的岔路口蹲守,好看看有没有超速的冒失鬼。我们那辆福特皮卡改装的警车,就停在道旁路基下的一棵大杉树后面,这样从道口开下来的傻瓜,第一眼不会注意到警车。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进车窗,在仪表板上形成一团团光斑。纳尔夫趴在方向盘上,像个傻瓜一样盯着前方。我靠在放倒一些的座位上,松开了安全带,听着车载收音机里的电台歌曲。

哦,爱琳,我离你远去。

每当在夜里,你是否哭泣。

我的那老车,不知跑了几千公里。

也不知道,何时能回到家里。

我听着那首歌,却根本没往心里去,脑子里想的满是今天晚上吃点什么——虽然镇里能吃的也就那么几样(不回家吃的话),但是想想总是好的,不是吗?

菲尔普斯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头儿,你说,下班去吃点什么好?我也不知道怎搞的,中午明明吃过了,现在就饿了。”

“你该注意体重,耐德(注1)。现在警署里就算你最重啦!”

“没办法,我这是家庭遗传。我还记得以前谁说的来着?就是说——”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停了下来。

一辆老式的雪佛兰旅行车从公路干道上开了下来,轮胎嘎吱嘎吱地压着这段老路面的碎沥青块儿,在我们不远处停了下来。

“哇哦,是新奥尔良的车牌。”纳尔夫说道。

我直起身,把座椅调整起来,对他说:“狩猎季还没到呢,我猜是要下车方便的。”

车门打开,一个光头的家伙下了车。他去后备箱拿出两个大包裹,背上一个,然后拎起一个。这家伙冲车里人告了别,看着汽车重新开走,然后就往镇子方向走了下去。

纳尔夫轻轻吹了下口哨:“是要去咱们镇的,头儿。这家伙,看上去像个假释犯,瞧那光头。”

我拍拍他:“开上去吧,咱们问问他。”

那汉子下车时一点没注意到我们的警车,当我们开着车,慢慢靠近他,他才听见发动机和轮胎的声音。他回头看见我们,连忙让开道,自己走到路边。

菲尔普斯开着警车,和他平行前进,我则是摇下车窗,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啊,伙计。”

他扭过头来看着我,和我们的车一起停了下来:“你好,警长。”这人是个30多岁的白人男子,身材高大结实,穿着一件格子衬衣,戴着墨镜,看上去像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我摘下墨镜,问道:“伙计,你是要去我们德拉维尔么?现在可不是狩猎季呀。”

那人突然噗哧笑了出来,然后变成了哈哈大笑,一只手指着我,笑个不停。我一只手抓住门把手,另一只手则是摸到了腰上的警棍——奇怪的家伙,不是有什么案底吧!

“哈哈哈哈!他妈的是你呀!安迪!你丫居然当了警长!”

这话让我吃惊不已,我打开车门,站了下来,但是还没把手从警棍上移开。

他笑够了,指着我,摇着头摘下了墨镜,“是我啦,傻瓜,我理了个光头,就认不出了么?”

这人冲我眨着眼睛,我却吃惊不小。

“乔纳森·德拉维尔?!我咧个去!”

乔纳森·德拉维尔,我的高中同学和好朋友,我们这个镇最古老的、最尊贵的德拉维尔家族的大概最后一个传人,他妈的就这么活生生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上去狠狠锤了这家伙一拳,“他妈的,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爸爸的葬礼你都没回来。你不是在华尔街混吗?该死的,我们还以为你和北塔(注2)一起完蛋了呢!”

他狠狠地拥抱了我一下,然后惨然一笑,说道:“我家那个老鬼的死活我是不在意的。你该记得,我有多恨他——特别是我妈妈的事情。我回来,是因为我完蛋啦!投资失败,破产了。我丢了房子,汽车,还有老婆。还好没有孩子要我抚养。我无处可去,也不想当个流浪汉,所以我回来了。怎么,警长,你欢迎么?”

我接过他手里的行囊,扔进了后车厢,然后打开后车门,示意他进去,“欢迎,乔,快滚上来吧!我请你吃饭,看看能不能找点事情给你干。你家的房子都快塌完了,你得修了才能住进去。”

他坐了进去,才开口回道:“我还有点钱,至少够住几个月旅馆的。老房子我也不想回去了,那鬼地方我可没什么留恋的。”

是啊,他爸爸,斯宾塞·德拉维尔那个家伙,可是个著名的疯子和混蛋。这家伙继承了他祖先的坏基因,成天守着那个破败的大宅,还自以为是名门贵裔。他几乎不和镇上人来往,拒绝各种帮助和友谊,也几乎不去教堂礼拜。他仇恨黑人,也看不起女人。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成天生活在他暴虐的恐怖里。

以前镇上的警长老布好多次想插手他家的事情,可他那个被吓坏的妻子,乔的母亲,却又为这个混蛋极力掩饰。乔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却一直本性纯良,也算是个特例了。

在乔准备上大学的前夜,这个老疯子,拒绝给他唯一的儿子支付学费——我们都觉得,他是为了把儿子继续栓在身边任他摆布。乔终于忍无可忍,和他打了一架。然后乔在他拿着猎枪的追赶下,逃出了他家那个旧庄园。

警长和牧师发起了一个秘密的捐款,镇民们集体凑了学费给他,送他去了大学。我还记得我们送他上车出发的时候,远远看见他母亲和小妹妹,躲在篱笆后面目送他远去。哦,那可真是让人伤心。

乔在最开始几年,寒暑假还是回来的。因为第二年我参军离开,后来的事情都是听别人说的:他父亲在他大三还是大四那年,某天突然带着老婆和女儿开船进了沼泽,说是去钓鱼。等回来时,他女儿也就是乔的妹妹吉安娜却不见了踪迹。他说是女儿失足落水,结果遇上一只潜伏的巨大短吻鳄。

“这真是个悲剧。”老斯宾塞反复说着,但他脸上却一点看不出伤心的神色。他可怜的妻子则是一言不发,失魂落魄,等回到家就病倒了。乔听闻此事急忙回家,却在回家第二天目睹了母亲的离世。在葬礼上他和父亲大打出手,然后再也没回来过。我听说他毕业后去了纽约华尔街打拼,此后再无音信——却不想今日得见他回到家乡!

(注1)耐德,纳尔夫的昵称。

(注2)指2001年911恐怖袭击里被摧毁的世贸中心双塔中的北塔。


(二)

“这地方倒是一点儿没变。”乔在后座悠悠地说着。从后视镜里,我看见他在看着乡道两边的树木风景。

我陪他叹了口气,“德拉维尔确实没有什么变化,除了不少老住户们这几年纷纷离开,搬来不少新人——有的是老人去了敬老院,有的则是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再有就是很多人上了大学或者出外打工,就全家搬走,再也没回来啦——大城市总比这里吸引人——就算霍马,不也比这里好么?”

“那么,我认识的人大概没有几个了吧?不会只有你了吧。”

“不,还有不少。比如老骗子爱德蒙·李还在,还在玩算命和巫术那套——每年狩猎季,他都能骗到不少外地客。”我扭头过去,“还有娜娜,她也没离开。”

“克莱尔还在?天哪,我简直不能——哦,上帝,她现在做什么啊?”

乔,你这个家伙,果然还没忘掉克莱尔·纳维茨基么?

“她没上大学,继承了他爸爸的渔船,继续打鱼和打猎。他父母现在开了个家禽饲养场,给那些大公司养鸡,搬到临镇去啦——离这里有一段路程,和她哥都搬去了。娜娜不愿意去养鸡,就继续留在她家的老房子这里。”

娜娜和乔那时候互相喜欢,俩人也曾是人人羡慕的一对儿。可是后来还是因为乔的离开而劳燕分飞。我从中学开始也一直暗恋娜娜,但那时我却一直不愿意去和乔正面争夺——毕竟他俩都是我的朋友,而且他们那时候是真心相爱。

我从海军退伍回来以后,一直试图追求娜娜,可她却一直和我保持着距离。她也拒绝了其他的追求者,我那时就想,她不会是还在等乔吧?我心中此时不由暗生一丝愤怨:乔,你回来干嘛啊?

乔伊斯也似乎不愿再提起旧日爱人了,毕竟他是逃跑的那一个:“嗯,安迪,你呢?你父母还好吧?我听说你参了军,好像还去和萨达姆打了一仗(注1)?”

“我父母都挺好的。眼下两人跑到亚洲玩去啦——中国,日本,泰国——有一个多月了。我也不知道那里能有什么好玩的。至于我自己嘛,我是参加了海军,在中途岛号上——不过我不是战斗人员,我是搞损管的——损管,你知道么?就是舰上着了火,或者被敌人打穿了开始进水,我们就上去负责修堵和灭火。打了一年仗,我除了港口哪儿都没去过。那些阿拉伯蠢货啊,什么娱乐也没有。敌人又不可能威胁到我们的船,所以无聊透了。战争结束,我就申请了退伍。”

然后我摘下帽子,看了看警徽,继续说道:“我开始还是干了小半年农活,接下来赶上警署招警察,我干脆就报了名。开始是在老布手底下干活,慢慢地我就变成了他手下资历最老的警员,最后他退休了,我就顶了他的位置。这还是前年的事儿。”

“你干这行挺好的,安迪。”他拍拍我的肩,“你一向是个勇敢正直的家伙。”

“你要不要先去看看你妈妈和妹妹?”我问他。

“好啊,只是哪里有花卖呢?”

“没有,我带你去摘一些吧,我妈妈种了不少月季。纳尔夫伙计,等会到街口你自己回办公室吧,我来开车。”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菲尔普斯终于得到了他的机会:“好的,头儿。顺便问下,伙计,你是德拉维尔家的人么?”

“没错。”乔温和地说道,“我想我大概是目前唯一一个德拉维尔了。”

“哇哦!我不是你们这里本地人,我是邻镇来的,圣维尔斯,你知道那个地方吧?知道?哈,我爸爸现在还在那里做警长呢,我们家是警察世家。我听说过你们家,都说你家是受了诅咒呢?这是真的吗?”

乔哈哈大笑:“是真的!都说是因为我的祖先,那个愚蠢的维克托。他烧死了一群无辜的人,那些人在火海里给我们家下了一个诅咒,所以——”

我打断了他的话:“好了,乔,这可不是什么好话——纳尔夫,你这点旺盛的好奇心,我看还是赶紧丢掉好了,乔是我的朋友。”

可是还没等纳尔夫说出道歉,乔纳森自己就凑了过来:“哦,老刘易斯,你这个家伙还是那么严肃——所以你才适合这行——没事儿的,纳尔夫伙计,反正我也从不把我们这个倒霉姓氏当回事儿——据说因为那个诅咒的原因,我们家从此总有人横死,也经常出些我爸爸那样的坏种。哦,那老东西却没遭到横死的厄运,真是便宜他了!”

我突然想起他父亲的死状。那个疯狂的斯宾塞,当老婆女儿儿子都不在他身边,再也不受他控制以后,他的脑子也开始有些发疯了。他好几次开着车,搬着一堆破烂旧家具,说是要搬离这里,然而没有一次能够继续开下去。他似乎对外部世界有出乎意料的恐惧,至少我亲眼见到他趴在方向盘上痛哭流涕。

最终有一天,他开着船进了沼泽,说是去捕小龙虾,结果第二天他被一个渔夫发现死在沼泽里的船上。验尸结论是心脏病突发,也勉强算是寿终正寝了。他的葬礼几乎没人出席,乔那时不知道在哪里,我们的牧师亚当斯先生知道他的住址,给他打了电报,但乔只回了一个“蛋咧!(注2)”,根本没有出现。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汽车已经开进了镇子的主干道,纳尔夫往前又开了点儿,在警署不远停下了汽车。我下车交换了位置,然后菲尔普斯和我俩告别,自己慢慢悠悠地往办公室走去。

“这小子应该能做个好警察。”乔说。

“没错,就是又懒又笨——可是真有谁脑子好呢?走吧哥们儿,咱们先去摘花。”

我开着车到了我家门前,熄了火和乔一起下了车。“你这几天先住我这里好了,来,我帮你拿包。”我建议道。

“谢谢,安迪。谢谢你。”

我俩把他的行李先扔进客厅,然后和他一起走向后院的花园。我妈妈种的月季因为我最近没有及时修剪,有些茂盛得肆意妄为了,这次正好修剪它一下。

乔看着我剪下那些花朵,说道:“你家可真没什么变化。”

“是啊。”我咔嚓咔嚓地剪着,“喏,还记得那棵树吗?有一回我把你藏在树上,好躲开你爸。”

“当然。谢谢你,安迪。要不是你和其他朋友,还有那些好人,说不定先死的就是我了。”他诚恳地说道。

“这些花够吗?”我问他。

“够了够了。走吧伙计。”

他抱起那束红黄斑斓的月季花,和我一起回到前街,坐上汽车,往他家的老宅开去。

(注1)指海湾战争。顺便一提,故事里设定刘易斯1970年生人,故事发生的2004年为34岁。

(注2)Nuts!


(三)

汽车开过镇中心的主街,往前就开上了一条林荫大道。路两边是挂满松萝的巨大水杉树——这些树,据说是从德拉维尔庄园建立就种在这里了。

“这里也是没什么变化啊。”乔在我背后感叹着。

是啊!这里在理论上仍然是他家的财产,他父亲拒绝了托拉斯的收购请求,也坚决反对镇上来修整这条道路。所以,这条破路仍然是坑坑洼洼,车子开上去跌跌撞撞,颠簸不已。

“我打算把家里剩下的地卖了——除了墓地。这条路我就无偿转给镇上好了。”

我对乔问道:“你真不打算修整你家的房子了?”

“鬼才要修那堆老破烂呢!我对那里没有任何怀念——你们没把那个老混蛋葬到我妈妈旁边吧?”他说。

“当然没有,我们都坚决反对这样做——我们给你妹妹吉安娜立了个衣冠冢,在你妈妈身边。”

乔纳森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的说道:“谢谢。我和我的家族欠你们这些好人太他妈多了。那个老混蛋!他当年居然拒绝给吉安娜树立墓碑——他妈的!”

然后我听见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就像个孩子怀着愤怒和委屈,几乎要哭骂出声的样子。我没再说话,好给他一些宣泄情绪的空间。之后的路程,就只有车轮的沙沙声伴随着我们。

他家门前这条路眼看到了尽头,两边的树木也变成了法国梧桐和橡树。从前的马厩和古老的佣人房早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马场上满是蔓草和野花。矮树篱早已长成了高大的屏障,枝叶肆意而疯狂,就好像脱笼而出的被囚禁已久的自由。

我把车子开进树篱的缺口,在那里面,草坪变成了草丛,路边的石制雕像长满了苔藓或是爬藤。正对我们的则是那座老宅,德拉维尔家的巨大白色城堡。

我熄了火,乔跟着我一言不发地走了下来,一起看着这座曾经的豪宅。砖石的部分还算保留完好,木质的廊柱则是斑痕累累,虫子的蛀咬,风雨的侵蚀,已经让它丢掉了大部分白色的漆皮,露出了木材的本质,并因此腐朽下去。

我第一个开口说话:“按你当年的要求,家里保留的私人物品都放在镇政府那里。你也得去签署个继承和接收文件,乔。”

他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乔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丝讥笑:“哼~我只是很感叹,这破地方居然还没塌完!这房子,还是当年疯狂的维克托重新盖的,乔治王风格(注1)。安迪,这也算得上是一座古迹了。”

“所以啊,镇上定期还是会来查看一下,你看那块儿,房顶本来都塌了,去年刚修补了一下。”

乔拍着我的肩膀说道:“纳税人的钱就是被这样浪费的,安迪。我过些日子就把它卖掉,他们爱怎么搞怎么搞好了。”

“对了,我去帮忙收拾的时候,从你家酒窖里翻出来一瓶酒,很有些年头了,大约还是禁酒时期的私酿,在我那儿呢,倒是没放到镇政府的地下室。”

“今晚咱们就开了她(注2),走吧,安迪,咱们去我家的墓地。”

德拉维尔家族墓地在老宅往东的一排水松树之后。它和这个家族一样古老,因为委托本地教会看顾的原因,这里倒是没有杂草丛生、一片破败的景象。古老的墓碑和石雕苔痕满满,满是时光蚀咬的影子。

墓园的大门还上着锁头,乔拿手拨弄了一下,就转身去爬矮矮的红砖墙头了。我跟着他,一起跳了进去。

他显然清楚记得他母亲的归身之处,就那么径直走了过去。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刻着他母亲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下面则是刻着一行字:

软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注3)

在她的墓碑旁,有个更新一些的小小花岗岩墓碑,那是吉安娜的衣冠冢。墓碑上只有她的姓名和生卒年。

“谢谢。”乔驻步凝视了一会儿,转头对我说道。然后他把花束一分为二,在他母亲和妹妹坟前分别放下后,继续他的默默哀悼。

树林间嘲鸫(注4)婉转地歌唱着,我在乔伊斯身后,看着他的寂静和肃立。半晌,他终于转过身来,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好了,安迪,我可饿坏啦!去吃点东西吧!我一大早从新奥尔良搭车过来,可什么都没吃。”

我把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说道:“走啦!先吃东西,然后我带你去镇政府办理你那些遗产转移和接收——希望今天办得完!”

我们重新翻过围墙,下来的时候乔问我墓园的钥匙在哪里。

“哦,在教堂,维尔迪奇牧师那里,周日去礼拜的时候,你可以找他要。”

“好的。”乔说道,“这位维尔迪奇牧师,是新来的吧?”

“是啊。”我发动了汽车,轰隆隆地地开上了回镇子的道路。

“我们去斯诺家的便利店买两个牡蛎三明治如何?”乔建议道,“他家的便利店还在吧?”

“还在,但是是他儿子现在管着。塔夫脱的儿子沃尔特·斯诺,他是学医的,现在把便利店扩展成兼营药房了。他也是镇上现在唯一的大夫。”

“哦,我记得他,金发的帅哥。你还记得么?那时候不少姑娘迷恋他呢。”

我笑了出来,“是啊,那些傻姑娘!沃尔特那家伙,现在可没人找他啦!”

乔奇怪的问道:“为啥?”

我笑了笑,没说话。

然后我们就聊其他的东西,直到汽车在“斯诺家药品与便利商店”门口停下。

我俩打开店门,门上挂着的门铃叮当地响了起来。店里只有菲比·H·佛洛尔那个傻姑娘在,她看了我们一眼,继续叽叽喳喳地和电话里说着:“好啦亲爱的,有客人来了,我先挂啦!你也快挂吧,么么,宝贝儿,拜拜!”

然后她站起身来,鼻子上的小雀斑显得蛮俏皮的:“嗨!警长,你来点什么?要开药的话得晚上,我老板进城啦!”

“给我和我朋友一人来个‘穷鬼’(注5),然后——你喝啥啊,乔?”

乔捏捏鼻子,说道:“我要杯橘子汽水儿。嗨,女士,你是佛洛尔家的吗?”

“是啊!”菲比一边转身去冰箱拿牡蛎,准备下锅炸,一边欢快地说着,“我们家在邻镇,我有个远房堂哥是你们镇的。”

“哦,我知道,”乔说,“打鱼的佛洛尔家。住在河边。你们佛洛尔家族,全县到处都有人。”

“哈!可不是。那么你是哪位?我以前可没见过你啊!警长,他不是你抓到的什么坏家伙吧?”菲比把牡蛎全下了锅,叽叽喳喳地笑着说。

“这位是乔纳森·德拉维尔,镇子上的老居民。他以前去了纽约,刚回来。”

“哇哦!”菲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了嘴巴,“你是那个,那个——”

乔苦笑着点头:“受诅咒的德拉维尔家的人,对,没错。”

傻姑娘一边捞着炸好的牡蛎,一边咯咯笑着:“我还以为你家全是吸血鬼什么的呢!你知道,就像《夜访吸血鬼》(注6)那样,南方的老贵族,哈哈,结果也就是普通人嘛!给,你俩的三明治,我去打汽水,等我下。”

“穷鬼”三明治就得夹刚炸好的牡蛎,外酥里嫩,而斯诺家的更是一向好吃得很,我俩满嘴塞得都是,几乎没法说话。乔显然好久没吃这个家乡风味儿了,他的吃相显得更加贪婪的样子。而菲比·佛洛尔在一边叽叽喳喳的一个人说着,显然她可受不了独守的无聊啊。

(注1)指英国国王乔治四世在位期的建筑风格。

(注2)“her”,这里是乔伊斯的一个双关的带点色气的玩笑。

(注3)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里的名句。

(注4)美洲鸣禽。顺便一提,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名作之一《杀死一只知更鸟》,题目里的知更鸟其实原文词就是嘲鸫,纯属翻译有误。

(注5)“穷鬼”三明治,路易斯安那特别是新奥尔良地区的一种特色长三明治,特点是夹着裹上淀粉油炸的牡蛎。

(注6)安妮·赖斯的著名系列小说的第一部,这一部的主人公就是个美国南方法裔庄园贵族,和本故事的德拉维尔家族相仿。


(四)

吃完东西,乔又买了些牙刷之类的生活用品,然后我们和菲比·佛洛尔说了再见,出门开车往镇政府而去。

现任镇长提姆·费尔比也是后来的新住户,他也是本镇目前唯一的执业律师。我们进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看什么案卷。

“喔,警长,你怎么来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伸手过来。

我握了他的手,然后让开一点,让乔能站前一些:“我为您介绍一下,这位是乔纳森·德拉维尔,咱们镇最古老家族的传人,他刚从纽约回来,要回来住啦!”

“哇哦!”镇长一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热情地和乔握了手:“我真没想到啊!德拉维尔先生!欢迎回来!”

“谢谢!镇长先生,我是来取我家的东西的。顺便,我想把现在的旧宅和附属土地卖掉,我听安迪说你是律师?那么我就委托你如何?”

镇长一听这话,显得非常开心:“没问题,没问题。要知道,你家的旧宅,之前就有人向我询问过呢。作为邻居的欢迎礼,我决定这次不收你的佣金了!”

这样一通寒暄之后,镇长打了电话给办事员汤姆·怀特,让他等下带我们去取东西。然后我们在隔壁办公室找到了他。

汤米家是我们镇的老住户,但是他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他妈妈去年也已经因病过身。他比我们小个十多岁,是个金发络腮胡的细声细气的年轻人。他总是带着他的猫咪“奶油”一起上班——因为这只黑猫鼻头那里有块白班,就像沾了奶油一样。

“哇哦,德拉维尔先生,真是好久不见啦!”他一见到我们就欢快而且温和地说道。

“是啊,汤米,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鬼。”乔伸手逗了逗他的猫咪,那小家伙也细声细气地喵喵叫了起来。

“你把这几份表格签好咱们就走吧,我带你俩去保管室。你先签,等我拿下钥匙。”

乔让我们替他保留的东西并不多,在保管室的架子上也就放了两个大号收纳箱。我记得有他母亲和妹妹的照片,一些值钱的老古董(祖传的银烛台和餐具什么的),还有就是他的书了。乔一一打开看过,向我和汤米点了点头。

怀特打开了另一个柜子:“德拉维尔先生,这是你家大门的钥匙。你——”

“不用了,我要卖房子了,就放着吧。”

“好的。总之,欢迎回来。那么,晚上你会去碎碎的酒吧吗?要是去的话,我请你喝酒。”

我替我朋友回答道:“去的,汤米,我俩都去。”

“好啊,到时见。”

我俩一人抱着一个箱子走出了镇政府,把箱子放到皮卡车厢的时候,乔问我:

“那个,汤米不会长成了个同性恋吧?”

我奇怪的看着他,“你怎么这么想?”

“他说话好……女性化……”

我哈哈大笑,对乔说:“他还真不是,他就是这么个软软的口音和性子——他在追个姑娘呢,晚上去碎碎(注1)那里你说不定能看见。”

“那么,碎碎,是个什么?酒吧的名字?”

我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回答道:“酒吧的名字叫‘巫毒娃娃’(注2)。碎碎是个人,麦克劳伦家的女儿——安琪拉——碎碎是她的外号,那酒吧现在是她的了。”

“是以前她爸爸那家‘老南方’?天哪,真是变化颇大。”

我把车往家开去,和他说道:“没错。安琪拉长大了很漂亮。她参加县花选美大赛得了第一,然后这姑娘,喏,就和其他的金发傻妞一样,一心想去好莱坞扬名立万,然后就离家去了不知道哪里。她爸爸气得半死,把酒吧关了,和她哥哥一起搬去了霍马开便利店。然后前些年她带着个孩子,还有个伙伴,一起回来了。安琪拉重新盘下了酒吧的屋子,开起了这家新酒吧——顺便说一句,那孩子不是她那个朋友王尔德的。”

我朋友在旁边唏嘘不已,汽车则是停了下来。我帮他一起把东西搬进了客房,收拾利索后,我去酒窖拿了那瓶酒出来。

“喏,就是这瓶。”我把那个酒瓶递给他,“我还没开过呢。”

乔看了看蜡封和上面的便签,笑着说:“哇哦,没错啊,伙计,这是我曾祖父私酿(注3)的苹果白兰地——我还以为以前我和我爸打架的时候,我给他全砸完了呢!咱们拿去酒吧喝好了。”

我给警署打了个电话,告诉纳尔夫和其他两个警员可以下班了,然后换了身衣服,带上酒,和乔一起开往酒吧。

“巫毒娃娃”门口那个大霓虹招牌已经开始亮起,卡通风格的巫毒娃娃造型的霓虹灯上,扣子状的眼睛一眨一眨,似乎是在招呼这些酒客们:“快来吧!”

我俩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他们纷纷和我打招呼,也带着审慎的眼光打量着我身后的乔。

“嗨!碎碎。我带了朋友一起来。”我朝吧台后忙碌的安琪拉叫道。

她转脸朝我俩微笑了一下,“好啊警长,你们喝点什么?要吃东西么?”

“我这儿有瓶酒,麻烦帮我们开了——你也可以尝尝,我家的陈年老酒。”乔说道。

“哇哦,谢谢。”她接过酒就去开瓶。

“麻烦给我俩一人一个龙虾三明治。再来点橄榄,酸黄瓜什么的,谢谢!”

“好的。”碎碎把酒给我俩满上,“警长你还是月底一齐结帐?”

“对。我朋友乔,他的先记我帐上。”

然后我和乔碰了下杯,“欢迎回家,乔!”“谢谢,安迪。”

哦,这陈年老酒确实够劲儿,一口气灌下去,冰块的冷冽,苹果的芳香,以及酒精的辛辣,一齐在唇齿间震荡。

“你家的酒真棒啊乔!”我把杯子放下,对他说道。这时有人突然拍我的肩膀。

“嗨,警长,你说什么酒真棒啊?”

我还没来得及转身说话,碎碎就呵斥起这个家伙来:

“嗨,麦克,别烦警长和他的朋友!人家喝的是自己带的酒,老实坐那边去,别让我催你结账!”

拍我肩膀的自然是麦克·佛洛尔,就是菲比·佛洛尔说的那个远方堂兄。这个胖子渔夫,是我们这里有名的酒鬼,他的钱,基本都被碎碎挣去了。

乔这时搭话了:“麦克?麦克·佛洛尔?哇哦,还记得我吗?我是乔纳森·德拉维尔,我搬回来住啦!安琪拉,给他也倒点儿吧。”

麦克和碎碎的眼睛都瞪大了。“我天!”佛洛尔说,“我一下子没认出来呢!欢迎回来!”

碎碎也说道:“我也记得你呢!天哪,欢迎,今天的餐点算我请了,你以后常来啊!”

乔微笑着一一应了,麦克喝着他家的老酒,在一边赞不绝口。这时酒吧的门打开,我看见纳尔夫,还有汤姆·怀特走了进来。他俩看到我们,也凑了过来。乔让碎碎给他俩也倒了那瓶白兰地。

汤米接过酒杯,道了声谢,把装奶油的猫笼放在脚下,小声问碎碎:“嗨,碎碎,夏洛特还没来么?”

纳尔夫一听这话,兴奋地拍着他的肩:“哈,哈,哈!热恋的人儿哦!”一点也不顾汤姆·怀特的窘迫。

我忍着笑,低声对乔说:“他说的是夏洛特·威尔逊,镇上小学的老师,他在追求她呢!”

“说起这个,我突然想到,我可以去应聘下老师啊——咱们这里缺老师么?”

他话音没落,就看见一个戴眼镜的棕发姑娘,拎着猫笼走了进来,汤米赶紧招手示意,那姑娘微笑着走了过来。

“就是她啊!”我拿口型给乔示意,他也笑着点了点头,小声说:“等我找机会问问她。”

门铃再次响起,一个金发的大高个儿走了进来,那人40多岁,长得很帅,穿着件粉红色的衬衣。

“沃尔特·斯诺!”乔一下认出来了,“哇哦,他还是蛮帅的嘛。”

斯诺走近到吧台,要了一杯鸡尾酒和三明治,然后坐到我们对面的长桌旁。他向我点头致意,然后打量起乔来了。

“我的天哪!”他突然几乎是尖叫着站了起来,引来了一片目光,“乔纳森·德拉维尔!我的老天爷!你居然回来啦!”

“没错!没错,我回来了。”乔只好站起来和他握手,然后向四周看着他的顾客们点点头。

“我一定要请你喝一杯。你喝什么?乔纳森?”斯诺冲碎碎喊着,“给这位上一杯长岛冰茶(注3),记我帐上。”

“谢谢谢谢。”乔忙声致谢,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手从斯诺的手里抽了出来,微笑着回到我旁边。他用几乎不可闻的低声说道:“我可算知道你说的,“没有姑娘再迷他”这句话的意思啦!”

我忍着狂笑,回应道:“没错——他是个,基佬……”

斯诺这时又叫了起来:“嗨,碎碎亲爱的,我们的小安吉丽娜快上场了吧!”

“在等会儿,天还没黑。”碎碎回应着,同时苦笑着摇了摇头。

斯诺坐的那长桌很宽,它中间实际是个T台,中间竖着根钢管——没错,“巫毒娃娃”是一间有艳舞表演的酒吧。

随着夜幕低垂,酒客更加多了。老板娘这时把灯光打暗了下去,音乐也随之响起。斯诺和其他一些观众开始打起口哨。乔和我则是喝到第四杯还是第五杯酒了。

“恕我直言,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相信‘老南方’会被他女儿改成这样子。”乔说道。

“哈,等下你再看,还有你想不到的呢。”

这时幕布摇曳,音乐也变成了柔情的蓝调音乐,一条修长漂亮的黑色美腿从幕布后魅惑地缓缓伸出,出现在灯光下。

口哨和欢呼声涌起了一阵高潮,那个三十年代舞娘打扮、眼神里充满了挑逗和情欲的美丽黑皮肤姑娘缓缓出场。她微笑着,用眼神、表情和诱惑的动作,收割着观众的艳慕和欢悦。她或者蹲下身体,在看客面前挑逗的舞动,或者给远处的观众一个挑逗的眼神或是飞吻,一下子就把气氛调动了起来。一时间,这酒吧里仿佛一下子就充满了甜美至靡靡的空气,充满了荷尔蒙的气味。

“哇哦,她就是安吉丽娜?哦,她确实真是漂亮!除了胸不够——你知道!哇哦!”乔也被她一下子吸引住了目光。

音乐突然变成了欢快的爵士,那高挑的舞娘开始如妖蛇般扭动着腰肢,把本来就不多的衣物一件件变戏法一样变消失了。每消失一件,就触发一个新的高潮。

欢呼的声浪里,我发现只有我、碎碎、酒鬼麦克·佛洛尔,以及甜蜜的养猫二人世界,还没有把表演太过关注。乔则是傻傻地看着观众把钞票塞进安吉丽娜身上,几乎转不动眼睛了。

我正要笑话他,他突然转身看着我,露出一个很奇怪的表情:“我突然注意到一点——斯诺也很迷她——他不是基佬么?”

我忍着狂笑,盯着他的眼睛。乔终于明白过来,他看着我,又去看只剩下比基尼小裤的安吉丽娜,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你,你是说,她,不对,是他?!”

我的狂笑终于抑制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错啊,乔!是他!哈哈哈哈哈!”

乔也大笑起来,然后他敬了我一杯酒:“为安吉丽娜干一杯——这是艺名吧?”

“没错,那就是托马斯·王尔德,碎碎的朋友兼合伙人。”

“他妈的!安迪!哈哈哈哈!我爱死现在的德拉维尔啦!老混蛋完球了,朋友们还在,还有这些乐子,要是——”

乔突然停住了。他凝视着刚刚走进酒吧的那个身影。

(注1)Scrap,小零碎。

(注2)Voodoo doll,巫毒教里用来下诅咒的小稻草人或者小布偶。

(注3)指美国禁酒时期的非法私人酿酒。

(注4)一种鸡尾酒,并不是茶。


(五)

我自然也一眼认出了那道倩影——是娜娜

她穿着件短袖衬衣,牛仔短裤下是黑色象牙一般美丽的大腿——哦,此时此刻,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身边的一切,满脑子全是她的模样。

“娜娜……”乔在旁边自言自语。他看着克莱尔·纳维茨基向我们走了过来,不由地站了起来,显得手足无措。

“嗨!安迪!”娜娜先朝我打了招呼。

“嗨~娜娜,你看这是谁?”我忍着心里的那团火焰,向她示意着旁边的乔。

她离我好近,我都能看清她美丽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她看着乔,眼睛里波光粼动,看不出是什么心绪在瞳孔上流转。“嗨!乔,好久不见。”她的温柔声音里流露出的情绪,就仿佛见到一个仅仅一夜不见的朋友那样毫无波动,平实而亲切。

“嗨……娜娜,你好么……我……”乔伊斯显得手足无措,只好咳咳巴巴地说着,“我……回来住了。在纽约,嗯,那个,我的生意破产了……还离了婚……你瞧,一事无成……所以我,嗯,所以就回来了。”

“噢……我为你难过,乔,真的是,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我能请你喝一杯么?”娜娜坐到了我原来的座位——我让麦克·佛洛尔向左移了一格,让娜娜坐在了我和乔之间。

“不不,不,娜娜,还是我请你——嗨,安琪拉,请给我朋友娜娜来一杯——你喝点什么,克莱尔?”

娜娜把手放在了吧台上,她的手臂修长结实,就那样直直戳进我眼里。哦,我心里那团野火啊!“还是啤酒吧,亲爱的。”她对碎碎说道,那声音好听得就像春风,“今天的虾我已经给你倒进水箱了,碎碎。”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头的欲望和伤痛:我看见她的眼神似乎一直在乔身上,这让我胃里如同服了毒药一般灼烧不已。我转过身来,把眼神投向舞台上的“安吉丽娜”,试图尽量不去注意他俩的谈话。可是她的声音,还是“像小虫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拨动我的心弦”(注1)。

“乔,你这些年做什么呢?”(接着一阵倾听的沉默)

“哇哦,没事的乔,你已经很有本事啦。至少你成功过,不是吗?比起我这样的乡下老女人来说,已经很棒了。”(乔接着问了什么)

“我还行吧,主要就是钓钓小龙虾,还有就是当狩猎导游啥的。生活还算过得去。嗯,我是自由惯了。我,我还没结过婚呢?”

“不,也有人追我啦。哈,就是我还是有点傻吧。”(我听见她接下来咕嘟咕嘟灌了一会儿啤酒)

舞台上王尔德已经俏笑着,抛着飞吻缓缓退场。斯诺吹的口哨很差劲儿,引发周围几个家伙的讥笑。我旁边的佛洛尔似乎喝多了,唠唠叨叨地应该是和我说着什么,可是我一句也没听见。

“不管怎么样,乔,你回来就很好——你瞧,我的朋友现在真没几个了,连安迪都成了秃头!哈,安迪,你不介意吧?”娜娜伸手碰了碰我。

我赶紧假装才听见的样子:“亲爱的,你说什么?”

娜娜俏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我和乔说,老朋友都越来越少了,而且都变化好大——比如你都成了秃头咯~”

她的声音真好听。

我挠挠头皮,“是啊,这几年老得太快了。乔回来真的挺好,不是么?他先住我那里,明天,嗯,你可以来拉着他去沼泽钓虾呀!让他帮帮忙,不是么?”

去他妈的!我心里想的其实是我自己去啊!可是我又真的蛮希望他俩能复合,真的——娜娜今天真的比往常愉快了很多,我很想她能一直快乐下去。

“好啊,乔,你来么?”她转过去看着乔的眼睛,这让我又暗暗叹了口气。

“好,好的。我还得找个工作,如果找不到,我就跟你干了,老板。”乔的窘迫明显好了不少。

“那就说定了,我明早,嗯,八点半吧,开车去安迪家接你。”她伸手拍拍乔的肩膀,然后两人又开始聊了下去。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装下去了,只好转过身假装听渔夫佛洛尔的醉话。这时候有人把一杯加冰的威士忌酒推了过来。

“喏,我请你,警长。”碎碎说道。

“哦,谢谢,可是为什——”

她安慰地看着我露出笑意——不得不说,作为前任县姐,她确实很漂亮,“我很同情你,警长。喝吧!”

我苦笑了一下,拿起酒杯,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自然,旁边并没有人注意到。

“嗨,警长!”吧台里有人招呼我。我抬头看去,是托马斯·王尔德。他已经卸了演出服,换上了普通的女装,到吧台后面来帮忙了。

他是个出色的易装者,如果不是喉结和他那不可名状之物,王尔德绝对不会被人认出是个年轻男子。我看着他,问道:“那么今天也赚了不少吧,安吉丽娜。”

他朝我莞尔一笑:“没错啊警长。不过我们大概需要个真的舞娘呢,上次狩猎季那场热闹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说的是上次狩猎季,有个外地来的傻瓜以为他真是个女人,付钱让他来跳膝上脱衣舞。结果发现他是个男人,借着酒劲大闹一通,碎碎把枪都拿出来了。

我很为难地对他说:“只怕牧师和那些老人们又会来抗议反对的,我和镇长不能保证总能说服他们。”

“生活总有艰难。哦,老斯诺又来了。亲爱的,你要喝点什么?”

沃尔特·斯诺走到我旁边,热切地看着王尔德:“给我一杯奶油力娇酒,谢谢,宝贝儿!”

趁着王尔德去调酒的时候,我对斯诺说道:“伙计,你也不能老缠着他啊~他是易装爱好者,但他可不是个同性人士。”

“哦,警长,你可拉倒吧!他是我们这类人,我看得出来。放心,我也就是开开玩笑,我知道这小伙子在追咱们的酒吧老板娘。看着吧,等他彻底死心的时候,老沃尔特的胸怀还是一样在等着他呢!”

我摇摇头,你们这些怪人啊,总有一天会出些什么要我擦屁股的破事儿,鬼才信你们。我回头看去,乔和娜娜聊得很是开心。娜娜的肩膀抖动着,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乔满脸通红,似乎已经醉了。

我只好把视线跳过他俩,不让他俩的亲密刺痛我的小心脏。纳尔夫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汤米和夏洛特也在傻傻地咯咯笑着,我旁边斯诺还在调笑王尔德。哦,该死,这些粉色的小情调啊。

我站起身往外走去,打算逃离片刻,同时放空膀胱,也让夜风吹醒我一些。

门外的夜色已经深沉,酒吧里的嘈杂一下子小了下去,夜风扑面,也带来了四处的虫鸣。我去厕所排空了水分,回到酒吧门口,一屁股坐在露台的栏杆上,看着街灯和霓虹招牌发呆。

“嗨!警长!”

我回头看去,是碎碎的儿子哈利·麦克劳伦,“嗨,哈利!”

“你心情不好么?”他问我。

“哦,是些大人的事情。你干嘛呢?”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哈利撇了撇嘴巴,“每次托马斯上台表演,我妈就不许我出来。托马斯是个好男人,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是啊,哈利,我们都搞不清楚,女人啊……”于是在回家之前我俩就一直这样,聊天和发呆。

等乔和娜娜出来的时候,他俩依然笑意难散。

“嗨,安迪,你原来在这里。”乔招呼我。

“是啊,我出来透透气。走吧,乔。早点休息。”

娜娜看着我俩,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乔身上:“明天8点半哦,别起晚了!”

“没问题!明天见啊,娜娜!”

“明天见!”

“开慢点儿,慢慢的,娜娜,你今晚喝了酒。”我提醒道。

“谢谢,安迪!”她走上来轻吻了我的脸颊,“再见!”

我们看着娜娜先开车离开,等我俩开上路后,乔突然对我说:“嗨!哥们,我想,我说不定和娜娜能重新开始。”

“哇哦!太好了!我真心希望你俩能破镜重圆呢!”

滚你妈的真心,我实际上巴不得拿出我后备箱里的霰弹枪,把你撵出我的镇子——哦,我还是希望你俩能成,真的。

(注1)这句话实际上是皮克斯动画电影《汽车总动员2》里拖车板牙的台词(*¯︶¯*)


(六)

第二天娜娜果然一大早就来了。乔坐上她的车,兴高采烈地跑了。等我下班回来后,他带了一大盘娜娜做好的小龙虾回来请我吃。第三天他又和娜娜去抓虾,第四天也是,然后是第五天……

德拉维尔家的房子和附属土地在第二周就卖了出去。买家是某个农产品公司,打算在这块地上修建现代化养鸡场。至于哪天拆除,则还没有明确下来。

他就这样,揣着那笔钱和娜娜厮混了好些日子。等到4月初我父母从远东回来后,他也终于想起来去找份工作。出乎意料地,他一周内就找好了。正如乔之前的设想,他成功应聘上了镇小学的教师职位。随后,他把从前巴金斯家的那座小房子买了下来,请工人整修了一番。然后五月初,他告别了我们,搬了进去。

乔搬进去的第一个周末,他在新家开了个盛大的聚会,邀请了我全家、娜娜、镇长以及其他的新老朋友一起去。我妈妈烤了个柑橘果酱派做为庆贺乔迁之喜的礼物,我呢,则是买了副鱼竿给他。

乔在门口的草坪上满面春风地欢迎我们。他主动上前,拥抱并亲吻了我妈妈的脸颊,又和我父亲握了手,然后客气地接过我送他的鱼竿,请我父亲先拿着,和我母亲一起进屋:“那么,我请安迪和我一起迎接一下其他客人,您二位不介意吧?”

“当然啊!乔,以后也得常来找安迪玩儿啊!”

等他俩一离开,乔迫不及待地就和我说道:“安迪,我给你看样东西。”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

我一看见这个,马上明白了他想做些什么,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狠狠地疼了一下。

乔把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是一枚钻戒,上面的钻石大得吓人。“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我妈妈死了以后就归了我——你说,安迪,你觉得娜娜会答应我的求婚么?”

“我不知道,乔,”我对他说,“我没求过婚。不过你总得试试,不是吗?”

他收起戒指,皱了皱眉头,说道:“我……还是别当着大家干这件事吧……我还是担心娜娜会拒绝我。”

“随你了,老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却还残留着一线希望。这希望和愧疚交织在一起,让人心里五味杂陈。

不一会儿,娜娜开着车来了。他和我俩都拥抱了一下,然后拿出了她的礼物。

是一个鳄鱼的头骨,被镶嵌在手工雕花的木质底座上面,头骨上刻了花纹并镶嵌了铜色的金属丝进去。

“哇哦,这可真漂亮!”乔赞美了一声。

“这是我自己做的。到了狩猎季,这玩意儿卖给游客,很受欢迎的。放在架柜上摆着应该很好看。”

“谢谢。”乔说道,“娜娜,你和安迪先进去吧,我准备了不少零食和酒水。”

很快,当乔陪着最后赶到的斯诺一起进来后,这场聚会就开始了。我们齐声祝福了乔和他的新居,然后在音响里的音乐伴奏下,在后院跳舞庆祝起来。

我的舞一向跳的很差劲,于是我早早退下,在餐桌边找了张椅子待在阴凉里继续喝我的啤酒。

“嗨,警长!”是哈利·麦克劳伦。这小机灵鬼也拿着一杯饮料,坐在了我旁边。

“嗨,年轻人。你妈妈跳得不错啊!”

草坪上,碎碎在和镇长对舞,斯诺和王尔德在转着圈圈(王尔德的眼神一直放在了碎碎的方向)。汤米·怀特跳着搞笑的迪斯科舞步,逗得夏洛特一阵阵大笑。菲比·佛洛尔则是不协调地搞乱了每一个节拍,把她的舞伴也搞得一步步错误起来——

乔和娜娜呢?

我努力地试图寻找他俩的踪迹,旁边那孩子哈利却直接开口说道:“我看见娜娜和乔进屋子了。”

“哦?”我的目光对上了他纯净的深绿色眼睛。

“说真的,我希望是你和娜娜小姐能在一起,警长。”哈利认真地说道。

“谢谢,我也祝你能得偿所愿。”

哈利嘟囔着“女人真麻烦”,就继续喝他的果汁去了。这时我看见娜娜和乔从屋里走了出来。娜娜轻轻吻了乔的脸颊,然后就走下屋子,打开后院的侧门走了。

乔则是神色颓丧地走近了过来。我心里的火苗一下子又点燃了。

“没有……”我试探地问道。

乔摇摇头,一屁股坐在我旁边,伸手拿起我的半瓶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娜娜说,还是先做朋友吧。”他一气喝完,撅起嘴失望地盯着跳舞的来宾们,不再说话了。

从那天以后,娜娜倒还是经常和我或者乔在酒吧一起小酌。她和我钓了几次鱼,和乔也出去了几次,大家就这样仍然保持好朋友的样子。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到了8月,在经历了一轮飓风以后,我们平静的小镇生活,突然被一件事情打破了。

那天早上我刚走进警署,倒了杯咖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纳尔夫就进来了。

“头儿,斯诺先生打电话过来报案!”

“嗯?怎么了?”我赶紧把咖啡放下站了起来。

“他说有人大概是昨晚闯进了他的药店,架子全乱了。”

我已经扣上了帽子,招呼纳尔夫说:“你和我一块儿去看看——威廉姆斯,你看家咯!”

我俩上了警车,拉响了警笛。这在我们镇是很少见的场景,不少人都从屋里出来看着我们。

斯诺家药品与便利商店的门口,沃尔特·斯诺和菲比·佛洛尔正等着我们。对比斯诺的一脸焦急,佛洛尔小姐倒是一副傻乎乎的看热闹的神情——她甚至还在吹着粉红色的泡泡糖!

“嗨!警长!”斯诺迎了上来,“你来看看吧!”

他家的大门玻璃被人敲碎了,案犯把胶带贴在了玻璃上再敲碎,以便尽量掩饰声音。不过也因为这样,地上的玻璃碴比较少。

“这是入室盗窃啊!”我摘下墨镜说道,“斯诺先生,有什么丢失的么?”

他气急败坏地说道:“我还没进去看——早上佛洛尔小姐来上班时候看见这一幕,就给我打了电话——我们俩从窗户望了望,看见药品柜台被砸开了,全都乱七八糟。”

“让我们进去吧。”我提议说。他示意佛洛尔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一进门左手是收银台,我看了一眼佛洛尔,意思是让她去看看收银柜有没有被砸。可那傻姑娘却是兴奋地看着我,显得神采奕奕。

我只好提示道:“呃,佛洛尔小姐,你能检察一下有没有钱财的损失吗?”

“噢,噢,对!不过收银机里没钱的。每晚我结完帐,就会把今天的钱都收到保险柜里。”

“保险柜在?——”

“在地下室呢。”斯诺说道。

“纳尔夫,你和佛洛尔小姐去看看,保险柜是不是还在该在的位置。”我下令道。

“好的,头儿。”纳尔夫和菲比绕开地上散落的药瓶什么的,往后屋走去。而我则是继续察看现场。

我注意到,只有医药柜台被砸烂了。药瓶和药丸满地都是,有几瓶糖浆之类的也打碎在地上,形成了一大片污渍。百货日用和食品柜台则是安然无恙。

“能看出有什么药品丢失么?”我问斯诺道。

“这个,我得一点点打扫着看——太乱了!你瞧啊,警长,我实在不明白他干嘛把所有药品全砸烂?!”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这里有合法的麻醉类药品么?”

斯诺点点头:“有啊。几种止痛药,还有几种精神类药物——你的意思是,瘾君子干的吗?”

“没错,只来找药物的,八成是毒虫。大夫,看看你的这类药品有丢失么?”

他摇摇头,“那他肯定找不到啊!这类药品我都是放保险柜的呢。”

我听见这个,猜测道:“那就更可能了——我们的这个毒虫朋友,试图找那些能嗑的药丸,结果没找到,所以恼羞成怒砸了药品柜台——大夫,你有监控录像么?”

斯诺摇摇头,“当然没有啊,咱们这儿哪里担心过这个。”

“你最好装一套吧。来!咱们去看看纳尔夫他们那边如何了。”

地下室的保险柜还在原地,完好无损,里面什么也没丢失。这样看来,那个窃贼根本不知道保险柜的事儿。

“我猜是个过路的小贼。”出门时,纳尔夫说道,“路过附近,毒瘾犯了就来找药,结果屁也没找到。”

“希望如此吧,纳尔夫老伙计。咱们去周围邻居那里问问。”

令人失望的是,邻居们没人听见大门玻璃破碎的声音,只有隔壁的马尔莫太太提供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线索。

“后半夜,警长,后半夜。我隐隐约约听见了汽车声。”老太太颤颤危危地说着,“我就起来了,打开窗帘那么一看,你猜怎么着?有一辆黑色的老式福特停在药店附近呢。”

“车牌是?”我问她。

“哦,天太黑了,我看不见。”

我挠了挠光秃秃的头皮——真叫人头疼,马尔莫太太,你这爱添油加醋胡说八道的毛病能改吗?

“您都看不见车牌,那么您怎么认出来是辆福特车的呢?您对车辆很有研究?!”我盯着她的眼睛,严肃地问她。

“呃……哦……那个……”她开始咳咳巴巴起来了。

我和她又是一通好说,马尔莫太太总算是没再发挥自己天才般的想象力了——她承认她只是听见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实际上屁也没看见。

我和纳尔夫只好告别离开——看来这八成是过路的蟊贼干的吧!


(七)

当然,作为我们镇少有的刑事犯罪,这件事我还是报告给了镇长费尔比先生。我向他建议向县里通报,并在全镇征集线索。很快,几乎人人都知道了这件案子——晚上我去酒吧的时候,不少人向我询问案子的情况,并提供了大量他们知道的“线索”。

正如引号所示的含意,他们所说的线索,基本都是些捕风捉影胡说八道。如果我真按这些“线索”查下去,只怕我本来已经稀疏的头发会更加堪忧。顺带一提,我现在很是怀疑正是谢顶导致了娜娜对我的观感不佳——因为乔似乎也认识到这点,并且重新留起头发来了。

这件案子带来的另一种纷扰,则是来自镇上的保守派们。在那个周日的教堂礼拜上,当牧师维尔迪奇先生刚刚讲道完毕,某位本镇的农夫站起来大声提出了他的指控:

“维尔迪奇先生,您说的很对!罪恶正来自腐化——而我们镇上最近出现的那件罪案,就是试图盗窃药物那个,依我看,就是因为我们镇上出了个腐化之源的原因!”

牧师先生颇为吃惊,他问道:“亨德里克兄弟,你指的是什么?”

那中年农夫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说的就是巫毒娃娃酒吧,这个罪恶之源——看看它的名字吧,根本就是异教的巫术;更不要说里面那些淫秽下流的表演,还有那些同性恋、易装的变态——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把它铲除。要知道,那些作案的毒虫,八成就是被它吸引来的呢!”

这个恶毒的发言,引发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喧嚣,维尔迪奇牧师不得不大声说了几遍“肃静”。他虽然一向不喜欢碎碎的酒吧,但他毕竟是个正直的家伙,于是他对亨德里克农夫的发言做了温和的反驳,并且建议他不要再说出这类太过于针对他人的话语,“主的道路,是宽恕之道,而不是怨恨和对立。诸位,如果出于怨恨与对立,那么主的光辉又怎能照耀罗马?如果出于怨恨与对立,那信奉我主的羔羊们,与那些驾驶飞机撞击大楼的恐怖分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布道总算终止了这个令人厌烦的话题,不过礼拜结束,大家走出教堂的时候,那个讨厌的农夫还是找到了我:“警长!你作为法律的维护者,你应该出马,消灭这个脓疮,就该这样!”

我对他说:“恰恰相反,亨德里克先生,作为执法者,我必须维护法律——那间酒吧所有的行为都是合法的,他们有州政府许可的执照,我不能因为你的个人看法就去随便关停别人的产业,明白了吗?”

他一下子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盯着我:“你不也是那里的常客吗?警长先生,人人都知道,你只怕是被那个金发女人勾住了吧?!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哼!八成是个婊子!”他啐了一口,继续说道:“刘易斯先生,下次重选警长,我绝对不会选你的!”

他的话被周围的群众真真切切地听在耳朵里,这反而让大家不再相信他的话了——因为几乎人人都知道,我喜欢的是娜娜——我们这里,毕竟是个小镇子啊!

不过晚上去酒吧的时候,我还是给碎碎提了个醒:“安琪拉,我得说一下:最近又有人针对王尔德的表演了。你们注意点儿。”

“哦,”她愁眉苦脸地看着我,“可是狩猎季快开始了啊。我们没有表演,吸引不了客人……算啦,我亲自上好了——他们总不能说一个真正的女人吧。”

“麦克劳伦小姐,”我问道,“你们就不能只卖酒么?”

“我也不是没试过呢,警长。销量差距很大。我俩又都需要钱——你知道,我们还欠着银行一大笔债务呢。”

“总之呢,还是小心点儿好——随时打我电话,如果有人找麻烦的话。”

这时候,乔走进了酒吧,他看起来有些情绪低落。我招呼他坐到我旁边,然后他点了一杯龙舌兰酒。

“你怎么了,伙计?”我问他。

“没啥大问题,安迪。你还记得吗?从小就是这样,每到飓风季节我就犯皮炎,腿上痒得要死。我刚才去斯诺的药店,他告诉我,我要的几种药都没有啦,他要重新进货——我因为这个很烦躁。”

对,他是一向有这个毛病。我还记得有一年,他休息了快一个月。这时,碎碎给乔上了酒,也给他了一个建议:“我说,等斯诺进货还得些日子。乔,你可以去爱德蒙·李那里问问啊。他有些草药,还是挺管用的。我以前试过他的痛经草药汤,还不错的。”

“我是一向不信这老骗子的。”乔灌了一大口酒,然后说道。

“最近和娜娜进展如何?”我试探地问他。

乔摇摇头,“我看,大概是我以前离她而去,深深伤害到她了。她目前还是只希望做普通朋友。安迪,你也应该追追她,我觉得你挺适合她的呢。”

我岔开了这个话题:“她也不会看上我的——瞧我的秃头!乔,你最近在学校如何?工作顺利吗?”

“挺好的!我喜欢孩子们,孩子们也很喜欢我——只要我别布置太多的数学作业。哈哈哈!”

碎碎在吧台里也笑了,“哈利很喜欢你,乔。他说你是个好老师。”

“他的数学很棒。另外,这孩子人呢?”

“他正在后面,写你布置的超多的数学作业呐,乔老师!”

这句玩笑引起了我们一阵哄笑。我举起酒杯建议道:“来!为乔老师干一杯,谢谢他的家庭作业!”

乔开心地一饮而尽,然后因为龙舌兰酒的烈度咳嗽了起来。他起身表示要去趟厕所,也谢绝了我的帮忙。

我冲他的背影大声道:“我喝完这杯就回啦,改天见啊乔!”他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就出门右转了。

之后又喝了两杯啤酒,我就把上月的欠账一次结了,然后起身离开。当我路过停车场旁的树篱时,我听见有人在那后面说话。

“所以,还是早点把钱给我好了,你瞧,并没有多少,不过是些酒钱——我可看得一清二楚,不是吗?”

我一下子就听出了这个说话的人——是麦克·佛洛尔这个酒鬼。我听着似乎有点像是他在敲诈什么人?

我因此停下了脚步,但那边的谈话也结束了,我再没听见什么。只过了片刻,佛洛尔这个家伙就从树篱后面绕了过来。他看见我站在那里,吓了一跳,明显想要离开,但他却又没敢移动脚步。佛洛尔只好尴尬地笑笑,讪讪地说:“嗨,警长,你在这儿啊。”

“佛洛尔,你在和谁说话?”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哦,没人,警长,我只是,只是在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要一笔欠账。”他搓着手,显出一些不安。

“好吧,我要说,别干非法的事情。如果缺少酒钱,你怎么不在碎碎这里打个零工什么的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说的对,警长,你说的对。我会试试的,会的。”说完他向我告辞,往酒吧里走去了。

我看着他进去,然后开车去了警署——今晚轮到我当值了。

今晚的蛙声虫鸣一如既往地吵得要命,我坐在办公桌后面百无聊赖地翻看起一本廉价小说来。这时电话响了。

打电话过来的是沃尔特·斯诺。他说道:“嗨,警长,我打到了你家,你爸爸说你今晚值班,所以我就打来了。”

“没关系的,大夫,有什么事儿么?”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把药品的损失清点完了。有件事蛮奇怪的,我想我得告诉你。”

“是什么呢?斯诺先生?”

“基本上,我是说基本上所有药品都在那堆乱七八糟里找到了,除了一个展示柜里的——那里的药品全都消失了,啾!全不见了!”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难道那个窃贼根本不是为了麻醉品么?“丢失了什么药物,大夫。”

“哦,你不会相信的,全是便宜货。都是些治疗皮炎或者瘙痒的药物,软膏,喷剂,药水儿什么的。”

是的,这点很奇怪,有谁要去偷一些皮肤类药品呢?我放下电话,不由地沉思起来。


(八)

这些药品价格都很低廉,也不是处方药物,照理应该不会有人去偷的。如果非要给个理由,我觉得只有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为了治疗自己因为成天与垃圾为伍而患上的皮肤病,才会去这么干。但我内心隐隐觉得,这话也未免太勉强了。要知道,我们镇上可从来没见过流浪者——那些人都是大城市的寄居生物,根本不属于我们这样的小地方。

我看着窗外摇动的树影,继续想着。如果不是流浪汉,那会是什么人呢?另一种可能,我想是不是个得了皮肤病的醉汉,本来要去买药,结果因为人都不在,于是勃然大怒,借着酒劲儿闯进去拿了自己需要的药物。

这倒是个可能的想法,不过除了麦克·佛洛尔,我想不出镇上还有什么人会喝个烂醉。而佛洛尔本人呢,他每次喝醉只是乖乖地睡觉,除了呼噜打得震天响,以及睡在那里妨碍别人收拾以外,我也看不出他会有什么暴力倾向。

那么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总不会是为了让我的朋友乔纳森无药可治,浑身瘙痒至死吧?想到这儿,我自己都笑出声来了——发出了一阵如同猪叫的笑声,让我自己觉得好没面子——还好今晚没有别人在!

放下这些想法,我继续翻起那本廉价小说来。不管怎么样,这些也只不过是想法而已,至于是哪种可能,眼下都没有任何证据——除非犯人再次作案给我们留下更多的线索。至少现在看来,外来小贼一次性作案的可能性还是最高的。

之后的日子一切风平浪静,那个罪犯并没有再次出手。斯诺药店的案子,慢慢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慢慢被人淡忘了。

镇子上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我的朋友老乔也没有因皮肤病痒死——没几天斯诺就补充好了药品卖给他了。碎碎的酒吧也没人去闹事,正如我所料,那些老顽固们不过是些口头的巨人罢了。到了狩猎季节开始前,除了汤米放弃了追求夏洛特·威尔逊,跑到酒吧喝了个酩酊大醉以外,并没有什么变化。

在狩猎季开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下班去找乔纳森,拉他一起去酒吧喝一杯。他现在头发已经蛮长了——相对我而言——留了个类似军队的短发型。

乔这段时间对娜娜的追逐也已经冷却了下来,他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学校的孩子们那里。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打着领带,衬衣笔挺,扣子系得严严整整。

“我说,伙计,你不怕热么?”我问他。

“怕啊,”乔说道,“我之所以不解开扣子,露出胳膊和领口,还是因为我那个破病啊——现在正他妈的在脱皮,再加上那些红疹子,你们看了绝对会吃不下饭的。”

“呃,好吧,我还是不想看的……”

乔叹了口气,说道:“我在纽约就不犯病……你说说看,伙计,我他妈这还是个正宗的南方人么?”

我伸手拍拍他肩膀:“没事儿的,乔,不过是疥癣之疾而已。比起你这个,我的脱发才叫人绝望呢。”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巫毒娃娃”。我俩下了车正要进去,忽然有人在后面喊我:“嗨!警长!”

我回头看过去,是沃尔特·斯诺,他也刚刚停下汽车。然后我看见汤米也从他车上下来了,他冲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斯诺则是解释了一句:“汤米正好下了班去我那里买药,我就顺便捎带他来了。”

“没,没错。我去买点药。走吧警长,咱们一起进去。”

之后我们几个坐到了吧台前,分别要了酒和小吃,然后就吃喝起来。乔和我聊了半天有关如今反恐战争(注1)的事儿,尽管我俩对国际局势也不过是一知半解,但是我俩居然聊得挺欢。

舞台上,王尔德又一次上台表演了,这明显吸引了斯诺,他吹着口哨,大声叫好——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到近处,去调戏王尔德,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哎,乔,你知道斯诺怎么不去纠缠王尔德了么?”我压低嗓子问道。

“呃?我没注意过啊。”

我于是叫住了碎碎,小声问她这事儿。她瞥了一眼斯诺,也同样小声地说道:“上次来就不怎么纠缠了——大概是一直没啥回应,厌烦了吧。警长,我待会儿找你说件事儿——该死,我突然忘了要说啥事儿了,等我想想。”

她一边思忖着去干活儿了,我和乔说道:“看来最近不适合谈恋爱——你看,就没有一对儿成的。”

乔撇撇嘴,说道:“夏洛特最近蛮失落的——感觉她对两人分开也不太开心。她大概是喜欢怀特,但是又不敢进一步吧。”

“这有什么不敢呢?”

乔回头看了一下那边正在闷头喝酒的怀特,转身压着嗓子和我说道:“可能是家庭原因。你知道,夏洛特是个比较保守的女孩子,天主教家庭,而怀特是个……嗯……”他凑到我耳边说道,“都说他是私生子。”

确实,怀特的妈妈是在丈夫死后才生了他,一个人经营农庄,拉扯他长大。她说怀特是遗腹子,可是月份有点对不上。很多人都猜测他父亲是谁,但是这么多年,却从来没人知道,一直到他母亲带着这个秘密入土为安。大家都传说他父亲应该是镇里什么人,但是没人猜得出来。

“娜娜好几天没见了呢。”我换了个话题。

乔把嘴里的腌洋葱咽下去,才说道:“我今早才遇见她了——说是开车去县里买东西,准备狩猎季的鱼饵什么的。”

这时麦克劳伦小姐走了回来,说道:“我想起来我要说啥了,警长。”

“是什么呢?碎碎。”

“我连着三天没见到麦克·佛洛尔了。奇怪吧?我没他的电话,所以问问你,要不要打电话去问一下?”

“我想,他是不是忙着准备狩猎季的东西什么的?”乔插嘴道。

“不,乔,他晚上总会出现在酒吧的。”我觉得确实有些奇怪,“我来打个电话。”

作为警长,我有本镇几乎所有人的电话,这也是一个便利的地方。我掏出我的诺基亚手机,打了过去,却听到一阵忙音。

“他那里在通话中。”我放下手机说道,“待会儿再试试。”

然后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忘记给佛洛尔再打电话了。

等我再次想起这事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打过去却依然是忙音。这下子让我觉得十分奇怪,于是我开车去警署叫上了纳尔夫,然后一起开往佛洛尔家。

麦克·佛洛尔家在离开镇子有快两公里的水边。从镇子去他家的路是一条简易的乡村小道,路两边的树木,越接近沼泽就越发高大茂密。到了他家的篱笆外,就已经是近乎原始的沼泽风貌了。

佛洛尔家就在水边,并且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和木制栈道。我看见他的船仍然系在那里,汽车也停在院中,看来他应该在家。

“佛洛尔!麦克·佛洛尔!”我站在门口,朝里面喊了好几嗓子,里面却毫无动静。

“佛洛尔,我们要进来啦!”纳尔夫也喊了一声。

屋中依然毫无声息,只有林间的鸟儿在啾啾喳喳。

我和纳尔夫对视了一眼,于是推开半掩的篱笆门,走了进去。我俩把手都放在了警棍旁,以防有什么万一。

他的屋门也没有锁,但我俩并没有直接进去。我让纳尔夫绕着房子转一圈,看看有什么异样,同时也从窗户往里看看。

他走了一会儿,应该是走到了屋后的时候,我听见纳尔夫叫了起来——他在叫佛洛尔的名字。随后,他喊起我来了:“头儿,快过来!”

我赶紧跑到后面。只见纳尔夫站在后面的阳台上,拍打着窗户。

“怎么了?!”

“佛洛尔在里面,趴在桌子上怎么也不动!头儿,进去不?”

“走。”我伸手抓住了后门的把手——门依然没有锁——打开了后门。

麦克·佛洛尔趴在窗边的工作台上一动不动,旁边有一堆空着的酒瓶。是睡着了么?我走过去叫着他的名字,用手推了两下。

仍然毫无反应。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的体温和我的心情一样冰凉冰凉

“该死!”我骂了一句,“纳尔夫,打电话给办公室,还有斯诺那里——麦克·佛洛尔死了。”

趁着纳尔夫去外面打电话的时候,我检查了周围:并没有什么打斗或者强行入室之类的痕迹;佛洛尔临死前似乎是想打电话,他一只手把电话的听筒拨开了,这应该就是我打过来却一直忙音的原因吧。

我弯下腰,从侧面看他被桌上手臂半掩的脸部。没有呕吐物,也没有唾液鼻涕什么的,他的颈部也没有看见什么勒痕。手上和胳膊也一切正常——至少从我能看见的地方来说。唯一引人注意的一点就是,佛洛尔露出的那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有些惊慌失措。

好吧,至少目前看来,佛洛尔的死不像是谋杀。在我看来,只怕是心脏病突发什么的。于是我走出门去,和纳尔夫打了个招呼,和他一起等待斯诺医生他们的到来。

注1:指小布什政府在911事件后,在阿富汗和伊拉克两地发动的战争。


(九)

我再次见到麦克·佛洛尔的时候,他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钢铁解剖台上,赤裸裸得如同初生的婴儿。我在解剖室外面,隔着玻璃看了让人很是作呕的全过程,直到他躯干上那道大大的Y型切口被缝合起来。

镇上唯一有解剖资质的医生沃尔特·斯诺正在摘着手套,协助他的敛葬师爱德蒙顿·福克尔在水池边用肥皂细细地洗着手指。而我则是站在窗外,焦急地等待着两人最终给出的结论。在一阵焦急之中,斯诺终于打开了解剖室的大门走了出来,福克尔则是继续收拾东西和,准备给佛洛尔做追悼会前的化妆。

斯诺冲我点了点头,说道:“警长,基本没太大的问题。他应该是心衰致死的。”

“请给我详细讲讲,大夫。”我伸手接过他递给我的解剖记录,一边看着,一边听他的讲解。

“死者麦克·佛洛尔——他的年龄体重什么的我就不说了,你看记录上都有——于昨天被发现死在自家桌子上。根据尸体僵直程度,还有尸斑、体内腐败度等推断,他的死亡时间应该是被发现前60至72小时,也就是发现前两天半到三天的样子,你明白吧?警长?”

“明白明白,我会算术,大夫。”

“嗯,我继续说——他身体上没有伤痕,不论打斗、撞击、勒痕之类都没有,有几个小伤疤,都不致命。头骨无损伤。无内出血或者内脏损伤,肝脏肿大有硬化——这是酗酒者的标志,肺部有部分水肿,我觉得是抽烟导致——他抽烟么,警长?抽?OK,正如我所料。总之就是除了他自己的一些慢性病,没什么特殊的。大脑没有充血,说明死因不是脑部疾病,比如中风什么的。心血管内有脂肪堆积,比较严重。所以,我的推断就是心脏病突发,嗯,生活习惯太不好了。”

我点了点头,“好的,谢谢你,沃尔特。我会在死亡证明上签字的,谢谢。”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讲一下,有点奇怪,但我想应该可以解释。”

我闻听此言,不由地提起了精神,抬头看着斯诺的灰蓝色眼睛:“是什么呢?大夫。”

“哦,他的袜子,还有膝盖以下的裤脚上,全是泥沙和干了的水渍——似乎他死前曾经站在水里。”

“那他的鞋子呢?”

斯诺看着我,说道:“你没注意吗?他没穿鞋子。”

哦,我当时确实没仔细观察,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这让我脸皮有些发烫。

“在我看来,”斯诺侃侃而谈,“麦克·佛洛尔事发时很可能站在水里——不深的水里。我猜他可能在漆船或者修他的码头栈道什么的——为了狩猎季做准备。然后他就突然心悸了,他赶紧爬上岸跑进屋里。他想打个电话,结果呢,这可怜的家伙来不及了。你瞧,警长,我觉得这是个合理解释。”

我嗯嗯地胡乱应了,然后送他到殡仪馆门口。看着斯诺离开,我却还在胡思乱想。

我依然记得那天佛洛尔在树篱后和人说话的事情,我敢打赌这个酒鬼一定是在讹诈什么人。讲真心话,我倒是很怀疑他的死亡,是不是和被他敲诈的家伙有什么联系。我想,我得回现场再好好勘察一番。

想到这里,我回去和福克尔打了个招呼,让他在我勘察完,并给死亡证明签字以前,先暂停化妆和整理,把佛洛尔的尸体先保存好以防万一。随后我就离开殡仪馆,往佛洛尔家开去。

在学校附近本镇唯一的那个红绿灯前停车的时候,一辆皮卡开到了我右边车道停了下来。这时我听见有人叫我。

“嗨!安迪!”是娜娜,她开着她那辆紫色汽车。车厢里放了不少东西。

“嗨,娜娜,你去哪里了?”我也冲她叫道。

“我刚从县里回来!然后去父母那里住了一晚上。你在巡逻吗?”

“我去佛洛尔家。”

“佛洛尔?这家伙闯祸了?”娜娜继续喊着。

“不,娜娜,他死了。”

这话让她大吃一惊,“安迪,你在开玩笑吗?”

“绿灯了!咱们过去靠边停,我再给你讲。”

等车停稳后,我下车走向了她。“怎么回事儿,安迪?出什么事儿了?”

我把发生的事情和她大概叙述了一下,娜娜的脸色显得很是难受,“天呐!我的上帝!我,我真不敢相信。我离开前一天,他还给我打电话,他问我要不要捎点东西,说他要去霍马来着。”

“前一天?”我重复问了一句。

“没错啊,我是前天走的。大前天,没错,他是大前天,3号上午给我打的电话。”

“你能确认么?斯诺医生说,他的死亡时间是发现前的两天半到三天。我是昨天早上发现他死亡的。如果是3号上午,那最多也不过一天半而已。”

娜娜显得很迷茫,“我给你看看通话记录。等一下,我找找,哦,是这里,你看。”她把她的摩托罗拉手机递了过来,那上面的通话记录显示是2004年9月3日上午10点28分。

“等我一下。”我转身回车上拿了纸笔和相机,先给她的手机记录拍了照片,“亲爱的,这条记录请一定不要删除好么?在排除犯罪可能之前,这是条证据。”

然后我把刚才的对话写了下来,让她看过后签了名。克莱尔签完字,抬头看我道:“如果真是凶杀,那可真是可怕。”

“不,娜娜,这只是排除可能。毕竟医生的鉴定应该还是可信的。”

“可信?”她摇了摇头,“死亡时间都对不上啊。”

也是,我只好尴尬地笑笑,向她告别,然后说道:“对啦,马上开始狩猎季了,你的船只整修什么的搞完了么?要是没完,等我明后天闲下来去给你帮忙。”

她笑着摇摇头,“你先忙这个调查吧!乔已经和我约好啦!有他呢,放心吧。”

哦,我的笑容想必更加尴尬了。我挥手告别,上了我的警车。有一口气一直噎在我胸口,直到我的车开到佛洛尔家门口,这才舒缓出去。

之前纳尔夫他们拉起的警戒线还在,我拨开了一道空子,钻了进去。我先检查了前院,他的汽车和院里堆放的杂物,都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然后我就往屋后走去,沿路也没看见什么特别的。泥地上倒是不少脚印,但我记得,我昨天来的时候,这里的新脚印只有我和纳尔夫的,我拍过照片来着。现在这些脚印,应该是后面来的人留下的吧。

绕到后院,我往那个小码头走去。在通往屋子的石板路上,我看见了几个泥巴脚印,方向都是朝着屋子里而去,步伐蛮大。这让我想起了斯诺的解释,这是不是就是佛洛尔的足迹呢?

等我走上栈道,来到船跟前,一切似乎昭然若揭:麦克·佛洛尔的鞋子就在船里扔着,还有一堆工具,钉子什么的。我看见在栈道的最顶头,木板上有两个清晰的泥巴脚印。我也和之前一样拍了照片,然后我蹲下来朝栈道下面看去。

木头立柱和木板交接的地方,有一个钉子钉进去一半。而旁边的水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着金属的光泽。

我趴下来试图捞出那东西,发现自己够不着。我只好脱了鞋袜,把裤子也脱下来,小心翼翼地下了水。等我把它捞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是一把榔头。

“大夫的怀疑是对的。”我爬上岸,同时自言自语道,“可是,是什么让他赶紧爬出来往屋里跑呢?心悸?不,我可没听说过麦克·佛洛尔有这毛病——要是他有病,只怕早不能喝酒了。”

而且他也没有带着硝化甘油救心丸,不是吗?

我穿好裤子和鞋袜,然后环顾四周。再往前就是大沼泽的水面和原始的水松森林,鸟声啾啾,阳光明媚而且安静。“什么都没有。”我对自己说。

然后我回过头来,看着后院和岸边。并没有什么值得——等等,左侧的岸边,崩落了一大块儿泥土,而且痕迹很新。

走过去看时,我发现那块泥土应该是什么东西从水里爬上来时弄塌的。在露出来的泥土上,我看见了一个印记。

那似乎是什么动物的爪印,只有两个趾头印了上去,中间好像还有蹼。

“是短吻鳄么?”我拍下了照片。这时我又发现有什么东西在一旁的草里,拨开草一看,原来是一枚扣子。我捡起来看了看,又扔到了一边。

“好吧,大概佛洛尔正在干活,结果有条鳄鱼要偷袭他。他发现了鳄鱼,赶紧跑进了屋子。而鳄鱼也试图上岸追逐它的猎物。鳄鱼没能成功,可怜的佛洛尔却因为奔逃的紧张触发了心脏痉挛,结果一命呜呼。”

我心里是这样说的,可是我还是有些怀疑——我始终忘不掉佛洛尔敲诈某人这件事儿啊。

随后我回到屋里检查。佛洛尔死去的桌子和椅子周围画的粉笔圈儿还在,电话也依然没放回去。

“没有什么。”我对自己说。然后我就挨个房间看了过去。出乎意料,佛洛尔的屋子比我想象里整洁,屋里也没有那么多的酒瓶,并不像一个典型的酒鬼。

“没有什么。”我又说了一遍。这时我却注意到一件事情——

在正门一进来那个客厅的一角,有一个猫砂盆,还有猫粮盆和水盆摆在附近。盆中的水和猫粮还在。

那么,佛洛尔的猫咪去哪儿了?


(十)

于是我“咪咪咪咪”地叫着,试图引出佛洛尔的猫来。然而即使我把楼上楼下又走过一遍,也根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不禁怀疑,他的猫是不是已经跑到外面的森林中去了。

当我放弃寻找正要出门的时候,我从窗户里看见有个人正要钻过警戒线,进入佛洛尔家的院子。我赶紧打开门吼了一声:“喂!你要干嘛?!”

那人吓了一跳,他想收回已经钻进来的半个身体,腿却被警戒线拌住了。他挣扎了一下,还是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摔了个大马趴。等他好不容易甩开纠缠试图爬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他旁边。

“汤姆·怀特?我的天,你跑到这里来干吗啊?!”

汤米拍着身上的泥土,尴尬地冲我笑着:“警长,我,我听说了佛洛尔的事儿。所以,呃,所以我想来看看。”

“你没看见警戒线么?嗯?你跑这里来干嘛?”

汤米的脸憋得通红。他局促不安地看了下自己的鞋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弱弱地说道:“警长,是,是这样的。我从小就是个侦探小说爱好者,嗯,我,我只是想,我的推理能力应该还算不错——虽然我还没实践过。我想来看看,看我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来帮助你们警察破案。”

“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你麦克·佛洛尔的死是案件?”

他更加惊慌失措了:“不是都在说么?说是昨天你们警察都来了……”汤米看着我的眼神,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儿一样低下头去,喃喃念叨。

“对不起,警长,我不该来给你们添麻烦。我只是好奇……我……”

我出言宽慰道:“好了,汤米,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下次别他妈的再像个小孩儿一样了好么?嗯?我告诉你为什么警察要来——因为这是碎碎委托我来看佛洛尔的,他好几天没去酒吧了,这很奇怪,不是么?而且,警察调查是必需的过程,明白么?我要让镇长过几天召开死因听证会,我们调查的结果都会在会上说的——让陪审团去决定最终结论好了(注1),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好了,汤米,走吧。”

“好的,警长。”他垂头丧气地跟着我一起钻出了警戒线,然后上了自己的那辆老汽车。我看着他关上车门,突然想起了猫的事情,于是赶紧开口问道:“对了,汤米,佛洛尔养猫,你知道这事儿么?”

“啊,这个我知道的!”一说起猫,他的神色就飞动起来,“他养的是只橘色的短毛猫,名字叫‘噜噜’。警长,你们把他的猫收起来了?我可以帮你们养啊。”

“恰恰相反,汤米,我根本没看见他的猫咪。我很怀疑它跑到森林里去了。”

“哦!该死!这可一点也不好!”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高昂,吓了我一跳。汤米很快注意到这一点了,立刻解释道:“对不起,警长。我只是,只是很讨厌猫咪有危险,抱歉。”他低下头去,又恢复成那个文弱胆小的样子了。

“没事儿,下次你别这么突然了好么?顺便一问,你和夏洛特怎么就结束了?”

“那个啊……”他叹了口气,说道,“还是家庭原因吧……你知道我的出身……”

我拍拍他肩膀,“别丧气,你是个好小伙子。会好的。”

等我俩回到镇上,我跟着他一起去了镇政府。然后我找到镇长,建议他召开一个听证会,以此来确定佛洛尔死亡的原因。费尔比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想了想,接受了我的建议,立刻着手安排了下去。

听证会召集陪审团花了两天时间,最后它于周四下午在镇礼堂(也常常作为法庭)召开了。这一天我们小镇上的无聊居民们全都蜂涌而至,一个个就像闻到了腐尸的兀鹫,把佛洛尔的死亡当成了百年难遇的好把戏。

听证会的主持者自然还是镇长提姆·费尔比,陪审团则是镇上的各色人物,比较好玩儿的是这里面同时包括了牧师先生和王尔德。我看见他俩一人坐在一头,显然彼此一点儿都不想碰面。

斯诺医生和敛葬师福克尔先出席作证,说明了验尸结论,并将复印好的报告给了陪审团浏览。接下来则是我上场了。我把我的现场勘察情况一一汇报,然后让他们关了灯,在幻灯机上把拍摄的照片展示了出来。

“好的。警长,你可以下去了。那么,下一位作证的是克莱尔·纳维茨基小姐。”镇长中气十足地大声说道。

娜娜今天穿了件粉红色的背心,她的好身材显露无遗。我有些贪婪地盯着她走上去按着《圣经》立下誓言(注2),然后和她眼神交会,彼此一笑。

接着费尔比先生问道:“纳维茨基小姐,警长提到一件事——你告诉他,你在佛洛尔先生被发现死亡前两天还曾接到他的电话。是这样么?”

“是的,镇长先生。”

“你刚才看到警长的照片展示了吧?那张照片是你的手机记录吗?”

娜娜斩钉截铁地回应道:“毫无疑问,镇长先生。”

“能把那部手机上的通话记录给我和陪审团看一下么?”

娜娜把手机递给了纳尔夫,然后它被先后递给镇长和陪审员们依次检验。随后镇长让娜娜退下,把斯诺重新叫了上来。

“那么,斯诺先生,你对纳维茨基小姐的通话记录有异议么?”

斯诺摇了摇头:“没有,镇长先生。”

“那你怎么解释验尸报告的推断时间呢?”

底下旁听围观的群众们一阵交头接耳,镇长不得不敲了几下木槌让大家安静下来。斯诺则是一脸平静,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有两个原因,镇长先生。第一就是死者死亡这几天呢,气温较高,这会加速尸体的变化,影响我们的判断。第二呢,就是因为我和福克尔先生都不是专门学过法医的,我俩对死亡时间的判断,可以说,挺不准确的。就是这样,镇长先生。”

“也就是说,你认可死者是在被发现前一天到一天半的时间内死亡的喽?”

“是的,镇长先生。”

镇长又看向福克尔,他则是起立并点头同意。镇长于是说道:“那么请二位在更改后的死亡时间旁边签字吧。现在,听证会暂时休会,请我们尊敬的陪审团到隔壁房间讨论最终结论。”

我和娜娜一起从证人席上下来,走到了听众席上乔纳森的旁边。

“怎么样,乔,你应该没参加过这种听证会吧?”我问道。

“当然没有啊,安迪,咱们这里很少有这种大事。你表现得棒极了,我这时才觉得你真是个警长。”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我的秃头皮,娜娜也在一边夸奖起我来:“你知道么,乔,我还被安迪逮过一次呢——是因为超速,吃了他一张罚单——不过他晚上就请我喝酒了。安迪是个好警长,他认真起来蛮可爱的。”

我闻听此言不由地挺起了胸膛,这话让我很是兴奋。没有什么能比她对我的赞许更让我开心的了,真的!

乔这时候开口问道:“安迪,我家那个老鬼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来了这么一遭?”

“哦,是的,没错。那时候我还是警员呢。验尸是县上来人看的,斯诺那时候还没回来。”

“可惜我没参加。我应该回来看看那老东西的死状的,真的,呵呵。”

这话让我和娜娜没法儿接下去,我俩只好尴尬地笑笑。这时候安琪拉·麦克劳伦走了过来。

“佛洛尔还真可怜。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事儿。”她开口道。

“问题在我,我要是早点去,说不定他还有救。”我也叹了口气。

“不怪你啊,警长,我应该先给他打电话的。”碎碎说,她看上去真的挺伤心,“他是个好顾客。就算喝醉了也没什么事儿,从来不闹腾。你知道,他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话多点儿。”

“是啊。”娜娜也低下眼眸,轻轻搂住碎碎,小声安慰着她。这时候镇长和书记员他们走回大厅,镇长回到位子,敲响了木槌。

“请大家回到座位上!我们尊敬的陪审团,马上就要回到这里宣布他们的结论。”

等陪审团就位后,代表陪审团全体的牧师先生走上前去,把一张纸递给了费尔比。

“牧师先生,这是陪审团的一致结论吗?”

“是的,镇长。是全体一致的结论。”

“好的。那么请你为大家宣读一下吧,维尔迪奇先生。”

牧师维尔迪奇用他那宽厚洪亮的嗓子念了起来:“镇长先生,各位兄弟姐妹——啊,抱歉,我用了布道时的称呼——陪审团的一致结论是,麦克·佛洛尔先生的死因无疑是心脏疾病。从他本人死时的惊恐表情,以及现场勘察来看,无疑的,他是被一条鳄鱼追逐,受到了过度惊吓,因此导致的心衰。我们全体同仁一致认为,没有人需要对麦克·佛洛尔先生的不幸过世负责,他的死亡,属于不幸的自然死亡。”

观众中有不少人发出了失望的叹息,无疑这些人都是一群看客。随后镇长宣布了佛洛尔遗产的处分,由于他未立遗嘱,其全部财产将有最近的亲属继承。而离他最近的亲属,很可能就是菲比·佛洛尔家了,镇长宣布需要调查一番。

等我们往门口走的时候,我们遇上了菲比·佛洛尔。这姑娘显得非常兴奋,她对我说:“警长,如果我家真是麦克堂哥最近的亲戚,哈,那我就有套大房子啦!这可真带劲儿!棒极啦!”

“还是先完成麦克的葬礼,让他入土为安吧。”

“你说的对,警长——但我还是好兴奋!哈哈哈哈!”

我们无语地看着这个傻姑娘兴冲冲地离开,决定一起去“巫毒娃娃”喝上一杯,来为可怜的麦克作为告别。

(注1)此类死亡原因有疑点时召开的公开听证会类似法庭,由各方出示证据,由一个类似陪审团的代表会议得出结论。我记得英语里也使用陪审团一词,因此仍写成陪审团,希望各位明白这一制度的读者不吝指正。

(注2)指英美法庭作证时必须手按圣经,发誓不做伪证的仪式。


(十一)

“我不得不说,老佛洛尔真是可怜。”王尔德站在吧台后面,一边给我们倒酒一边说道。

“是啊,居然心脏病发作——他的酒喝得太多了。”娜娜也表示惋惜。

“他除了酒,也算是无欲无求了。”王尔德继续说道,“他对情啊爱啊似乎都无动于衷——他也从来没正眼看过我的表演。”

我摆了摆手,说道:“根本不是这样——你还是来得晚,根本不知道他的事情——老佛洛尔有过女朋友,然后被甩了。从那儿以后,他才开始喝酒。他心里只怕还对那个姑娘念念不忘吧。”

王尔德沉默了,他随后举起酒杯,说道:“咱们敬可怜的佛洛尔一杯。”

“敬佛洛尔!”

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我看见碎碎正在和乔他们说话,就压低声音问王尔德:“怎么样了?你和她?”

“哦?不可能的啦。我已经放弃了。”

“可是我悄悄问过碎碎,她对你的易装癖没什么意见啊。”

王尔德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警长,你这种直男不会懂的。碎碎是直的,你明白么?”

“可是你喜欢的不是女人么?”

王尔德摇摇头,说道:“是这样子的。我的内心里是个女人——所以我才易装——但是呢,我喜欢的不是男人?明白吗?我喜欢的是女人——但是安琪拉是直的。”

我差点被他绕晕了,“呃……你的意思是,你其实是一个有男人身体的蕾丝边?就因为碎碎是直的,所以她不能接受你?”

“没错呢,我的朋友。”

我不禁低下了头,“这也太——”

“所以我们这类人就是怪胎呀!”王尔德欢快地说,而碎碎也转过头来问道:“我好像听见你俩在说我?嗯?”

我和王尔德一起笑了起来,倒是把碎碎他们几个搞得莫名其妙。老天,我真喜欢这样的生活和这些家伙。

三天后我们都参加了麦克·佛洛尔的葬礼。他被福克尔先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仿佛仍有呼吸只是长眠而已。牧师维尔迪奇先生念的悼文里称他是平和善良的朋友,这倒是个不错的评价。

佛洛尔最近的亲属,最终证明确实是菲比·佛洛尔家。她父母让她继承了麦克的一切,他们也都从邻镇赶来,和他们的女儿菲比一起作为亲人主持了葬仪——他们并未显露什么哀容,毕竟他们和麦克只是亲缘关系,本身并不熟稔。

碎碎给他带来了一瓶好酒,放在棺木中和麦克一起沉入墓穴。其他人则把鲜花纷纷抛撒进去。随着坟茔上的封土被逐渐填满,大家陆陆续续转身离开。我离开的时候,看见菲比·佛洛尔没和她父母一起走,还站在那里看着,于是我走了过去。

“嗨,菲比,没事儿吧?”

“哦,警长,不,没事的。我只是得看着他们把墓碑树立好。你知道,虽然麦克和我不是很熟,也没什么感情,可他毕竟留给我一套房子,还有汽车和船,我总得把他的后事照料妥当了。这也算感谢他啦!”

我顿时感觉心里暖暖的,这傻姑娘说到底还是个好孩子。“嗯,那他的东西,后续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哦,他的照片什么的我会留着的。衣物被褥什么的我打算洗干净捐赠出去。其他东西我会看看,要是我不打算留下的,我会组织个后院拍卖,卖给大家好啦。”

我点点头:“我想说的是,麦克有只猫咪,叫做‘噜噜’的橘色短毛猫。它可能跑到林子里去了,一直没人看见它。要是它哪天跑回屋子,你能收留就留下它。要是不想养,你就抓住它,然后告诉我,我帮你找个接手的。”

“没问题,警长,我挺喜欢猫咪的,可是我妈妈过敏,一直没法养。现在我自己有房子啦,我可以养它的,那毕竟也是它家。”

“谢谢。那么再见了佛洛尔小姐,改天见。”

之后的一周,我们的镇子恢复了平常——这可是狩猎季开始前最后的平常。我和乔去帮娜娜收拾了船只和房子(狩猎季她也兼营住宿),镇上的其他人也都赶在这最后的平静里抓紧时间收拾准备。

等到周末,当“狩猎季开始”的招牌出现在街头巷尾时,那些来自各处的猎人和游客也如期而至。我们警察的工作一下子忙碌起来:我们得查车速,查武器许可证和狩猎许可证,要关注这些外地人是不是带了大麻或是其它更烈性的毒品,要防止他们和镇民冲突或是彼此冲突,还得检查他们的渔获猎获是否合规。我们忙得简直焦头烂额,没办法,谁让警署的预算有限,不能多招些人呢?镇政府也只能如以往一样,把所有职员全都派出来协助这些工作,这才勉强够用。

当一切都走上正轨,我也好不容易轻松了一些。总算有一天晚上,我终于能脱身出来,去“巫毒娃娃”小酌一番。

酒吧里现在坐满了人,人声嘈杂,几乎把音乐声全都压制住了。我仔细听了半天,才听出来现在放的是迈尔斯·戴维斯(注1)的爵士乐唱片。

我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了吧台旁的一把椅子。我坐好之后,碎碎走过来招呼道:“你好,你要——哦抱歉啊,警长,我忙得团团转,没看见是你。”

“没事儿,给我一杯啤酒,再来点小吃吧。”

“有新鲜的炸鱼排。”她看也不看我,一边收拾旁边的酒杯一边说道。

“好的,就这个好了。”

然后我环顾四周,全是些不认识的面孔。这些城里来的游客或是粗鲁的猎人,一个个聊得不亦乐乎,比如我右边的老兄,就正在吹嘘他今天的猎获——“我就那么一扣扳机,砰!那条鳄鱼就开始在水里打起滚儿来了。嘿,个头可不小呢!”

哈,我心里暗暗嘲笑,你又不是徒手抓的,站在安全的船上,拿着一把猎枪,要是打不死才见了鬼呢。要知道,打鳄鱼这事儿,我可是十二——

“你没遇见沼泽鱼人么?”一个苍老缓慢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哦吼!我就知道,你这老骗子可不会错过狩猎季的!

说话的自然是爱德蒙·李,本镇的“巫毒大法师”,算命高手,职业的骗子。只见这老家伙戴着墨镜(是要装瞎子么),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西装外套,身上挂满了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鳄鱼牙,干瘪的老鼠之类动物的脑壳,乌鸦翅膀,蛇皮,等等等等),手指上戴着几个镶嵌硕大假宝石的金色戒指(我猜八成不是真金),手里则是拄着一根漂亮的拐杖。这些搭配凑在一起,反而有种神秘的感觉。

“什,什么是沼泽鱼人?”这个一看就是城里来的笨蛋,果然一下子就上套了,“还有,你是哪位?”

李低头致意:“爱德蒙·李愿为你效劳——我是个巫毒教的巫师。”

这下子更吸引这些城里人了。他们赶紧让李坐在了中间,还给他叫了一杯酒。然后有个胖子又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什么是沼泽鱼人?”

李没有直接搭话,他喝了一口手里的朗姆酒,才用意味深长的语调说道:“你们听说过天蛾人、大脚怪或者卓戈奥卡布拉(注2)么?”

“没错,是听说过,可是——”

“没有可是!沼泽鱼人是比它们还可怕的怪物!它们就隐身在这个镇子后面的大沼泽里!不要被它们抓住,否则你将尸骨无存!”老骗子突然提高了声调,用一种虚幻的语气说着。

那几个吹牛的猎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问道:“它,长什么样子啊?”

“它们长着普通人的容貌。但是它们的脚是鳄鱼的脚,在胸部以下的身体上不是人的皮肤,而是片片鱼鳞。它们的嘴里还藏着一个嘴巴,满是吸管一样中空的利齿。这些鱼人啊,它们会假装成落水者向你呼救,然后把你拖下水去,先吸光你们的血液,然后再吃掉你们的皮肉和骨头。如果你遇上它们,并且中了他们的圈套,它们就会卸掉伪装,露出它们本来的可怕面孔——几乎所有人,见到那张可怕面孔,他们就会立刻被吓死或者吓疯。”

最先吹牛的那位鳄鱼猎手,露出奇怪的表情。他问道:“老爹,你这是吓唬小孩子的故事吧?”

李一言不发,只是慢慢地卷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右臂。哈,还是老一套呢!

“看看这块儿吧。”他胳膊上有一块儿少了一大块肉,这就是他骗人的证据之一,“这里,就是鱼人咬掉的。因为我是个巫师,我凭借自己的护身符才侥幸脱逃。”

那块肉我清楚得很,那是他年轻时候被一台电锯切掉的,这老骗子从来都把它当做沼泽鱼人的咬痕。

那几个傻瓜上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们对这个奇怪形状的旧伤口将信将疑,那个胖子又开口说道:“还有别的证据么?”

老李哼了一声,把袖子立刻拉下来,做出要走的样子:“我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不信就算了。几周前还出过事儿呢。”

“老爹,你别走,再给我们讲讲。”那人赶紧拉住他道。

老骗子爱德蒙故意做出不情不愿的样子,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我告诉你们可以,但是这事关本镇的声誉,你们不可以再说出去。”

一阵嗯嗯之后,他说道:“前几周,我们有个渔夫死了,麦克·佛洛尔,是个好人。他被发现是死于惊恐,那张脸都吓得变了形,那个样子,啧啧。镇上的警长发现他死的地方附近有一串脚印,带蹼的脚印。大家都说那是鳄鱼的,可那只不过是为了自欺欺人——没人见过直立行走的鳄鱼,不是吗?”

那几个城里人这下子有点儿吓坏了。鳄鱼猎手问道:“那,你的护身符管用么?”

“当然,这可是从大巫师‘祖祖妈妈’(注3)那里学来的,我活了80多年了,哪天骗过人?”

几个家伙立刻掏出钱来向他买了护身符——其实不过是一堆不值钱的破烂。我并没有揭露他,也没说出他才60多岁的秘密——狩猎季爱德蒙也得赚点儿外快不是?

等那几个家伙离开,爱德蒙就高高兴兴地开始数起钱来。我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

“警,警长……”

我看着他,说道:“老爹,我不会抓你的。但是请你以后别用佛洛尔的死作为你的噱头,好么?如果再有下次,你明白我会怎么办。”

“好,好的警长,我再也不敢了,请你放心。我的好警长,我来请你喝一杯怎么样?”他谄媚地看着我说道。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继续等我的啤酒和炸鱼去了——碎碎大概是忙得忘记了我,我绝望地想着。

注1:20世纪50年代的著名爵士乐手。

注2:全是美国民间传说中的怪物,相信它们真实存在的人那是相当的多。

注3:祖祖妈妈这个名字,出自尼尔·盖曼的《美国众神》——这本书真棒!


(十二)

好在碎碎最终还是想起了我,她拿来了我的啤酒和炸鱼排。我正要开动,爱德蒙·李这老家伙又凑了过来。

“警长,你不介意我坐你旁边吧?”他端着一杯啤酒(鬼知道又从哪里骗来的)问我。

“坐吧,没事儿的,老爹。”

“谢谢,警长。我刚才转了一圈儿,发现已经没有需要我帮忙的新朋友啦,我就想,和老朋友喝杯酒聊聊天,也是好的。”

听到这话,我把我的鱼排往自己怀里推了推。这老骗子视若无睹,继续他的夸夸其谈了:

“警长,我可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了。你的头发似乎又少了些——我有个生发的秘方,你要不要试一试?放心,我可不要你的钱,咱们是老熟人,不是嘛。”

“不劳你费心啦,老爹,我对自己的谢顶现在很满意——这让我看上去更成熟,不是吗?倒是老爹你,这么些年你的词儿都不带换换的。要知道,不少游客都是年年来的,下次来的时候,你再怎么卖给他们护身符呢?老天,沼泽鱼人?我记得打从我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你就是这套词儿了呢。”

这老家伙咧嘴笑了,露出他那口雪白的牙齿——说实话,他这么大年纪还一直牙口这么好,让我不禁怀疑其实是假牙——然后开口说道:“警长,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啊,没有一个把沼泽鱼人当回事儿的。”他忽然收敛了笑容,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了下去。

“你瞧,沼泽鱼人确确实实是存在的。就像总统巨像(注1)一样,咱们谁都没去看过,可它不就确确实实在那里吗?那些鱼人,我祖父见过,我父亲见过,我也远远地偷看过。它们是真的,警长。”

“你见过?老爹,别吹牛了,我可不信。”我一边嚼着炸鱼排,一边表示着我的不屑。

“听我说,孩子,你不要不相信。”李看着我,冷静而且认真地说着,“如果我是你,我就离你那个朋友德拉维尔远一点儿,不然等他回归沼泽的时候,说不定会把你当成祭品,一起拖下水的。”

“等等,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立刻放下酒杯,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这才注意到,这老人的一只眼睛似乎已经开始出现白内障了,显得浑浊不堪。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去问问你的朋友好了,警长,问问他,他们家族的每一代人里失踪的那个都去了哪儿?问问他,他们德拉维尔家受到的诅咒到底是什么?呵呵呵。

李的声音不大,在这嘈杂的酒吧里却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显得冰冷而且刺耳。随后他向我点点头,放下酒杯,转身离开。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在这一刻,我觉得他看上去真的就是一个巫毒法师,真的。

我没有立刻追上去问个究竟,他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只觉得那些话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蛇,把我紧紧缠住了。我试图甩脱开它,却发现没法抛弃爱德蒙刚才这几句话给我的深刻印象。四周的嘈杂和音乐,我一下子都恍然无觉,就如同被扔进一间黑屋中一下子失去了与世界的接触。

“警长,警长?”

这时候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终于把我一下子拉了出来。我有些惊慌失措地抬头看去,不是别人,是汤姆·怀特。他拎着装猫咪的便携笼,就站在我旁边。

“嗨,汤米!”

他坐了下来,奇怪地看着我:“警长你刚才好奇怪,怎么了?”

“哦,没事儿,被爱德蒙老骗子给唬住了。他刚才讲了一些话,让我有点走神。”

汤米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我真没想到你也能被他给唬住啊警长!我还以为你是啥都不怕呢。”

“我们小时候,人人都怕爱德蒙——你怎么样,汤米,这几天够忙吧?”

“确实挺忙的。警长,我今天遇见菲比·佛洛尔来着,她说麦克的猫咪还没回来。我实在担心那小东西呢。”

我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儿的,汤米。猫咪比人强,真的。”

“希望如此吧。”

我和他道了别,然后在盘子下面压了钞票,起身离开。当我走到门口时,我突然升起个念头——我打算去和乔聊聊,谈谈爱德蒙·李的胡说八道。

和酒吧的喧嚣相比,夜色中的镇子显得安静从容。路灯下的道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行人,只有家家户户透出的灯光流露着温馨祥和。

很快我的车子就到了德拉维尔家门口,他家的窗户上透出电视的光影变化,看来乔就在家里。于是我下车走过去按响了门铃。

“哪位?请等一下,我穿下衣服!”乔的声音从门里响起。

“是我啦,乔!”

“安迪?伙计,等我一会儿。”

我等了好一会儿,他才过来给我开了门。我看见这家伙穿的笔挺,连袖口也紧紧扎着。

“干嘛穿得这么整齐啊?像是去上课似的。”

他一边引着我进来,一边叹了口气,“这不还是皮炎的问题,还没好呢——我刚才脱光了,在看电视,我想你大概不想看我的鸟儿吧,哈哈!”

“拉倒吧,我又不是没见过。”我摇摇头倒在了沙发上,“嗨,乔,有个事情我给你讲讲。”

“怎么了?”

我于是把爱德蒙·李的话给他一五一十讲了,他摸着下巴听完,然后笑了:

“安迪,这老家伙知道的还真不少呢。就是那么传的。”

“怎么传的?”

乔站了起来,示意我跟上他,然后他领着我去了二楼的书房。然后他打开一个柜子,取出一本硬皮的老式相册来。

那里面全是德拉维尔家族的古老照片,还有些剪报之类的。乔从头开始讲起来:

“你看,安迪,这个是我家最早的照片,一九零几年吧,这一代的西蒙·德拉维尔,精神错乱,跑进了沼泽里失踪了。就是这个人,喏。”

“然后下一代的老家伙里,这个家伙,好像是叫迈克尔还是麦克来着,离家出走,下落不明。”

“这个是我的曾祖父,以实马利·德拉维尔,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个虔诚的老实人,他在沼泽钓鱼的时候被鳄鱼袭击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叔祖父克莱德在场亲眼目睹。从那以后,他就有些精神错乱,然后某天自己划着船进了沼泽,最后家人只找到了船。”

“到了我父亲这代,他哥哥安德鲁斯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钓鱼的时候失足落水,然后被一条鳄鱼拖走了。”

“然后是我妹妹。”他说完这句就沉默不语了。

“天哪,你们家,还真是……”我实在想不出如何形容,这还真是厄运连连啊。

“没错啊,”乔又叹了口气,“传说中,那些被疯子维克托烧死的黑奴里面,有一位是个巫毒法师,还是法力很高强的那种。就是他下了个恶毒至极的诅咒,使得我们家每代人里必须横死一两位。”

他停了停,继续说道:“我家那个老疯子,特别信这套玩意儿。他总是在我们耳边唠叨什么‘得死一个’,‘德拉维尔家会绝嗣’什么的鬼话。说实话,我倒蛮希望那个诅咒落在我身上,而不是吉安娜。绝嗣就绝嗣好了,我们这个鬼家族,也没什么好留下的。”

我无话可说,只有搂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乔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建议一起下去喝一杯。

接下来的时间,我俩坐在沙发上,干了不知道多少瓶啤酒,聊着天,看着无聊的真人秀节目,就这样到了将近12点。

“我突然想起来,我家那个混账老爹,曾经还给我讲过什么家族的传承需要你来继续——可惜他没能把这个什么鬼传承告诉我,哈哈哈哈。”乔突然说道,然后他打了个大大的酒嗝。

“最好是什么藏宝之类的。”我打趣道。

“对了,汤米今天告诉我,下周他们来推平那个破楼,我委托他到时去看着。要是真有什么密室啊,藏宝啊啥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问他:“不说这个了——你和娜娜的事情,到底进展如何了?别放弃啊老兄。”

“我啊,打算过些日子久去新奥尔良看看我这个皮肤病,要是再严重下去,我肯定没法追她了……算了,还是别给你们看了,忒吓人了。而且最近我睡眠很不好,老做噩梦,还有耳鸣,天天听见敲鼓似的声音。他妈的,安迪,要是哪天我突然挂了,我就把这些留给你和娜娜好啦。”

乔颓然地躺倒下去,我意识到我也得回去了。他苦着脸起身,送我到了门口。乔这时突然说道:“你应该去追求她,安迪。你才适合她。”

“拉倒吧!”我给他胸上轻轻打了一拳,然后告别并转身离开。

我一边往汽车走去,一边想着刚才的情景:那一拳打在他胸上的感觉好奇怪,仿佛衬衣下面是什么硬质的东西似的,有些轻轻刮着我的指节。

(注1)指拉什莫尔山总统巨像。


(十三)

新一周的周四上午,轮到我在开往24号州道的路上值守,检查进出本镇的游客车辆了。正当我在检查某位猎人的猎获时,一辆车子在我背后停下来,还按了一声喇叭。

我回头看时,是娜娜的车,但是副驾驶座位上坐的是乔。我于是抬手放行了那位猎人,转回去走到他们旁边问道:“嗨,你俩要去哪儿啊?”

乔答道:“我打算去一趟新奥尔良——娜娜她捎带我一程,拉我到长途车站。”

“我要去趟加油站——咱们镇上那家的油不够了——安迪,你有什么要带的么?”娜娜探过身子说道。

“没有啦,你俩路上注意啊!乔,你去城里看病么?”

“没错,”乔点着头说道,“我约了位大夫——我一个以前的客户推荐给我的。安迪,我要去几天,可是今天他们就会来拆我家那个老房子,我得麻烦你这几天帮我盯着点儿,万一找到些遗漏的私人物品,你就帮我收着。我也已经和汤米说了——因为镇长派他负责和施工队沟通,所以他会在现场。有事的话,他会打给你的。嗯,还有,你要是忙的话,我就请娜娜帮忙。”

“没事的,伙计,放心吧,我一个人就搞定了。”我伸手进去,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俩路上注意。”

“放心吧!”随后我们挥手道别,我看着他们的汽车消失在道路拐弯处。

晚上娜娜就回来了。我下班后,走进“巫毒娃娃”的时候,她正和来旅游的一家四口出门,显然她揽到了这桩民宿生意。

“嗨,娜娜!”我朝她打招呼。

“嗨,安迪。我为你介绍一下,这是梅柯爱尔一家人,他们要去我家住宿,明天早上我会开船带他们去沼泽里游览,顺便钓鱼钓龙虾什么的。”

那位游客先生和我一样是个秃顶,一看就是个软弱的眼镜男。他太太则是一脸未消的怒气,和那两个可爱的孩子看上去一点儿不像。

“嗨,警长,”她气呼呼地冲我叫道,“你们这里的酒吧居然有这种下流演出!天哪!你们就不怕孩子看见么?!”

她丈夫连忙上去劝解。我猜他们可能正好赶上了王尔德的表演吧!我没直接迎上她的怒火,而是伸手指了指酒吧门口的招牌。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内有脱衣舞表演”。

那妇人的气焰一下子蔫了下去,她悻悻地拉着家人,和娜娜一起往汽车走去。娜娜回头给了我一个抱歉的微笑,就带着她的客人们一起离开了。

因为第二天是我休息,所以之后的夜晚我喝了不少,还和某个自以为是的猎人比赛掰手腕,赢了一小笔赌注。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回到了家里,并且躺到了床上。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我摸着因为宿醉而疼痛的额角,慢慢地坐了起来。我发现我不光是没脱衣服就上了床,连我的靴子,还一样在脚上。

“哦,该死,该死。”

这时我才注意到,是电话铃声吵醒了我。于是我接起电话。

“嗨,安迪!”

“你好,哪位?”我问道。

“是我啊,汤姆·怀特。”电话里叫道。

“啊,抱歉啊,汤米,我昨晚喝多了,脑子还有点晕,没听出来。”

“没事儿,警长。是这样,乔伊斯和我说他委托你了是吗?是的?啊,好的。警长,我们昨儿拆了一天,那个,今天来拆的时候,我们挖出了一间密室。对!密室!里面有不少东西。你还是过来看看吧?”

密室?我的脑子还有点晕晕乎乎的,这不会是德拉维尔家的藏宝吧,哈哈!

之后我用冷水冲了半天脸,又吃了止痛药和阿司匹林,这才缓过点劲儿来。我于是出门上车往德拉维尔老宅开去。

购买德拉维尔家土地的那家农产品公司,把通往老宅的道路已经初步修整了一番。泥土路已经换成了压实的碎石路,我还看见他们已经开来了铺路机和压路机,大概准备铺沥青了。

道路两边的参天大树没被他们砍伐,但是乔他们家原来的树篱已经被铲平了。以前破败的马厩和小屋的废墟也已经荡然无存。马场的篱笆全拆得精光,马场里停满了工程机械和工人的汽车。

我把车也停在了那里,然后下车往之前还是大宅的那片废墟走去。工人和监理人员都戴着安全帽,正在那片建筑残骸上来来去去,把拆下的东西一点点搬走,就好像是在享受巨兽尸体的一队蚂蚁。

“嗨!”我冲背对着我,穿着西装的一个家伙喊道。我猜他大概是经理?

那家伙转过身来,看见我一身制服,警徽锃亮(我没换衣服),吓了一跳。他问道:“呃,警长,我想我这里没出什么事儿啊?!”

“啊,你误会了。”我握住他伸出的手摇了摇,“是我的朋友汤姆·怀特叫我过来的,原屋主乔伊斯也是我朋友——他委托我俩帮他收拾私人物品。”

“啊哈,我知道了,那个挖出来的地下室在那边,你的朋友也在,正等你呢,警长。”

我正要过去,这位经理叫来他的助手,也给了我一顶安全帽。随后我就跟着这位助手往大宅的残骸走去。

门前的石质阶梯和露台还没拆除,我俩走过以前是大门的位置,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这位助手先生就指给我看。

木质地板已经拆开了,眼前是一个没有屋顶的地下室,汤米正在下面和几个工人收拾房间里的东西。

“汤米!”我冲他喊道。

“嗨,警长,下来吧!”

我顺着他们架设的一架梯子爬了下去,汤米上来迎着我,眼神显得兴致勃勃。

“他们一大早就通知我,发现了这里。”他挥了挥手,向我示意道。

“这个位置,呃,大概是乔他家一进门那个大楼梯下面。”我估摸着说道。

“Bingo!警长你说得对呀,他们也是这样说的。”

我问道:“这里都有些什么?”

“也没啥,有一张旧桌子和配套的椅子。有个书架,上面有一些古旧的老书。还有个大蜡烛台——我猜可能是银的。喏,我收拾到那边的箱子里了。”

“那是什么?”我注意到地下室一角有个砖砌的小台子。

“那是口井。警长。”

我走了过去,果然是口水井。井上的盖子已经移开,我走过去往井里看了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然后我走到箱子那里,想看看有什么书籍,结果我看见的除了那个大银烛台,就是一些书脊上印着泥金字的古旧硬皮书。我看见其中有几本是外文的,但我搞不清是哪国文字。

而英文书籍里,我看到有字典,一本天主教教义,还有一本薄薄的著作(它的书脊和封面都没有名字)。我顺手把那本书拿了出来然后打开,只见纸页发黄而且脆弱,扉页上用翠绿色的墨水印刷着:《海神的敬礼》,并没有作者和出版社之类的信息。我小心翼翼地翻了两页——发现是一本诗集——然后放了回去。

“警长,我们要把书拿上去啦。”汤米在我背后提醒道。

“哦,好的好的。”我和他一起把书箱搬到了施工队的吊车放下的一块平板上。然后吊车把它隆隆地吊了上去。

“那些家具还要保留么?”汤米问我。

“不,应该不用了。”我了解乔的想法,他对这旧宅中的一切并没有太多留恋。

他转向工人们喊道:“先生们,剩下的东西就不要啦!随各位处理好了。”

我和汤米随后爬了上去。他帮着我把那个箱子搬到了我的皮卡上,然后和我告别:“我得回去坐着啦,警长,晚上你去喝酒么?”

“哦,算了,我昨晚喝得太过了,谢谢,汤米。”

“那就明天见喽!”

回到家,我把书箱费力地搬了下来,然后放在了车库。我收拾完毕,给乔挂了个电话。

他接了电话,声音有点嘶哑:“嗨,安迪,怎么了?”

我把今天的发现和他讲了一遍,他似乎想了想,沉默了一下下:“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个地下室。对了,你是说有口井么?”

“是啊,乔。”

他嗤笑了一下,“我就说为什么那一片老是潮潮的呢——安迪,那些书什么的先放你那里,我得明天才能见到大夫呢。”

“好的,等你回来。这个狩猎季还不错,啥案子也没有呢。”

然而第二天,我的乐观就被一系列突如其来的案子打破了。


(十四)

我一进警署,纳尔夫端着一杯咖啡迎了上来。他要赶紧向我汇报昨天的各项事务,好早点下班回去休息。

“总之游客和猎手那边没啥大事儿,头儿。不过咱们本镇居民中间倒是出了些小乱子。”他一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哦?是什么乱子?”

“哈,跟我来吧,你一看就知道了,头儿。”

他领着我转到了后面的拘留室,然后一摊手,“头儿,你自己看吧。”

两间囚室,各关了一个人。其中一个还在呼呼大睡,而另一位,则是隔着栏杆苦笑着向我挥手致意。

“我的天,斯诺大夫,你这是怎么搞的?”我蛮惊讶的。

沃尔特·斯诺脸上贴着几条创可贴,然而仍然掩饰不住脸上的伤痕。他拿大拇指向隔壁指了一下,颓唐地说道:“我昨儿喝高了,和他打了一架,麦克劳伦小姐报了警——所以我俩都进来了。”

睡着的那位也已经睡眼惺松地坐了起来。他显然在被捕以后没来得及收拾一番,嘴上的口红也没来得及擦掉。

“嗨,王尔德。”

那黑人舞娘叹了口气,起身走了过来。“警长,早上好。”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变样,我看见他的脸还肿着。

纳尔夫这时说:“头儿,我把他俩交给你了,我回家歇着去了。”

“嗯,走吧,耐德。那么,你们二位,怎么回事儿?”

王尔德朝斯诺那边恨恨地瞥了一眼,“这个变态想要碰哈利,我就和他吵起来了,然后我就和他跑到门外打了这么一架。”

斯诺回应道:“我才没有那么变态呢!我他妈的不是恋童癖!还要我说多少次,我喜欢小孩子,但那只是长辈的那种喜欢!再说我只是想摸摸他的头表示亲近而已!”

“拉倒吧,你这个死基佬!你还敢说自己不是变态?你还他娘的成天来骚扰我呢!”

“滚你娘的蛋,安吉丽娜!我他妈的才不是骚扰!我只是看你是我的同好,看看能不能追到你而已!你既然没那个意思,我又喜欢上别人了,这不是早就不搭理你了么?再说,我这样的基佬是变态,你算神马?啊?”

王尔德一下子扑到栏杆上,大声说道:“我他妈的才不是基佬!人家是蕾丝——”

“好了!都住嘴吧!你们两个家伙,还想再打一架么?!”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出言阻止了这段争吵。“我看你俩还是酒劲没消。好吧,你俩就接着在号子里蹲着吧。什么时候不吵了,我再来谈谈释放的事儿。”

“嗨,警长,别走,喂喂!”我把斯诺的呼唤丢在了脑后,然后回去干别的事儿了。

过了一个钟头的样子,我让清洁工派丽大妈给他俩送了水。派丽大妈回来的时候,告诉我这俩人还在气呼呼地互相不理睬。我于是对她说:“那就让他俩再冷静冷静。”

不一会儿,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是碎碎打来的。她问我可以把王尔德放了么?她现在快忙不过来了。

我这样告诉碎碎:“抱歉,安琪拉,他俩现在还处在冲动期。再等等,总不能让他们一出门又打起来吧。”

“好吧,警长。但是天黑之前请一定放人。那俩家伙都不是坏人,不过是冲动之下的误会罢了。”

“放心,我知道的。”我放下电话,决定出去买份午餐,顺便给这俩混蛋也各带一份。出门我就开车去了斯诺的便利店,我进去的时候,菲比·佛洛尔正在看着一本杂志傻乐。

“嗨,警长!你要点什么?”

“给我来三个大号的潜水艇(注1)。再来三瓶可乐。”

她一边去做,一边问道:“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吗?”

“啊,给两个傻瓜各带一份。对了,这里面有你的老板哦。”

这姑娘盯着我,奇怪地问道:“我老板?斯诺大夫?在你那儿?我就说他今天怎么没出现。”

“他啊!昨天晚上喝多了,和王尔德打了一架,俩人现在都在蹲班房呢。”

“啊?!那我只收你两份钱好了,他自己那份就不用过账了。晚上我去送饭给你们吧,顺便探望下他。”

“不用,天黑前我就会放他俩走的。不过是喝酒闹事,算不了什么。只是让这俩家伙冷静冷静。好的这是饭钱,我得走了,再见,菲比。”

这时一只橘色的猫咪跳上了桌子,咪呜咪呜地叫着,似乎是被食物的香味吸引了。菲比伸手抱起了它,抚摸了几下,对我说:“对了警长,这就是噜噜。上周她就跑回来了。”

我摸了摸猫头,“好好养它,菲比。”

“放心吧。”

我回到警署,给两个倒霉鬼分发了午餐。这回他们倒是老实了不少,虽然还是互不理睬,但至少已经不吵架了。

我坐在牢房门外陪着他们一起吃完了三明治,然后对他俩说:“现在你们能互相原谅了么?”

“我没问题,”王尔德道,“只要他别再来骚扰我或者哈利。”

“我得再次声明!我绝对不是恋童癖!我也不会再搭理你了,王尔德。我会离你俩都远远的。”

“好啊,那就再好不过了。”王尔德针锋相对地说道。然后他俩继续互不理睬。

“这样就对了嘛!”我说道,“我要是你们,早早就点头握手言和了。我现在呢,希望你俩出门以后也别再互相争吵,都好好想想自己的对错,答应我。”

他俩最终还是同意了——齐齐点头同意。于是我打开了牢门,放他俩出来了。

“昨晚的事儿,我很抱歉。”斯诺最后先伸出了手。王尔德犹豫了一瞬,就伸手握了上去,摇晃了一下沉默地放开了。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出了警局,然后分道扬镳。

他们出门后,我给碎碎打了个电话,告诉她王尔德已经回去了。然后我就继续我在警署的值班,直到天色变暗,巡逻的两个警员全都回来,这才下班回家。

晚上我母亲做了烤鱼和苹果派,这一顿吃得我心满意足。然后我冲了个澡,早早躺在床上看起小说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父亲突然轻轻敲开了我的门。

“怎么了爸爸?”

“我和你妈妈听见车库里有什么声音,你去看看?”

声音?我起身把抽屉里的格洛克(注2)掏了出来,然后让我父亲和母亲回房锁好门。接着我就轻手轻脚地走了下去。

隔着客厅通往车库的门,我确实听见里面有悉悉簌簌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有人在翻动什么。车库的大门一直没关,这个小贼一定是翻过篱笆堂而皇之地进来的。

我打开保险,轻轻扭动把手,尽量不出一点声音。

忽然那里面的响动一下子停止了,我也立刻扑开了门,大喝一声冲了进去。

不许动!

门外照进的月光之下,我看见在汽车的另一侧一道黑影一下子窜了出去,那动作快得惊人。我赶紧追了出去,却看见那影子一下子跃过篱笆,几起几落就消失在远处路灯不能照亮的树丛里。

这是什么东西啊?那影子像一只巨大的蟾蜍似的——我发誓它没有尾巴——但速度却快如奔马。我想了半天我认识的动物,没有对的上号的。

我又盯了一会儿,那动物再没出现。于是我打开车库的灯,看看有什么损失。

架子上有不少工具被拨落在地,有两个纸箱被撕开了口子。然后我看见装德拉维尔家那些书籍和烛台的箱子也被翻乱了,好几本书散落在地上——还好没有明显损坏。

我于是开始收拾被弄乱的东西,这时我父亲走了进来。

“是小偷么?儿子。”

我回答道:“不,爸爸,是条野狗还是什么的——我没看清——跑得贼快,我刚一进来,一下子就逃掉了。”

“那就好。不是美洲狮什么的吧?”

“爸爸,我确实没看清。咱们还是把车库门关上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穿好警服,挂好装备刚准备出门,忽然有人死命地敲起我家大门来。“咚咚咚咚咚!”完全就是在用拳头砸。

我赶紧打开屋门。门外站的是菲比·佛洛尔。她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得大大的,在那里晃动着手,显得手足无措。

“警——警长——”她来回说了几遍,但是她就是没法说出下面的话来。

“怎么了菲比?冷静,冷静一点。”我抓住她肩膀,让她别再像只受惊的鹿一样蹦来蹦去。

“是——警长——是斯诺先生——他——他他——他死啦!”

她一下子哇地哭了出来,扑到我身上,紧紧抓住我胳膊不放。

“是在便利店?!”我问她。她只是咬着嘴唇胡乱地点着头。

我推开她的手,让我妈妈来把她领进屋里歇着,然后跳上汽车,赶紧往斯诺的便利店开去。同时,我也拨通了警署的电话,让值夜班的托德打电话叫上其他人。

该死的,怎么会出这种事!

(注1)一种长型三明治。

(注2)一个著名的枪械制造商。这里指格洛克牌手枪。


(十五)

当我赶到斯诺家便利店的时候,我看见已经有邻居在远远地看着。我在车上就看见商店的门整个儿被弄烂了,等我停下车子走近过去,我发现菲比·佛洛尔把装着噜噜的猫笼就落在门口,那只橘猫正在里面嘶叫着——显然这姑娘吓坏了,于是什么也不顾,一口气跑去我家了。

我捡起猫笼,轻声安慰那只猫咪,把它放在了我的车后座上。随后我就走近便利店的门口查看。

便利店的门几乎粉碎,玻璃和碎木洒落在屋里,显然是有什么人从外面暴力地冲撞了进去。往里看去,我看见沃尔特·斯诺就在门正对的地方靠墙坐着——坐在一大片血泊之中,而那些血液,明显是从胸腹的巨大创口里流出来的。

“我天!”我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禁动容,难怪吓坏了佛洛尔小姐。

这时值守的警员也鸣着警笛开了过来。等他们下了车,我让他们拉起警戒线,并且去和那些聚拢来的好奇的邻居们聊聊,看能不能找到目击证人。接下来,我让匆匆赶到的纳尔夫去找殡仪馆的福克尔来,现在只有他能初步勘验下尸体了。

在等待福克尔先生过来的时间,我决定绕着便利店的四周转转。斯诺家的便利店是个独立的小房子,它背后是一排树木以及田地,穿过田地再往后走一段,就是沼泽的边缘了。

果然,我转到后门时,发现后门敞开着,地上有一串血液凝固的足迹,从屋里直通到田地。

我把我的脚放在旁边比了一下,大概估算出嫌疑犯的脚大约有10码(注1)左右。,应该是个男子。

我沿着那一串脚印走到了田边,发现因为土质较松,疑犯在上面的脚印十分清晰。我于是跟着脚印一路走过去,穿过了树丛,一直走到了水边。

在这里,我看见岸边扔着一堆带血的衣物以及鞋袜,似乎那个疑犯跳下了水的样子。

该死,他八成是预备了船只在此,抛下血衣乘船跑掉了!

我又仔细在周围看了半天,确认疑凶确没有在附近上岸,这才举起那堆衣物,伸着胳膊让自己尽量不要碰到,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去。

等我回到便利店,福克尔先生已经到了,正在和纳尔夫他们勘察现场。

“嗨,警长,你拿的什么?”他问道。

“我沿着后门的脚印走到了沼泽地边上,发现了这些衣物。纳尔夫,你去后门沿着脚印拍些照片留证。”

纳尔夫立刻行动起来了。我转问福克尔先生:“能看出大夫的死因么?”

“初步看是利器开膛的,看不出是什么武器,我感觉不像刀子,你看这里。”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斯诺的肠胃了!

我只好忍着恶心继续听他说下去,“这里,创口很大,我觉得有点像是爪子,好几道伤口。”

“可那确实是人做的啊!”

福克尔耸耸肩膀,“我只是客观叙述,鬼知道是什么武器。能从县里找职业法医来看么?你知道的,我在这方面不如死者。”

通知县里?哦,对啊!这种重大案件我们还得通知县里!该死的,我得立刻打电话过去。于是我把那些衣物放在一边的收银台上,恍恍惚惚地出去,给县警局去了电话。

然后我让他们都停下来,等着县里刑侦专家的到来。

等待的期间,我询问了周围邻居,他们都表示,昨晚除了偶尔听见狗叫,并没有什么。

我也逐渐冷静了下来。这里有点奇怪的是,斯诺家离便利店挺远的,他昨晚是在店里一直没回家么?我想到这儿,给家里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我母亲,我请她让菲比接听。

那姑娘还在小声抽泣,我随便安慰了两句,赶紧问道:“菲比,你昨晚下班的时候,斯诺先生还在么?你是几点下班的?”

她抽着鼻子答道:“不……警长……(抽鼻子的声音)我是八点半下班的,那时候……(又抽泣了几声)斯诺先生还没来便利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几点来的(还是抽泣)”

也就是说,斯诺是八点半以后遇害的了。我安慰了几句,告诉她我把噜噜收好了。菲比在电话里吃惊地叫了一声,“谢谢谢谢,我当时光想着报案了,把那个小可怜都忘记了。谢谢你警长。”

我们等到中午,饥肠辘辘,但是没一个人想吃东西——那血腥的现场实在是让人恶心坏了。这时候,县里的警员赶到了。

为首的是克拉克·韦尔斯利,外号叫“老狗”的探长,他可是刑侦处的中坚。他一边听我的汇报,一边马不停蹄地和法医们勘验现场。他们果然还是经验丰富,很快就找到了一些我们没注意的东西。

“这是,什么?”一位警员用镊子从血泊里夹起了一个片状物体,血液从上面迅速滑落,露出了半透明、蓝绿色的质底。

我和韦尔斯利一起上前看过。“看形状像是鳞片,鱼鳞之类的。”我说出了我的看法,“老狗”也点头同意。

“搞不好,是嫌疑犯的护身符。”他说道,“某些黑人毒贩帮派,特别信奉巫毒教的,会搞这类玩意儿。”

“贩毒?”我怀疑地叫出声来。

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到一旁说话,“伙计,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

我点头同意后,他小声说道:“近半年来,本县和临近地区,包括新奥尔良,出现了一批毒品——麻黄碱类的(注2)。我们已经配合州里查了好久了,目前怀疑点都放在我县临近沼泽的地区。死者是个医师,也是药剂师,不是吗?他可是个值得怀疑的目标。”

“我们镇上并没有出现吸毒人员啊!”

“只是猜测,也许他只不过是个中间环节呢。和帮派起了矛盾,比如死者私自截流了这些冰(注3)之类的。总之,我们会仔细调查的。”

之后我带他们沿着脚印指明了我发现血衣的地点,然后又带着韦尔斯利去了我家录了佛洛尔小姐的证词(我顺便把噜噜带了回去),最后又跑到“巫毒娃娃”去录了王尔德的证言——他和碎碎听说斯诺被人杀了,都几乎吓傻了。

“昨晚我们营业到了三点多呢。”碎碎赶紧说道,“王尔德一直和我在给客人们上酒水。然后我们就休息了。”

“老狗”看着王尔德的眼神很是不善,他大概觉得一个易装癖黑鬼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各项证据都对的上,他昨晚没离开过酒吧,应该能排除他的嫌疑吧。

调查,勘探,询问,我们整个儿一直忙到晚上。县里来的专家们,直接占了我们警署,我邀请韦尔斯利和另一位法医睡到了我家。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匆匆吃完早饭,就又开始行动起来。

我围观了验尸过程,最终的结论是被一种多刃的利器所伤。那个法医开玩笑地称凶手是“金刚狼”——“我觉得,金刚狼的铁爪大概能搞出这样的伤口来。”

韦尔斯利详细搜查了便利店上上下下,也跑到斯诺家检查了一番——顺便一提,斯诺的爸爸昨天听说他的噩耗后十分恍惚,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我们的检查只好尽量缩短。

韦尔斯利收集了斯诺家医药部分的全部账目,又把所有药品收集一空。然后他带着全部证物和死者尸体回了县里。

这场惨剧给本镇的旅游业带来了沉重打击,这一年的狩猎季草草收场,猎人和游客在这些天跑回去大半。之后一天晚上娜娜和我一起喝酒的时候,她郁闷地告诉我,今年她整修船只、房屋以及其他事项的投入将将持平,根本没盈利。

“我们也是。”娜娜把酒杯递了过来,“本来都好好的……唉!”

我对她俩说:“我倒不担心这个,明年他们就会忘记这事儿的,放宽心吧。我担心的是,那个凶手别是我们镇上的人啊。”

这话引来了一阵沉默。是啊,想想万一凶手就在我们身边,那岂不是更让人害怕的事情!

又过了两天,县警局通知斯诺的家人领回了尸体。镇上大多数人都参加了他的葬礼。菲比·佛洛尔哭的什么似的。直到结束的时候,她还一直泪流满面。

我于是上去搭话道:“嗨,菲比,别太难过了。我知道,你老板是个好人,我也很为他惋惜。”

“谢谢,警长,我只是在想我自己,我没工作了。我可能得回父母那边去了。可是我更喜欢这里,这里人人都是好人。”

是啊,这姑娘一转眼就失去了工作,这场惨剧影响的不仅仅是斯诺一家。

我突然有了个主意,我赶紧和她抱歉,然后跑过去喊住了碎碎,“嗨,麦克劳伦小姐,你那里还缺人不?要不要让佛洛尔去帮忙,她正好没了工作。”

她蛮高兴地说道:“这可是个好主意呢!我先请她过去干几天,要是便利店还能重新开张,也许她还得回去的。”

佛洛尔果然也蛮高兴地同意了。这之后没几天,韦尔斯利给我打来了电话。

“嗨,警长,我通报一下进展给你。现在看来,斯诺的账目很清楚,他没有来源不明的大笔进项,也没有出现危险药品出入不符的问题。但是,他的药店储备的麻醉类药品全不见了。”

“由此我们推断,这案子很可能是个瘾君子干的。他乘船从水里来到了你们镇,然后毒瘾发作,跑去干了这事儿。唯一可惜的是,没有任何目击证据,要是有监控就好了。”

监控?我突然想到我之前曾经建议斯诺装个监控的,不知道装了没有。于是我放下电话,赶紧打给巫毒娃娃酒吧,去向佛洛尔询问。

这姑娘听完我的问题,告诉我道:“对啊,我们真的装了。录影的电脑和我的收银电脑是同一台。摄像头在天花板上,伪装成烟雾报警器了。”

天哪,菲比你这个笨蛋!你怎么才想起来告诉我?!我顾不上骂她,就赶紧叫上纳尔夫,出门往斯诺家开去。

(注1)美制鞋码,大概相当于我国旧码的43~44号。

(注2)麻黄碱类就是冰毒类毒品。

(注3)指冰毒。


(十六)

因为不知道有监控这回事儿,县刑警队没有拿走那台电脑,于是老斯诺就把它搬回了家。还好他并没有格式化硬盘,等我们搬回警署之后,仍然可以正常打开。

我把菲比叫了过来,她帮着我们找到了监控录像存放的文件夹。里面满满全是按日期名称排列的MP4文件,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我们想看的那个时段的。

为了防止误删,我把那个文件在其他位置复制了两份,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播放了。

录影没有声音,而且是黑白的,画面的右上角是录影时间。我开始时是快进播放,看着画面上顾客逐渐退去,最后菲比在晚上八点半多关灯打烊。之后的画面明显昏暗的多,只有外面的路灯光从橱窗和门外照进的地方还勉强能看清楚。

一直快进到晚上11点23分,便利店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因为过于昏暗,看不清脸,但从衣物和形体上看,应该是沃尔特·斯诺。

他这么晚回到店里做什么?从接下来他的举动来看,他似乎在等什么人。

只见斯诺在店里踱来踱去,却一直没有开灯。到了11点44分左右,他突然往大门走去,但还没等他走到跟前,一个人撞烂了大门,直接冲了进来!

这个人戴着顶棒球帽(我记得证物里并没有这顶帽子),一直在背对着相机的角度。他把惊慌失措的斯诺步步紧逼,直到无法照亮的黑暗区域里,从偶尔晃动的身影来看,他们进行了搏斗。这之后就再无动静。斯诺的麻醉类药物是放在地下室的保险柜里,而通往地下室的门和后门紧挨着,都在他死亡地点的旁边,恰好是拍不清楚的黑暗区域——要是斯诺打开灯那就好了!

我之后通知了韦尔斯利。他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地赶来,看了一遍,然后把证物带走了。之后他又反复盘查了斯诺的家人和菲比,依然没找出斯诺是否涉及毒品买卖的证据,唯一的推论是凶嫌早有预谋,且与斯诺相识。

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也有可能是别的矛盾,但是凶手故意带走麻醉品以误导我们。要是还有其他监控就好了。”

我则是建议他从斯诺在网上的通讯联系着手查查看,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查过了,这家伙和一些同性恋社交圈有来往,但没有证据能找到他最近联系了什么人。他最近的一些电话记录是你们镇上几个人的通话,包括他的那位雇员小姐,镇政府办事处的汤姆·怀特,还有镇上的老师乔纳森·德拉维尔。我都一一询问了。”

“首先凶手是白人男性,那位小姐就排除了大半嫌疑。死者又是同性恋,不存在骚扰问题。他俩也没有财务纠纷,除非是这小妞的什么朋友想通过他搞到麻醉品,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那位教师德拉维尔,他现在在新奥尔良住院呢,治疗一种什么鱼鳞癣之类的皮肤病。案发时根本没回来过,医生护士都能作证,可以完全排除。他说和斯诺通话,是因为他快要回来了,想委托斯诺先囤一些他需要的皮肤病药膏。”

“最后是那位怀特,那小子一看就是个懦弱无力的家伙,身形完全不符,案发前后的时间他说在酒吧喝酒,也有人确实看见了他。”

“还有一位可能的怀疑人物,是那位前一天和斯诺打架的那位黑‘女士’,他也完全可以排除。十几号人盯着他,一晚上就没离开过酒吧。”

“老狗”停顿了一下,最后说道:“所以,我相信斯诺也可能有第二部手机,他用那部机器和凶犯联系往来。这就是不能排除他参与毒品买卖的原因之一。”

一想到斯诺这样平时蛮不错的好人,居然有可能参与到可怕的犯罪里去,这让我实在有些不能理解。这也让我们一向平静的小镇,隐隐能看见不远处罪恶的阴云(不过还好,除了我们这些执法者以及镇长,大部分人仍对此事一无所知)

日子还是继续过下去了。又过了一周多,乔从新奥尔良回来了。他对斯诺的死也十分惊讶,不过我告诉他可能是为了打劫麻醉品后,他也欣然接受了这个解释。

“照我看,我们得在街上装上监控。”乔在那个周末的礼拜会结束后,对我和镇长说道。

镇长费尔比先生则摇着头反对。他指出镇上第一一向平安,第二确实也缺乏预算。“如果明年镇民大会愿意给出这笔预算的话,我才可以考虑。”他最后说道。

而斯诺家的便利店,之后被某个全国连锁便利店买了下来。他们计划在新年后重新装修,并在二月初开张。

随着十月中案子调查的暂时结束,我们镇子又一次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我下令加强了夜间巡逻,希望以此保证一切正常。

某天晚上没轮到我值班巡逻,我就叫上了乔去碎碎那里小酌。我俩还是如往常一样点了啤酒和下酒的零食,在那里边喝边聊。

乔已经完全放弃了对娜娜的追求,他现在建议我去试试。

“哦,乔,你知道的,她对我没兴趣。”

“谁对你没兴趣啊安迪?”娜娜的声音突然在我们身后响起来,吓了我俩一跳。

“没,没谁。”我赶紧站起来解释。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噗哧笑了:“安迪,你要是看上谁,和我讲呀,我来帮你出主意,怎么样?”

“哈,一定。其实真没有,是乔在瞎说。”(乔在一边憋着笑差点露馅儿)

娜娜耸耸肩,然后让开身子——她身后站着一位穿格子衬衣,背着个帆布旅行包的黑发姑娘。“介绍一下,这位是亚丽珊德拉·维尔曼小姐,她是位作家,来咱们这里旅行写作。而这位,是安德鲁·刘易斯,本镇警长。”

“幸会。”她伸出手和我握了握,“我来自新奥尔良,我呢,在写有关老南方的一本书,所以来这里住一段时间,打算收集收集素材。接下来大概要麻烦各位了。”

娜娜插嘴道:“维尔曼小姐会住在我那里。现在,安迪,你是不是该请我俩喝一杯?嗯?”

“啊,乐意之至。”

她俩点了朗姆酒基底的鸡尾酒,然后就和菲比·佛洛尔聊了起来。因为顾客不多,所以不多一会儿,碎碎也加入进去,然后王尔德也时不时插句嘴。这点上我确实佩服女人,她们的友谊总是能突如其来,也随时能找到交集的话题。

我和乔继续聊男人的话题,比如最近的NBA球赛什么的。聊了一会儿,有人拍了拍我。

“嗨,警长,嗨,乔。”

我回头看时,是夏洛特·威尔逊。

“怎么了,威尔逊小姐?”

“是这家伙。”她把手举了起来,手里是一只灰黑条纹相间,鼻子上有一块白色的猫咪,“我来看看汤米在不在这儿。”

“这不是汤米的猫么?”乔也注意到了,“叫什么来着。”

“奶油——汤米的猫怎么在你这儿?”

夏洛特摇摇头:“我下班回家,在我家旁边路上遇上它的。我去汤米家找他,可他不在。然后我就带着它找到这里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动人,我挺可惜她和汤米没成。“搞不好,他就是出来找奶油了,然后你俩正好没遇上——在这里等会儿吧,夏洛特。说不定待会儿他就找到这儿了。”

夏洛特点点头,然后我和乔往左移了一位,给她留出一个靠近女士们的位子。很快,夏洛特就和那几位姑娘(包括王尔德)打成一片。这些女人们都开始逗起猫来,然后咯咯咯地傻笑个不停。

又过了一小会儿,女士们突然间惊呼起来。我和乔都赶紧放下酒走了过去。

“怎么了?”我问她们。

我马上明白过来:那只猫忽然耸起身体,竖起毛和尾巴,喉咙里发出了威胁的声音。

“它怎么突然就——”碎碎惊异地说。

“它是因为我。”

大家扭头看过去,是汤米站在门口。

“怎么了汤米?”娜娜问他。

他没敢靠近,哭丧着脸说道:“它今天突然就和我这样了——就好像我是它的敌人似的。然后它趁我不注意跑了出来,我找了它半天。瞧它这样子!我现在都不敢靠近了。”

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众所周知,奶油是他唯一的家人,汤米对它的感情就和亲人一般。

夏洛特抱起了奶油,努力想使它平静下来,可是它还是冲着汤米嘶吼。威尔逊小姐只好说:“汤米,我让他和我家喵喵待几天好啦,它有可能是发情了。”

“好的,谢谢你夏洛特,你带它我就放心了。我就不进来了,知道它没事就好。”

汤米说完,满怀惆怅地转身离去。猫咪随后也恢复了平静。

我转身坐回去的时候,看见乔摸着下巴,似乎若有所思。


(十七)

那晚之后,我就常常在各处遇见那位女作家亚丽珊德拉。她似乎对本镇最近发生的几起案件颇有兴趣,至少王尔德就向我说过她打听过麦克·佛洛尔和斯诺的死亡。菲比·佛洛尔也被她骚扰了多次——不过这姑娘这次倒是蛮聪明地对案子缄口不言,还和这位作家东拉西扯,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绝对敢肯定,她才不是什么作家呢——这位维尔曼小姐一定是个报社记者,想写些骇人听闻的报道。”

某天晚上,菲比·佛洛尔在给我上了酒以后,一边偷觑着不远处的亚丽珊德拉,一边小声和我说着。

“哇哦,你可别说什么——案子没破之前,任何对案情的透露都是不利于侦破的。”我叮嘱道。

“那是自然,我和其他人也都说了呢。”说完,菲比就继续忙去了。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偷偷关注着那位作家。她显然最后没问到她想要的,然后转身走到了我旁边。

“嗨,警长。”她仿佛刚看见我似的打着招呼。

“叫我安迪就好,维尔曼小姐。”

她微笑着,显得很天真的样子,“好的,安迪。这些天我可是收集了不少素材呢,现在我想问问,我能不能从你这里得到帮助呢?”

“当然可以啊,维尔曼小姐。”我也假装毫不知情。

“谢谢,警长。我帮你叫点什么吧——碎碎,你能给安迪再来一杯啤酒吗?记在我帐上。”

她等啤酒上来就开始问了起来,开始是问有关这个镇子的历史传说——她特地说了她已经知道的一些,然后问我还有没有其他民间故事,特别是关于德拉维尔家族的。

“德拉维尔?哦,维尔曼小姐,这个我能给你讲的大概只有维克托的恶行吧!”

维尔曼小姐有些失望地看着我说:“那个我已经知道啦,我想问问传说里德拉维尔家的诅咒,那是什么?”

“这事儿你干嘛不问我呢?维尔曼小姐。”

她背后忽然响起的男声吓了她一跳,是乔。我看见他进来,但我并没有表示出来。

“你?抱歉,我还不认识阁下是?”

乔坐在她旁边,笑眯眯地说道:“我叫乔伊斯·德拉维尔,维尔曼小姐,很高兴认识你——顺带一提,我是如今德拉维尔家族唯一在世的人啦。”

那一瞬间,我打赌亚丽珊德拉的神色有些恐慌,但她立刻又恢复如常。她立刻转过去对乔说:“那太好了!能认识你,这对我的帮助更大——那么德拉维尔先生,你能讲讲么?”

后面的话,我是偶尔听到一两句,总之乔确实在一五一十地给她讲述德拉维尔家诅咒的传说,以及现实里他们家族的疯狂和惨剧。

亚丽珊德拉一边听,一边在小本子上面记着。等到乔说完,她突然用蛮清晰的声音问道:“德拉维尔先生,你听说过沼泽鱼人么?”

“听说过啊,从小我就听说过这个传说。你要是去找爱德蒙·李,他大概能给你讲好多段儿呢。”

亚丽珊德拉听完这句话,就问了爱德蒙·李是谁,住在哪里之类的。然后她就不再询问这些事情了,而是和我们聊着闲天,一起喝酒。

之后娜娜开车过来接她的这位房客,我和乔向她告别,看着她俩离开。乔这时突然对我说:“安迪,我问你件事儿,那堆书籍里面,你有没有见过一本诗集?”

“有啊,你说的是封皮和书脊都没有字的那本么?我记得它叫什么来着?对!《海神的敬礼》。”

乔摇摇头说:“我没见过那本书,我是在我母亲的日记里看见了那个地下室的藏书目录,那里面提到了它。可是我从你家拿回去的时候,却没看见有这本诗集啊。”

什么?!这让我很是吃惊,“我确实放在箱子里了啊!对了,斯诺死的那天,有只什么动物闯进了车库,弄翻了那个箱子。我去车库看看是不是掉在哪里了?”

“是什么动物啊?”乔问道。

“跑得太快了,看不清。应该是美洲狮或者野狗一类的吧。”

“那咱们现在能去找找看么?”

“没问题呀,乔,咱们走吧。”

然而我俩在我家的车库搜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这可太奇怪了!”我失望地说道。而乔也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我连忙向他致歉:“对不起啊,乔,我真心不知道这本书对你的重要性。如果我——”

他拍拍我肩膀,打断了我的话:“没事的安迪,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是最近看我妈妈的日记,那里面提到了好多次。所以我猜想那应该对她有什么意义。”

他停了停,又安慰我道:“搞不好,是那只野兽叼走了呢。天意如此,何必强求。”

“谢谢,乔。我要是有机会再找到那本书,我会立刻告诉你的。”

他冲我笑了笑,就告辞离开,步行着往家走去。

之后的日子依然稀松平常。斯诺被杀一案仍然没有线索。韦尔斯利在和我的通话中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常,但我能听出来他话语里的疲惫和失望。

镇子里也几乎恢复了平静,斯诺的死已经不再是人们的谈资。汤米的猫仍然不认他,这让汤米每次来到酒吧时都是郁郁寡欢的样子,酒也比以往喝得多了一些。

维尔曼小姐在这些日子里,被重新认可了不少。因为她关心的事情已经更多地变成了沼泽鱼人之类的神话传说,大家开始相信她是个作家而非到处钻营的记者。还有一个原因是,大家看到了这姑娘笨拙的一面。

这一点是娜娜在酒吧透露出来的。她趁亚丽珊德拉去洗手间的时候,告诉了我们这件搞笑的小蠢事。

娜娜说,亚丽珊德拉去找了好几次爱德蒙·李,结果每次都被老骗子巧妙地引导,然后从他手里买了一堆破烂儿回来。“稻草人啊,老鼠头骨啦,蜥蜴皮啦,这些玩意儿现在在她房间放满了——”

“嘘。”碎碎轻轻示意,维尔曼小姐已经进门了。

等她坐回到位子上,我问她:“亚丽珊德拉,你要写的是什么呀?南方哥特小说(注1)么?”

“不,其实不是小说。”她又叫了一杯鸡尾酒,“我开始呢,是要写一本关于老南方各种民间传说的书。结果在查阅资料和到处采风的时候,听说了沼泽鱼人的故事,我对它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所以我是打算写一本关于沼泽鱼人的专著。另外,安迪,你居然用了‘南方哥特’这个词儿!哇哦!”

“我可是蛮资深的奇幻和恐怖小说爱好者呢,请别小看我,亚丽珊德拉。”我答道,“那么,我们这里和沼泽鱼人又有什么特别关系呢?这不是整个沼泽地区都有的传说吗?”

“不,并不是都一样的。事实上,我所看到的资料里,这里,德拉维尔附近似乎是最早出现这个传闻的地区。”

她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我看到的最早有关鱼人的传说记载来自1830年代,是一位牧师记录的。他说他的教区里,有一些巫毒教的崇拜者——一些黑奴——在崇拜一位海神——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半鱼半人的神祇。之后的记载里,有人说,海神会派同样是鱼人的使者登临陆地,并带走祭品。”

这些祭品通常是人,警长。

(注1)指以美国南方,特别是19世纪为故事背景的哥特式恐怖或奇幻小说。某种意义上,这个故事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十八)

她继续说了下去:“这一类的传说散见于各种回忆录或者故事集里,我收集了不少。到了内战之后,有一些传说开始把沼泽鱼人和德拉维尔家族联系起来。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说,是维克托烧死那些黑奴时,把一位侍奉海神的大法师也给烧死了。”

“那位法师在火焰里给德拉维尔家下了一个诅咒,使得他们家族每代人都会有至少有一位成为海神的祭品——由沼泽鱼人亲自来收割他的灵魂。”

我不禁咋舌道:“吓!这种话还真契合他们家的情况啊——不过也不过是传说和神话罢了。”

亚丽珊德拉吸了吸鼻子:“谁说不是呢。乔伊斯和我讲,他就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无稽之谈。”

“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吧。”娜娜插嘴道。

“没错,我打听了好久,应该只有那位可敬的李先生听说过。但他只向我不小心透露了一点点,后面的话我再怎么问,他都缄口不言了。”

我认真地看着亚丽珊德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她说:“你在他那里得不到什么东西的,亚丽珊德拉小姐。人人都知道,爱德蒙·李从来都不过是个骗子,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巫毒法师,这里人人都知道。”

她颇为惊异地环视一圈:人人都冲她点着头,赞同着我对他的评价。维尔曼小姐不禁迷惑了:“可是他说得挺符合那些传说什么的啊,而且他也还真会不少咒语,还有那些护身符或是法器……哦,我的天!我花了不少钱在他身上!哦!上帝!耶稣基督!我……”

娜娜安慰地拍拍她:“我和你早说过呀!”

“天哪,我把预算的四分之一都花在他那里了。唉,下来得省着用了。”她颓然地趴在吧台上,用额头轻轻敲着。

“来吧,忘掉这事儿吧,我请你喝上一杯。”就这样,碎碎的安慰结束了这次对话,也为亚丽珊德拉的考察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接下来的周末是万圣节,我在周一就收到了娜娜的邀请,去她家开万圣节的化妆派对。她在电话里说,派对从早上九点开到下午三点。“然后晚上各回各家和家人过节去,哈,怎么样?”

“好主意啊!你都请了谁?”我问她。

“基本上是所有人啦,来了你就知道了。”

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让我妈妈事先烤了一个南瓜馅饼作为礼物。我早早起来,化妆成西部片里的警长模样,开车往娜娜家而去。

在路口,我遇上了乔。他前几天刚买了一台二手的老庞蒂亚克。海盗打扮的他开着这辆擦得锃亮的老车,冲我按响喇叭,然后哈哈大笑。

我冲他喊道:“要不要比赛一下啊伙计!”

“好啊!后到的人给娜娜洗碗!”他一边喊着,一边狠狠地把油门踩到了底。

我的皮卡车虽然不是跑车,但是马力足够,我俩在这段无人的路上你追我赶,不分伯仲。然而我们转过又一个弯道时,都不约而同地踩下了刹车。

因为前面已经有一辆皮卡正在路上了。这我记得这应该是“巫毒娃娃”的车。

果然,车上坐的是碎碎,王尔德,菲比以及年轻的哈利。他们打扮成怪人家族(注1)的样子,冲我和乔开心地喊着。

“警长!你这打扮也太偷懒啦!”

我回应道:“没错!我的警徽是真的!”

这话引起了一阵哄笑。而乔的车也开了上来,他故意呦吼吼地叫着,一只手挥舞着一把可笑的塑胶宝剑。这让他们笑得更欢了。

我们的车子在娜娜的家门口停下的时候,门口已经停了一辆汽车了:那是汤米从他妈妈那里继承的老丰田。

娜娜和亚丽珊德拉正在院子里布置桌子,汤米则不知道在哪儿。她俩看见我们这群人蛮高兴的。

亚丽珊德拉打扮成了女超人,就是背后的斗篷挺短的。而娜娜却还是居家打扮。我上去把南瓜派递给她,然后说道:“喂,亲爱的,你是装成什么人物了?德拉维尔的女渔夫吗?”

娜娜哈哈笑起来,露出了嘴里的尖尖的两个假牙:“当然不是啊,警长,我是隐藏身份的吸血鬼呢!”

其他人也上来和她拥抱,然后送上礼物。乔带来的是一大盒糖果。碎碎和王尔德带来了两瓶好酒,而菲比·佛洛送上的则是一罐柑橘果酱——“这是我自己做的,我妈妈的配方。”

“好极了,谢谢你们啊,朋友们。下来我要分配活儿啦!安迪,你和乔负责架设烤炉,还有烤肉。我待会儿去做鱼和龙虾——汤米正在洗虾呢。王尔德,你一向手巧,麻烦你帮我们把南瓜灯雕出来。碎碎,你也得来两个拿手菜吧?亚丽珊德拉、夏洛特还有菲比给我和碎碎打下手。”

大家于是按主人的安排忙活起来。我和乔去杂物间室把烤炉搬了出来,然后我来擦洗,乔去准备木炭。

早早来到的汤米和夏洛特不一会儿也从屋里出来和我们打了招呼,也里里外外忙碌起来。很快,大餐桌铺好了桌布,崭新的碗碟和锃亮的餐具也一一到位了。

我和乔往烤炉里装上木炭,并洒上一些打火机油,然后点燃起来。

“好了,现在就缺肉了。”乔说道。

我对他说:“我去厨房拿一下。女人们就是磨蹭。”

我进屋去拿香肠牛排什么的,她们正在一起一边做菜一边聊天。碎碎对我说:“警长,我能麻烦你等下帮我去找一找哈利么?这小子半天没出现了。”

“好的,等我把这些肉拿给乔。”

夏洛特嘀咕了一句:“汤米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猜他俩可能在一起。”

我把香肠什么的拿给老乔,和他说了一声,然后动身去找那俩孩子。地方毕竟不大,我很快在后院的水边找到了他们。

汤米正拿着根鱼竿在钓鱼,哈利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看着。我走了上去,他俩一齐回头给我一个“嘘”。

“你俩怎么来钓鱼啊?”我小声问道。

哈利贴近我的耳朵,同样小声答道:“我刚才在池塘边,看见底下有个大影子,我就叫汤米来钓钓看——可能是条大鱼。”

“哦,可别是短吻鳄,你俩小心一点儿。”

汤米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表示明白。

我转身刚走出没有多远,哈利突然欢呼起来,我停下来回头看了过去。

只见汤米的鱼竿一下子变得弯如满月,他站起来,努力向后拉扯着。哈利高兴地给他加油。我于是再次走到他俩旁边,想看看能钓上来什么。

水里隐约能看见一道影子在和钓钩搏斗。它把淤泥搅动了起来,看不清是什么。汤米拉扯着鱼竿来回走动,试图消耗它的体力,然后还时不时收紧一些钓线,迫使它更接近水面。

然后在我们正紧张而兴奋地为他鼓劲时,突如其来地,水面上翻涌了一个大水花,随之嘭的一声,渔线被扯断了。我看见一只带鳞片的蹼足在水面露了一下,就消失在水下,带着半截钓线不见了。

“呃……好像真是一条短吻鳄……”汤米尴尬地说道。

我对他俩说:“好了,你俩,都跟我回去,离水边远点儿。既然是鳄鱼,咱们最好离远点。”

哈利颇为失望地跟着我俩回了屋里。他妈妈对出现鳄鱼一事颇为惊慌,她立刻严肃地和哈利反复说了几遍禁止他再去水边。

娜娜则是一言不发地去了楼上,不一会儿带着她的猎枪和子弹走了下来。她把枪递给了我:“安迪,你帮我们再去水边看看,要是那鳄鱼再回来,不行就干掉它。”

我装上子弹在水边等了半天。水面早已回复了平静,放眼看去,别说鳄鱼,连一点儿涟漪都再没出现。我一直等到他们叫我去吃饭,我这才把子弹卸下,带着枪走回到前院的桌边。

饭菜非常丰盛。乔把肉烤的恰到好处,娜娜的小龙虾和炖鱼也很棒,夏洛特贡献了一道沙拉,再加上菲比的煎牡蛎,我妈妈的南瓜派,大家都吃得十分尽兴,碎碎他们带来的酒也很快见了底。

等收拾完餐具,我们一边喝着各种饮品,一边分成两桌,打起牌来——汤米和哈利则是玩起了跳棋。到最后这个派对结束的时候,人人都玩得尽兴,特别是哈利,他得到了一大罐糖果。

之后太阳西斜,我们同娜娜和亚丽珊德拉告别,回家和家人(如果有的话),一起度过了2004年的万圣之夜。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电话吵醒。

“喂,哪位?”

“是我,娜娜。”

我一下子精神起来,“亲爱的,怎么了?”

“哦,你有没有落下一本书在我这儿啊?我早起收拾的时候发现的。书名叫《海神的敬礼》”

这让我吃了一惊,这本诗集怎么跑到娜娜那里去的?我赶紧和他说了事情的经过,让她给乔打了过去。

(注1)指《亚当斯一家》


(十九)

当我开车赶到娜娜家时,我看见乔的车已经停在了门口。我走进客厅,他们正坐在沙发上,听亚丽珊德拉抑扬顿挫地大声朗诵着一首诗歌(注1):

想必他们都是深潜者,
被赋予了鱼的灵魂,
进食,嬉戏,交配。
古老者无形的触手,
蜷缩成充满褶皱的形态,
在脑脊液中浸润。
古老者超乎万有之上,
古老者公义仁爱无疆,
古老者无需祭祀颂赞,
哪怕成为古老者的食粮,
如此轮回。

这首诗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我本能地因为词句的怪异感到厌恶,但同时我却油然而生出一种兴奋感,就仿佛初次看见大海的辽阔时,那种满怀忐忑的兴奋。

嘭的一声,亚丽珊德拉合上了手里的书,也一下子把我从这段神游里拉了回来。她说道:“喏,这就是这本诗集里最重要的诗歌了,也就是书名里的《海神的敬礼》。”

乔从她手里接过书去,向我扬了扬,问道:“安迪,这是你见过的那本书么?”

“是在扉页上用绿墨水印着书名么?”

“没错的,安迪。”

我点点头,“那应该就是了,我没翻几页。”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从他手里接过了那本书再次确认了一番。然后我转向娜娜:“你是在哪儿发现它的?亲爱的。”

“在杂物间里,窗户的下面,我想大概是有人从窗户扔进来的——我没关窗。”

乔摸着下巴,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猜是来宾中的一位拿了它——是汤米吧?”

我否定了他的猜测,“我把书箱搬到车库的时候,这本书还在,因为我把它放到了最上面。如果是汤米拿的,他不用等到我来就可以藏好。再说了,拿这本书有什么用处呢?难道它是什么珍稀的古籍不成?”

“你还真说对了,警长。”亚丽珊德拉插话进来,“这本诗集之前只有三本存世。”

“什么?”这让我们三个都很惊讶,齐齐看向了她。

“这本诗集,是安布罗斯·比尔斯(注2)没有公开出版的著作之一呀!”

“什么?!”我们三个人更惊异了。这本没有署名和出版信息的老书,居然是安布罗斯的作品?!

“这,这不可能吧……”乔迟疑地说道。

“是真的。”亚丽珊德拉认真地说道,“他大概在1910年~1911年之间完成了这部诗集。这部书以私人方式出版,并没有公开发行。出版的数量也很少,只分赠了一些亲朋好友。”

“可这和我们家族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啊?”乔不解地说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曾经在洛克菲勒基金会赞助的一个研究项目里,看到过他写的一封私人信件,其中提到了这些诗作的缘起。”

“那封信里的那段话,我记得我抄录了,请等我一下,我去拿下笔记。”

几分钟后,她拿着一个绿皮笔记本,又一次用好听的声音朗诵起来。

这几年,我越来越被一些奇怪的梦魇困扰,它们的内容似乎总是和某些不为人知的古老异教崇拜相关。我很奇怪这些梦的来源,我猜测是和我过于活跃的想象力,以及我多年的一些听闻有关。
我开始去找异教崇拜的资料来看,结果我发现它们无处不在。从黑色非洲的原始崇拜,到凯尔特人的德鲁伊教。它们往往和一些相似的,有奇怪音节的神祇名字相关——恕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我猜测,这些相似的名字,很可能是人类共同祖先在远古时代信奉的神明。
我因此把这些噩梦和资料敷衍成诗歌,并打算把它们汇集出版,赠送给你们这些朋友们,以及赠给很多年前那个给我讲了不少奇怪故事的南军俘虏。

“如果这样说的话,这个南军俘虏倒真有可能是我的某位祖先。残忍的老维克托,你们记得吗?就是传说里被诅咒那个。他的长子和两个兄弟参加了联盟军队,一个兄弟死在了战场上,其他两个当过俘虏。这本书应该是给其中之一的。”乔想了想,如是说道,“这可真……呃……我没想到我的祖先中,居然还有人和安布罗斯这样的名人能有联系。”

“那么,让咱们言归正传。”我开口说道,“我们还是不知道究竟是谁拿走了书,然后又放到娜娜家的。”

乔马上回应道:“算了,安迪,书回来就好。也许那人只是好奇想看看,当他发现这本书的真正价值以后,就不敢自己保留了。如果那人真的是那天来的朋友之一,我们还是别再刨根问底啦。”

这话我觉得有点道理,但是出于职业习惯,我还是有些耿耿于怀。这时候亚丽珊德拉也开口说道:“那么乔,你能把书借给我抄录一下么?我之前听说过这本书,也在一些研讨会上见过一些诗歌的片段,但是我一直没看过原书。我现在觉得,至少那首《海神的敬礼》,和我想研究的沼泽鱼人传说,看起来有不小的联系呢。”

“好的,”乔站了起来,“你就先拿着看吧,维尔曼小姐,只要别再有人偷走就好——现在我知道它价值不菲啦,哈哈!”

后面好几天,我都没遇上亚丽珊德拉。某晚一起喝酒的时候,她说维尔曼小姐这些天埋头研究,几乎足不出户,每次吃饭,还得她上去叫人。

“我佩服她这样的研究者,”娜娜说道,“再看看自己这样的一事无成,我实在是……”

乔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鼓励地说道:“没事的啊!亲爱的。你看看我,不也一样,甚至可以说更惨——我可是把成功全都失去了。只要我们过好眼前,不也挺好么?”

“哦,乔。”娜娜和他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我这时才意识到,他俩之间的那些火苗,大约已经复燃了吧。

该死!挫败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借口方便,暂时离开了让我心里火烧火燎的这一对儿。门外的夜风颇为清凉,扑在脸上,让我好受了不少。

月光像银子一样镀在地面和树木上,我听着虫鸣和酒馆里传出的音乐,逐渐平复了心情。是啊,你这个笨蛋,你连一次公开的表示也没有,还奢望些什么呢?我心里不禁对这里的一切都开始厌恶起来,我是不是应该辞职离开这里,去干个别的工作呢?

这个时候有人拍了拍我,回头看过去,是汤姆·怀特。

“警长。”

“嗨,汤米,你的猫如何了?”

他摇摇头:“回不来了,它现在和夏洛特挺好的。”

“你也出来吹吹风么?”我问道。

“不是的,警长。我想问问你——嗯——那个,你觉得我要是去追维尔曼小姐,有可能么?”

他的心迹坦白让我蛮意外的。我问他:“你什么时候看上维尔曼小姐啦?”

“嗯,我想,也许是万圣节派对的时候。”

“你可以试试啊。可是她应该还是会回城里的,我觉得她留不下来。”

汤米摇摇头,“那我也去城里好了。我很想离开这里。”

他的语气充满了颓唐和放弃。我猜大概是夏洛特和猫咪的事情都深深打击了他,我拍拍他肩膀,回应道:“我觉得,也许有可能啊!说真的,我现在也蛮想离开这里。”

他忽然提高了声调:“不可能了!警长!绝对不可能了。我离不开这里,离不开大沼泽。”

说完,他走下楼梯,回头向我挥挥手,就略带踉跄地往家走去了。

在周四感恩节前,韦尔斯利打电话给我。他说他们在血衣上找到了一根毛发。“州里来的法医还是比咱们县的厉害。这案子总算有个突破了。”

我向他祝贺,并问他DNA检验能找到是谁么?

“老狗”在电话里气喘吁吁地说道:“目前国内罪犯基因数据库里还没匹配上——还在找。”

“我们会抓住的。”

“没错。”他也信心十足了。

感恩节我们都被邀请去“巫毒娃娃”参加碎碎的派对。派对在白天举行,这样不耽误有父母的人下午回家团聚。我还是请老妈帮我烤了个馅饼带去——这回是覆盆子果酱馅儿的。

我开车到酒吧门口时,娜娜和亚丽珊德拉正在下车。维尔曼小姐拿着个文件袋子,当我看过去时,她解释道:“是乔的比尔斯诗集,我给他带来了。”

“那么,你的研究如何了?”我问道。

“嗯,颇有些进展。等会儿得空,我讲给你们听。”

(注1)这首诗是我的朋友“病娇”的作品,经他同意借用到这里。实际上,本故事的所有主要人物,都是我的这些朋友用他们的网络id改头换面来跑龙套(猜猜病娇是故事里的谁)。感谢并赞美他们!

(注2)安布罗斯·比尔斯(1842~1914?),美国作家,记者。他本人曾参加过美国内战,并在战后投身新闻和文学创作。他擅长短篇小说,作品风格讽刺幽默,同时他也是优秀的恐怖小说作者。比尔斯最著名的作品,是《魔鬼词典》(没错,就是那个故意曲解词意,以达到讽刺效果的魔鬼词典,他是这个领域的开创者)。比尔斯1913年底前往墨西哥打算报道和观察墨西哥内战,从此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实际的遭遇和死亡时间。这一悬案,也成了不少故事的脑洞来源(比如神片《杀出个黎明》的第二部垃圾续集,就拿他的失踪故事作为主线)。


(二十)

这个派对办的很尽兴。大家喝了不少酒,干掉了两只烤火鸡(出自王尔德的手,我没想过他的厨艺这么棒),又吃了好些馅饼、玉米还有沙拉什么的。我们还玩了喝啤酒的比赛,输的人得喝一大杯啤酒(这些倒霉家伙只好频频去上厕所)。

等这阵欢乐的喧嚣过去,碎碎开始放一些舒缓的老式蓝调唱片,大家三两两地坐下来,或者下棋,或者聊天。

汤米那晚说的可能就是醉话而已,我看他并没有去和亚丽珊德拉他们下棋,也没有往那边多看几眼。他今天显然玩得很开心,基本是没有收过脸上的笑意。就这样,他和我还有乔一边喝着酒,一边聊起天来。

我们聊起了最近一年镇子里连续发生的案件。出于职业的考虑,我并没有把一些详情讲给他们,而只是附合着外来人员正在破坏我们镇子安宁的观点。

“说起来,这可能得怪我。”乔忽然开口说道,“我把德拉维尔家的诅咒又给带了回来。”

“拉倒吧!你家那些诅咒,早随着你爸爸下地狱了。乔,你就是个老实鬼。你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家伙!”

汤米这时说道:“朋友们,我倒是觉得,罪行与邪念是无处不在的,并非外力抑或是所谓的诅咒。”

“呃……你这么说,有什么原因么?”乔问道。

汤米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说道:“我看过一本科学杂志,它上面介绍了热力学的终极定律——那就是,这个宇宙是向完全无序的方向必然的走去(注1)。”

“人类社会,或是说,我们的行为,也不过是浩渺时空的微光片影。随着无序性的增长,我们的社会终将崩塌,文明必然毁灭,罪恶和残忍代替良知公序也是必然的。”

“我有时就想,我们所知的一切,实际上,不过是终极混沌吹出的一个肥皂泡。它看上去很美,也似乎十分地圆润,然而它的爆裂却是无可救药的必然。”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这混沌的影子。我们以为我们是善良理性的,可这不是真的。当你把思想里最深处那对混沌的崇拜完完全全释放出来时,你就会发现,你的那些所谓善良与理性,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因为一切终将归于黑暗与混沌,因此,也只有把自己的一切交托给这黑暗与混沌,你才能真正和宇宙融为一体,永不湮灭。而在这最终的混沌面前,并没有什么邪恶或是罪行,祂只在意你是否崇敬和服从祂,在意你是不是愿意与祂合二为一。”

当他结束这段演说之后,乔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哇哦”。而我则对汤米的这段话嗤之以鼻。

“那难道我们就该为了符合这个所谓的终极真理,而坐视罪恶横行无忌么?”不,汤米,这可不行。

“不不不,警长,我只是说出一个假设来。并不是说我就喜欢这样子。我只是觉得,人性本恶。”汤米赶紧解释道。

乔摸着下巴,轻轻摇头:“我在这一点上的看法恰恰相反,我相信人性本善。”

“不,乔伊斯,你没发现么,小孩子往往很残忍。他们会笑嘻嘻地杀死小鸟,碾碎虫子。他们是故意要作恶的么?不,他们只是觉得好玩,只不过是遵循本能,人性的恶的本能。”

我有点厌烦这个话题了,于是我出言试图岔开:“哦,汤米,我发现你开始变成一个悲观主义的哲学家了。我觉得你以前并不这样啊!”

“是啊!”他叹了口气,“人总是会改变的。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

“嗨!你们在聊什么?”维尔曼小姐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我们旁边。

“啊,是个哲学话题。”乔一边说着,一边让开了个位子。亚丽珊德拉坐了下来,看着我和乔说:“下棋下的没意思啦!我来找你们显摆一下我最近的研究吧。”

“请说,我的女士。”

亚丽珊德拉把刘海往上拨了拨,然后得意洋洋地讲了起来:

“按我的看法,比尔斯的这本诗集看上去晦涩难懂。但如果根据他当时与别人的通信,以及他本人笔记所示,他实际上是在研究一些古老异教和他们膜拜的神祇。这些诗,每一首是送给一位异教神的——祂们的名号,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比如客图鲁或克苏鲁、达贡或叫大衮、莎布尼克拉丝之属。”

她发出了一连串奇怪音节的神祇名号,这些名字发音听上去生硬冰冷,有些像是用指甲抓挠黑板,让人听上去颇为不舒服。

“我和普林斯顿大学,以及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注2)的几位研究者在网络上探讨了一番。我们都觉得,在咱们这片地区流传的鱼人神话,都和对客图鲁或叫克苏鲁,以及达贡这些异教的海中神祇的崇拜有关。这种崇拜,很可能是从西非地区随着黑奴和巫毒教信仰流传而来的。”

“然而我和几位巫毒教专家联络一番,发现这个信仰,即使在巫毒教里也是少见的。之前他们只听说海地有极少数人秘密信仰这个。在美利坚大陆,这还是第一次发现。怎么样,了不起吧?”

“哇哦!这确实很厉害!”汤姆·怀特说道,“可是,具体的呢?他们有什么仪式,怎样祭祀,用什么祭品,日期、地点的选择,等等这些,维尔曼小姐,你知道么?有所发现么?”

“这些还没有。以前的研究者,在访问这些巫毒教信徒时,对方都是讳莫如深。所以具体的,我还暂时不晓得。”

她看着我们,故作高深地抬了抬眼皮,继续说道:“不过我知道有人了解这些。你们猜猜是谁?”

“不会是爱德蒙·李那个老家伙吧?”乔撇撇嘴。

“就是他,猜对啦!”

“他就是个骗子,你还是换个人选吧。”我摇摇头。

“不,他在这个信仰上,是真的参与过的。我这几天联系了几位做过相关研究的先生,都提到了他父亲和他都接受过以前研究者的探访。虽然他们什么也没得到,但是我觉得我能成功!”

“哈哈哈哈!”汤米发出了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人家都失败了,你就一定能成功么?!哈哈哈哈哈!”

这阵大笑,大概让亚丽珊德拉觉得颇失面子。她冷傲地抬起下巴,立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汤米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抱歉!维尔曼小姐!我没有嘲笑你。”

然后他摇着头,转过来对我俩小声说道:“嘿!这些女人呀!”汤米的眼神告诉我,他心里分明还是在嘲笑。

他的性格确实变了不少,我对自己说。

这场感恩节派对在午后结束,没有家人可聚的几个家伙继续留下来,顺便帮碎碎他们的忙。我和他们告了别,出门往家走去。

我开到镇小学旁的岔路口时,我忽然有了个主意:我要去老骗子爱德蒙·李那里瞅瞅。如果他真是如亚丽珊德拉说的那样是个真正的法师,我想我得提前打探打探。

他的家在道路的尽头,那栋房子看上去老朽不堪,摇摇欲坠。屋子满是后来加上的木板和自己盖起的耳房,破破烂烂,毫无美感。不过倒和他的自称相符,很有点恐怖片里凶宅鬼屋的感觉。

我停下车,走了过去。院子的草坪基本没有好好整理过,枯萎的长草四处丛生。我走上他屋子的阶梯,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让人一阵难受。

我打开门,门上栓着的铜铃一阵叮当作响。李并没有在柜台边——他的屋子一进来仿佛一个杂货铺,一边是玻璃展示柜,和一排货架。它们和另一边的墙上挂着展示的一样,满是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李!”我大声喊了一下。然后我就把目光放在柜台上的一个大玻璃罐子上,那里面灌满了混黄的液体,泡着一条粗大的响尾蛇。

那条蛇看上去并不像泡了很久的样子,它的鳞片依然闪闪发亮。它的身体奇怪地扭曲着,塞满了大半个罐子。

我仔细看着,一边想着响尾蛇是不是在禁止随意捕捉一下一下的动物名单上。忽然我注意到一件骇人的事情——

这条蛇的眼珠似乎在盯着我!

我往左右各动了一下,那条本应该死的透透的蛇,居然活动着脑袋,跟随着我的行动!这让我很是惊异,不禁后退了两步。

“啊,我说是谁呢。警长,中午好啊!”

我回头看见老黑人已经从后面走了出来,满脸堆笑,目光炯炯。

“嗨,李,你这条蛇怎么回事儿?还没死透么?它,它似乎还在看着我。”

李朗声大笑,笑声里满是奚落和嘲讽。他笑了一会儿,收敛起神色,对我说道:“可不是啊,警长。飓风即将来临,潮水将带走祭品。在即将来到的风暴面前,死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注1)这里所说的,即熵增原理。

(注2)世上最邪恶的大学,该校学生老师常常不得好死,收藏有诸如《死灵之书》一类的倒霉玩意儿……当然了,真实世界里没有这个学校,它只存在于克苏鲁时空下的马萨诸塞州。


(二十一)

他的声音与往日格外不同。平时那油滑和猥琐的声音完全消失不见,语气变得坚定而高昂,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大雾中遥远灯塔吹响的雾角(注1)。

我不禁有些迷惑了,面前的这个老人,还是那个只会用鬼话和赝品欺骗别人的老骗子么?于是我开口问道:“老爹,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闻见了潮水的味道。孩子,我看见要不了多久,飓风即将带着父神的怒火到来——他们欠祂的祭品,祂要前来收取。那些生为人形的鱼人子嗣,如果不能奉上祭品,他们将在这个时刻彻底蜕变。他们将抛弃人类的血肉,重新披上鳞甲,长出鳃叶,形成蹼足,然后回归大海,一去不回。”

这些话显得神秘兮兮,但他的语气却又不像是故弄玄虚。李在讲述的时候,声音空洞而虚迷,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却又不是在注视我,仿佛穿透我的身体,在看着我身后的什么。

我迟疑地伸手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是这老黑人视若无睹,如同瞎了一样。我试探着开口问道:“你说的祭品是什么?怎么祭祀?是祭祀谁?”

他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古怪而刺耳,让人不寒而栗。“这不是你能知道的,警长,不是你可以知晓的。我只会对那些子嗣说——那些受诅咒的孩子们。”

我忽然想起亚丽珊德拉的话来。于是我大声问道:“他们是要祭祀克苏鲁?还是达贡?请告诉我!”

这句话似乎起到了相反的效果。李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脸上也变出惊异的神色。他用一只手指向我,那手指似乎是因为愤怒而激烈颤抖着。这老人似乎要说出话来,然而又像有痰在嗓子里一样,只能发出咯咯的喉音来。

然后他突然两眼一翻,整个人向后摔倒下去!

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一只胳膊,没让他完全摔倒在地上。之后我把才李慢慢放倒,让他平躺下来。

李的深棕色面庞上已经满是汗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在这么短时间出这么多的汗。我赶紧解开他的衣扣,然后跑到他屋里倒了一杯凉水,又找了毛巾润湿,拿了出来。我用毛巾帮他擦拭掉了头上和胸口的汗水,接着把他的头稍微抬起一些,往他嘴里灌了一点凉水。

也许是清凉的水起到了效果,他忽然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咳嗽起来。我赶紧扶他半直起身体,等他平息了咳嗽,喂他喝了好几口水。

李似乎处于一种类似刚睡醒的迷茫中,不过他最后还是清醒了一些,“谢谢,警长,谢谢你。”

他的声音变得疲惫苍老,而且又恢复了以前的那种声调。“谢谢,咳咳!警长,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本来是想来找你问点事情,没想到遇上你这样子——你这是怎么了?”

李的眼神变得有些逃避,“哦,不,没什么,警长,不过是我做了个法事。没事的,我都习惯了。”

“法事?”

我忽然想起我刚才去后屋拿水的时候,桌子上有个石质的浅口大碗,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燃烧的残烬。当时我只是扫了一眼,那里面会是——我立刻起身要去查看。

李明白了我的想法,挣扎着站起来想阻拦我,但最后他只是尾随着我进了屋里。

这会我看清楚了,里面有一些植物的残迹。我闻了一下,无疑的,这老家伙在吸大麻。

“噢!”他懊恼地以手加额,然后勉强地走上前来,说道:“警长,我这是在水边找到的。我这可不是吸毒,我是在做个巫毒教的通灵仪式。”

“这里面还有什么?”

他勉勉强强地说道:“嗯,还有,还有就是蟾蜍的毒液,以及一些干的龙胆草。请相信我,警长,我没卖给过任何人,这真的,真的只是个仪式。”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暂时不会抓你的,老爹。但是你搞这个是为了啥?”

李迟疑地看着我,“你还是,还是算了,别打听了吧。”

“是和即将到来的飓风有关?海神要来收取祭品?还有,鱼人的子嗣是谁?”

他吓得打了个哆嗦,用发颤的声音问道:“我,我刚才,都,都说了?”

“没错,你什么都说了。还提到了克苏鲁,以及大衮还是达贡来着。”我决定套套他的话。

他惊呼一声,面目狰狞地扑了上来,要阻止我继续说下去,“闭嘴!警长,你要害死我吗?那两个名字,不可以!”

这个举动也唬了我一跳,我连忙继续问道:“好的,好的!我不说,但你必须讲讲你为什么做这些事情?”

他四处看了看,深深吸了一口气,神神秘秘地说道:“因为这一年连续发生的案子啊!警长,我害怕的就是这个。”

“什么?!”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啊,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嗯,是这样的,我怀疑这些案子都是那位德拉维尔干的。”

我奇怪地看着他,但他却神情严肃,“我说,老爹,乔根本不可能做这些事情,他是个好人。”

李摇摇头,“他是德拉维尔家的人,他逃不脱那个诅咒的,他会变邪恶的。相信我,警长。”

“诅咒?”

“对,那个老维克托中的诅咒。我告诉你好了:他烧死了献祭那位神祇的巫毒祭司,作为报应,他的后代必须按时献祭——用活生生的生命献祭,不然他们就会变成鱼人,只能去海里生活。”

这荒唐可笑的话让我不禁反驳:“这简直就是胡说——”

“不然你以为他们家每代消失的人去哪儿了?嗯?现在这代,就剩一个了,他只能找别人来当祭品,没法用他自己的家人了。可是这不明摆着,可怜的佛洛尔和斯诺不配合,就被他杀死了,我很怀疑他下个要杀——”

我打断了他的话:“老爹,你这全是胡乱臆测。事实上,斯诺死的时候,乔在新奥尔良住院呢,一群医生和病人可以作证。”

这一下子让他哑口无言,他讷讷地半天没说出话来:“这……这怎么……是我猜错了?不会啊……明明就是……”

神秘的气氛一瞬间灰飞烟灭,我倒不觉得爱德蒙·李这次是在骗人。这样看来,他不过是个迷信的老头子罢了。他已经沉迷于自己所谓巫师的身份不能自拔,沉迷于相信虚妄的神灵或是迷信。我有些可怜地看着还在迷惘中的老人,开口告别,准备离开。

他没有留我,但是还是说了句话:“警长,这,这是真的,是真的。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是真的……我大概是最后知道献祭仪式的人吧——斯宾塞死了,他没来得及传给他儿子……警长,他一定会来找我的!请相信我,等他来找我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的眼神充满了有些疯狂的热情,我却再也不想多待一刻了。我起身时,膝盖不小心撞到了桌角,疼得要命,但我还是直接向门外走去。

李依然坐着喃喃自语,毫不在乎我的离开。我走到门口时,看了一眼那条罐子里的蛇。

很奇怪,这次看去,它的眼睛却完全是灰白无光,明显死得透透的了。

我是不是当时因为可能吸到了些大麻的烟气产生了幻觉?李说的是真的么?乔真的会变成鱼人?我对这种胡说八道嗤之以鼻,然后抛在脑后,一如往常地度过了这个感恩节。节后过了三天,县警局通知我去县里参加一个会议,于是第二天我把日常工作委托给了纳尔夫他们,自己开着汽车上路了。

我刚要拐上去24号州道的那条路,一辆车赶上了我,是娜娜和她的房客亚丽珊德拉。

“嗨,警长,你要去哪儿啊?”亚丽珊德拉从副驾驶座位上向我招呼道。

“我去县里开会!你们呢?”

“我俩去县里采购——黑色星期五(注2)没去,今天一定要去逛逛——我顺便取点钱。”

“有从爱德蒙那里问到啥没有?”我大声问道,我想看看李有没有再认真地胡说八道。

“没有!警长!我想他是在回避我呢!”

“好吧,继续加油!”

我们很快上了24号公路,一齐往县里开去。

(注1)灯塔在大雾天,灯光无法为船只所见时,就会吹响汽笛或喇叭(古代是号角),来为船只指示。这称为雾角。

(注2)传统上感恩节后一个周五,全美国各大商场的大规模打折促销活动。


(二十二)

到了霍马,我们就各奔东西。两位女士急火火地奔向附近的好士多(注1)去买东西,我则是开往县警局去参加我的会议。

会议是关于2004年全县犯罪率及罪案的一个总结回顾。我们镇的斯诺谋杀案被列为了重点案件之一,主办此案的“老狗”韦尔斯利警长再次回顾了案情及当前进展。

说实话,在我的治下发生这种严重犯罪,着实让我有些颜面无光。邻镇圣维尔策的警长史蒂文森在会后就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泰勒伯恩最安全小镇的头衔要归他们了。

用完午餐,我们又开始了会议的下半程。下午的内容就有些无趣了。主要是县局的几位行政官僚在给大家安排明年的工作,以及介绍其他县的治安经验什么的。我昏昏欲睡地听完了会议,然后准备起身离开时,韦尔斯利叫住了我。

我跟着他去了他的办公室。克拉克·韦尔斯利给我俩各倒了杯清咖啡,然后一边喝着,一边谈论起斯诺案的案情来了。

线索还是只有那么多。凶手无疑是精心规划过行凶方案和路线的。在动机上,我们没法排除是不是为了毒品杀人。但凶手无疑是与斯诺约定好的,可以肯定是他的熟人。

“对了,那片鱼鳞还是什么的,我们找州立魏德曼海洋生物研究所做了个研究,没找出是什么鱼的,只能肯定是生物质,仅此而已。”韦尔斯利最后说道,“也可能不是鱼鳞,而是蟒蛇或什么巨蜥鳞片一类的。”

我放下咖啡杯,“我还是怀疑和他的性取向有关。我这段时间仔细想过斯诺死前的言行:他在被我们关禁闭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他现在有个喜欢的对象。”

“由爱生恨?这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我们没有找到他的另一部手机,这就很麻烦了。”

我挠挠头皮,“他在社交网络上就没有一点儿痕迹么?”

“没有。实际上,我们找到了和他相识的几个基佬,按他们的说法,斯诺在感情上实际是个安静孤僻的人,他平时表现虽然很开放,但在实际中,他和他心仪的对象一般只有电话联系。就这样。所以我还是更怀疑与毒品犯罪相关。”

“好吧,克拉克,我会继续在我们那里侦查的,如果有什么新线索,我就通知你。”

等我走出县警局大楼,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我给娜娜打了个电话,但是没人接,大约已经回去了。于是我跳上车,往回开去——哪怕晚点儿到,可还是家好。

收音机里的电台,在放一些民谣。我随着曲调哼着歌儿,一路疾驰而回。天色一点点黑了下去,等我快要开到我们镇时,已经是满天繁星,一路车灯。

我的车很快下了24号州道,拐上了我们德拉维尔的乡间小路。这条路两边的大树完全遮挡住了星月的光亮,再加上没有路灯,我只能看见我的车灯所及。“得让老提姆给这条路也装上灯。”我不禁嘟囔出声来。

忽然间,有个什么动物一下子从我前方不远跳了出来!我赶紧打方向盘和踩下刹车。车子一下子打了个横,侧滑着来了个漂移。

我以为一定会侧面撞上那动物了,谁知道那头动物一下子跳了起来,咣当一下子跳到了我的发动机盖上,又一下子跳了下去,飞快地窜进了路边草丛,然后就彻底不见了。

我的车子继续转了两圈才停了下来。好在路上没有车辆,我也成功地避免了开出路基撞上树木,好歹是有惊无险。

等我把车子打正停好,心里仍然噗通噗通地余惊未消。我狠狠骂了一句,然后抄起储物格里的手电筒,按着腰带上的手枪,跳下车去。

很明显,那动物没有撞上我的车,车子侧面没有任何撞痕。发动机盖上倒是凹下去一点,是那家伙跳上来踩到的。

我把手电光打向路边,只看见灌木和草丛倒下去一片,大概是它踩的。然而它已经无影无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玩意儿?”我自言自语地想着,那动物速度太快,我只看见了一眼它的腿。在我回忆起的那一瞬间的印象里,这个几乎与人差不多大的生物,腿上似乎有鳞片!这让我不禁想起了爱德蒙·关于鱼人和德拉维尔家族的那通鬼话,难道真有鱼人吗?!

我忽然想起我的车子是开着执法记录仪的,只要我回去把录像倒出来,应该能看清楚是什么玩意儿。想到这里,我重新跳上车往回开去了。

回到家已经是9点多了,我随便吃了几片面包涂花生酱,喝了杯牛奶,就匆匆洗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我开着车到了警署,正想把记录仪里的录像倒出来,有人打了报警电话进来。

“这里是警署,请讲。”我听见接线的纳尔夫说道。

然后似乎那边没有声音,他“喂喂喂”喊了好几声。然后他看向我,怂了怂肩膀。

“看下电脑上,是哪里打来的?”我说道。现在这套报警系统是和电脑软件配合的,可以看到报警来源地和电话号码。

“是爱德蒙·李的铺子,头儿。”

“还愣着干嘛?!出发啊!”我冲这呆瓜吼叫道,他这才如梦初醒地拿起帽子,跟着我往外面跑去。

我们鸣着警笛,飞也似地赶到了李家门口。我和纳尔夫跳下车,往他家里走去。

门没有关,我们进去的时候,屋里有种残存的什么东西燃烧的臭味。我猜李又在吸大麻或者什么鬼玩意儿。于是我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毫无回应。

我把手按在枪套上,往后屋走去。一进门,桌上果然又摆着那个石碗,里面是燃烧过的余烬。我伸手摸了一下,余温尚在。

“李!爱德蒙!”

我继续喊着,仍然毫无回应。于是我示意纳尔夫在一楼搜索,我则是往二楼走上去。

我在二楼看见了李。

他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不停,手里还握着电话。

“该死!纳尔夫!叫救护车!”我赶紧上去把这老人放平,又检查了他的呼吸。然后当我想把他的嘴巴里放上点什么,以防他咬到舌头时,他忽然咯咯地从喉咙里努力发出声音来。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听着。

“警……长……他来了……德拉维尔……他抓住我……仪式……知道了……我……救我……”

他吐出最后一个词之后,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咯咯的喉音,就仿佛窒息一般,然后在像泄气的一阵声音后,他的目光迅速变得毫无光彩。

我赶紧按压和捶击他的胸部,试图把他抢救回来。然而于事无补,救护车还没赶到,这老黑人已经魂归天国。

在等待救护车赶到的时间里,我和纳尔夫检查了他的房间。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异常闯入的迹象,东西虽然杂芜,但整体还算整齐,明显没人翻动过。

我不禁对老人的话产生了怀疑,于是我给乔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位女士,“你好,哪位?”

“你好,乔伊斯在么?”

她温柔地说道:“哦,他早上一来就有课,还没结束呢?”

“他什么时候到的?”

“是……警长,是你么?嗨,我是威尔逊。”

“哦,夏洛特,乔啥时候到学校的?”

“我们都得7点就到校呢。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到办公室备课了。警长,你找他有事?”

“哈,没什么,等中午我打他手机好了。”我挂了电话,思忖了起来。

乔有不在场的证明啊,他不可能分身二人来胁迫爱德蒙说出祭祀的仪式——如果真有的话——“该死,我怎么也开始相信这些胡说八道了呢?”我摇着头,试图把那些虚妄的传说神话从脑中抛开。

屋子里继续的搜查一无所获,我让纳尔夫看着尸体,自己走到二楼的窗口透透气。在屋后,大沼泽的水面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我看着那片水面,不由地又想了想沼泽鱼人。如果真有鱼人的话,从水里爬上来,再回到水里,怕是毫无痕迹吧。

一想到这里,我鬼使神差一般下楼朝后门走去。后门进来的地板上并没有水迹爪印一类的东西。走出后门,后面的门廊和草坪也毫无异样。我一直走到了水边,我还是没看到什么。

等我回头要走回屋子时,我忽然发现,门廊上面的屋檐上有一小片绿色。我走过去找了旁边一从旺盛的矮松树,折了一根枝条,努力踮起脚,用树枝把它够了下来。

是一条水草,看上去还很新鲜。

我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水草,难道有人水里游过来,又从这里爬上二楼?

我又回到楼上,仔细检查了窗户内外,可还是没看到有特殊的痕迹。那这水草到底代表了什么?!

我只好强行抑制住爱德蒙那些鬼话带给我的胡思乱想。只有等验尸报告了。

目视着县医院的救护车把李的尸体和纳尔夫带走,我开车返回警署。

一进门,警员乔纳森·斯图尓特就大呼小叫的迎上来了。

“头儿,你得,你得看看这个!”

他们几个人围在电脑前面,正在看执法记录仪倒出来的录影。

画面停在昨晚那动物跳上车的镜头。镜头里,一条酷似人腿,但是布满鳞片的肢干清晰可辨。

(注1)Costco,美国的连锁仓储式大型超市。好士多或好市多,是它的港台译名。


(二十二)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那些个关于沼泽鱼人的传说和鬼话一下子重新涌上我的脑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思考些什么。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把这段录影反复放了好几次。可惜,除了那一瞬间的那个镜头外,什么也看不到。

当最后又看完一遍,我把播放画面定格在那一帧,然后和两位警员面面相觑。

“头儿,这不会是传说里的沼泽鱼人吧?”乔纳森打破沉默问道。

“鬼知道!”我没好气地答道,“还有,不许出去乱说。”

“那这玩意儿怎么办?”

我把播放软件关闭掉,同时对他说:“我会去找人来看的。这是小事儿,现在第一要务是等着爱德蒙·李的验尸报告,我们这一年,意外的死亡太多了!”

我在警署等到第二天早上,跟车去了霍马的纳尔夫终于打来了电话。电话里他汇报说,根据验尸结果,爱德蒙的死因是心脏病,并且脑血管有破裂。

“5,死者身上无任何打斗外伤。右臂有一块挫伤,可能原因与其倒地时撞击桌角有关。”他一板一眼地按照法医报告念着。“6,死者血检结果表明无毒物痕迹。但死者衣物上有大麻残渣,死者生前有可能在吸食大麻。”

听着他巴拉巴拉念完,我问道:“也就是说,初步结论是自然死亡了?”

“没错,头儿,大夫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可能与吸食大麻有关,但是一般来说——啊你等一下,我让汉德森大夫和你说,他好像又有什么发现。”

之后,县局的汉德森法医和我又说了半天。他发现死者身上的大麻屑里混着蟾蜍毒素——这让我想起前些天李和我说的,他的降灵药物里确有这个成份。

“蟾毒有很强烈的心脏麻痹作用。我注意到这点后,再次检查死者,他的瞳孔扩散得比一般死者厉害,这往往也会与蟾毒一类的强心药物有关。所以——”他吸了口气,“我的结论就是死者死于自己吸食毒物过量,他毕竟是个老人,和年轻人相比,肌体承受力更弱。”

这个结论让我松了口气。毕竟,我的理性还是不希望我去把那些怪力乱神牵扯到这一年的几场死亡中来。

下来只有一个问题了:录影里那东西是什么?

我于是问汉德森,县局里有没有影像鉴定的专家,我说我有个奇怪的录影想找人看一下。他为我推荐了一位,并给了我一个号码。我于是打电话给了这位鉴证官杰尔福德,然后按他说的下载了一个传输工具,直接从网络上把视频传给他了。

第三天中午,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过来。

“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你。我觉得这玩意儿是一条大鱼。”

他的邮件里有一副截图,他在图上用红色标出了一个轮廓,看上去确实有点像鱼。

“从鳞片上看——我找了渔农署的一位专家,他认为从鳞片的形状看应该是条鳄雀鳝(注1)。它只是掉在你车上时,拍摄的角度来看恰好像一条腿。”杰尔福德如是说道。

“开什么玩笑,我明明看见是一只四足动物——虽然我没看清,但我记得那东西的眼睛反着车灯的光。”我略带责备地说道。

“不矛盾呀!我们觉得呢,很可能是只美洲狮它捕获了这条鱼——可能是条死鱼。那头狮子被你吓了一跳,逃跑时恰好扔下的鱼落在了镜头里——警长,我觉得你得回现场看看。”

我真按他说的做了。公路上我侧滑的车痕宛在,我顺着那条车痕,在附近路两边仔细找过。结果,我还真在一处灌木后看见了一个被吃剩的鱼头,那的的确确是条鳄雀鳝。

我的心啊,彻底放松下来了——我就说,哪里会有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嘛!于是我把那个鱼头拍了照片,高高兴兴地跑回警署展示给他们看,这下子人人释然,皆大欢喜。

晚上我高高兴兴地跑去酒吧打算喝他一气,在酒吧门口我遇见了乔,娜娜还有亚丽珊德拉。

他们仨明显也刚刚到。亚丽珊德拉一看见我,苦着脸说道:“警长,我刚刚听说了。”

“你是说爱德蒙·李的离世么?”

她点了点头,“我的论著只怕没法再写些什么了。我打算后天回去。”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能和我们玩到一起的美丽女士本来就不多。也就只有她们几个。”我点点娜娜,两个姑娘脸上都泛出了微笑。

“哦,安迪,我还不知道你变得这么嘴甜。”娜娜冲乔做了个鬼脸,然后挽住我胳膊,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

“谢谢,你俩,打算啥时候?”

乔微笑着看着我,“打算明年狩猎季开始前。伴郎必须是你,安迪。”

“哦,那可太可惜了。我还以为我要充当你父亲的角色呢!”

“滚蛋吧,老混球!”

我们几个就这样笑着进了酒吧。今天王尔德没有表演,他和碎碎还有菲比都在吧台后面忙活。

我们点完酒水,王尔德凑了过来:“嗨,安迪 ,我前几天听纳尔夫说,你拍到了鱼人?!”

哦,纳尔夫你这个大嘴巴,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你小子!

“什么?!警长,是什么?!”亚丽珊德拉也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

“是这样的……”我一五一十地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当讲到最后鉴证官和渔农署专家的话后,他们全都泄了气。“还以为真有——”亚丽珊德拉嚷嚷着。

“最后我回去现场,真的找到了一个雀鳝头——大概那野兽最后还是跑回来吃光了它的猎物。”

“你可以把这个写到你的书里呀!这不正好可以破除那些传闻么?”娜娜建议道。

“嗯嗯,也有道理呢!”亚丽珊德拉点着头,“谢谢你这个故事,警长,谢谢各位这段时间给我的帮助。”

“你还会回来么?”碎碎看着她问道。

她点点头,诚挚地说道:“很可能呀!我得看后面材料收集的情况。而且如果我真的出了这本书,我肯定会回来送你们一人一本的!”

“我建议,我们敬维尔曼小姐一杯!”乔高呼道。

“敬亚丽珊德拉!”我们一起举起了酒杯。

“谢谢!”亚丽珊德拉高兴地说道,“我们也敬鱼人一杯吧!要不是它,我们不会成为朋友。”

“敬鱼人!”

两天后亚丽珊德拉·维尔曼坐着娜娜的车去了霍马。我们的镇子在那之后则是逐渐步入圣诞节前的氛围里。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乔和娜娜约我一起去霍马采购,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既然已经没戏了,不如还是好好地做他俩的朋友罢。

我们买了不少吃的喝的,也买了一些圣诞装饰品——娜娜说她打算在乔家一起过平安夜,这让我不禁深深怀疑他俩的进展到了哪个地步,并由此生出些嫉妒来。

然后我们跑到了老城区,找了家海鲜餐馆坐下来准备大吃一顿。在等待上菜时,娜娜突然看着窗外说道:“那边的那个人,好像是汤米唉!”

窗外的街对面,有个穿着深蓝运动衫,戴着棒球帽的家伙。那人戴着墨镜,但我们都看得出,那人确实像是汤姆·怀特。

只见他似乎在找什么地方,正在注意看着路边商铺的招牌。不一小会儿,他似乎找到了目标,径直走进了那家写着“莱姆士巫毒物品”的店铺。

“他去那里干什么?”乔奇怪地问道。

“也许是要算个命吧?爱德蒙不在了,咱们那儿少了这方面的专家。”娜娜欢快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

我却被眼前的景象搞得有点迷惑,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幕。

菜很快上来了,龙虾,牡蛎都美味无比,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然而我却心神不宁,时不时偷觑着对街。

很快,那个很像汤米的家伙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袋什么,快步转过街角,消失在远处。

等我们吃完结完帐后,我对乔和娜娜说:“我突然想,我应该去对面那个店里问问,那人是不是我们的朋友?”

他俩对视了一眼,有些奇怪地点了点头。我赶紧跑过马路,朝那家店铺走去。

(注1)鳄雀鳝,一种北美原产的大型食肉鱼类。因为嘴部狭长布满利齿类似鳄鱼得名。


(二十三)

我在进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娜娜挽着乔的胳膊,向我摆了摆手。我向他俩点头示意,然后转身,深吸了吸一口气,走进了那家店铺。

门上的铃铛随着我的打开叮呤作响,我跨步进去,环视四周。

这家店铺显得古色古香,家具和柜台都是老式样,但都干干净净。四处墙上挂满各种各样的奇怪玩意儿:诸如木质和皮质的面具,奇怪的挂图,以及一堆巫毒娃娃等等。玻璃柜台和后面的柜子里,也摆着差不多的玩意儿。上面还有不少剥制的动物标本,白森森的骨架,以及泡在罐子里的蛇或者蜥蜴什么的。

倒是和爱德蒙的店铺差不多!我心里想着,走到了柜台前面。

这时这家店铺的主人从后面走了出来。这家伙是个瘦高黝黑的中年人,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他向我点了点头,“您需要什么帮助?”

我靠近柜台,正要说话,突然我左手边那只猫咪突然动了起来,从柜台上跳了下去,吓了我一跳。

“我天,我还以为它也是,是个标本!”

那店主哈哈大笑了两声,声音干巴巴地显得很假:“托尼塞罗这家伙,常常这样吓到客人!哈哈!您要什么帮助呢?”

“嗯,是这样,我刚才好像看到是我的一个朋友从这里出来了。我只是有点好奇那人是不是他,以及他跑进来干什么。”

他后退了一步,抱起胳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道:“啊,您知道,我可不能随便吐露客人的秘密。”

“啊,我知道,我只是想闹明白,他的草(注1)每次可都是哪儿来的。”我的手往前一推,把几张票子推到他面前。

“别,先生,我这里可不卖这些玩意儿。鬼知道你是不是个钓鱼执法的条子!”

我又加了两张,对他说道:“放心,我绝对不是。我只是对我的朋友的行为感到好奇。”

他将信将疑地凑了过来,说道:“不过他可不是来买草的。”

我想了想,干脆直接问道:“那他买的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是为了恶作剧么?哦,我可不想被他捉弄。”

那人吃吃地笑了起来,然后神色忽然变得严肃。他探过身子,放低声音对我说:“我不知道那小子是要干什么?不过我从从他买的物品上看,我觉得那是个可怕的巫术。是的,非常可怕。我不晓得你和他有什么恩怨,总之我建议你小心一些。”

“他是要召唤什么吗?”

“召唤?哦,我觉得那倒是有可能。用的东西都是很不寻常的,我觉得只有那些世代传承的老法师才知道这些——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客人。”

那一瞬间我脑中鬼使神差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不由地脱口而出:

沼泽鱼人的神?!

店主人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您……您在说什么……抱歉……我得打烊了……”他明显是故作镇静地嗑嗑巴巴地说着。

我干脆一鼓作气把我从老李那里听到的全说了出来:“是大衮?还是克…克苏鲁?”(我始终发不好那个拗口的音节)

“哦,天哪!”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显得后悔而绝望,“您知道些什么?!要是他真的是去召唤这些……古老者……那可,那可太可怕了!”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我趁热打铁地问了下去。

“我,我不知道!先生。是我一个同行,那小子拿着我这个同行的信物,我以为是那老家伙介绍来的!我那个同行在巫毒法师圈子里小有名气,他是世代传承,爱德蒙·李,您听说过么?住在——”

“德拉维尔,那老人已经死了,半个多月前死的。”

“天哪天哪!我的大主子(注2)啊!”他更加惶恐不安,“我发誓,先生,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我也不知道李已经死了!他拿着李家的金牌子,那是只有信得过的熟人才能借用的东西,所以我就卖他了!我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先生!如果我知道他是为了召唤古老者,我才不会卖他呢!先生,请你相信我,不要除掉我!我保证,我保证不会把你们光明会来访的事情传出去!求您了,先生!”

我回应道:“这些都好说,只要你告诉我他买了什么?”

“让我想想,抱歉,先生,我实在吓着了。嗯,他买了蟾酥和干制的颠茄,这些应该只是辅助的东西。他主要是来买我那把黑曜石刀——我那把刀是以前老法兰索瓦家传的,他死前送给了我,据说那是西班牙人的战利品,从阿兹特克祭司那里抢到的,用来人祭的刀子。要不是缺钱,我才不会……”

“人祭的刀子?”我也有些神思不属了,李之前说过的一切再次滚滚而来。我向他道了声谢,转身出门。

“怎么了?”

当我回到街对面朋友们身边,乔看着我说道。

“什么?”

“你脸色不太好。”

“哦,没什么。”

娜娜插嘴道:“那么那个人是汤米么?”

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呢。”

之后回到车上,乔看我还在神飞天外,于是他接手开车。我坐在副驾座位上,仍然在想着那位巫师的话。

难道那些胡说八道都是真的么?那个人会是汤米么?还有,如果是汤米,他和李说的有什么关系啊!该死的,我怎么又开始想这些,我干嘛要进去听那些鬼话?我当时在想什——

我突然脑子里闪过一幅画面!天哪!我知道我最开始的疑惑和走向对街的冲动是为了什么了!

“乔!路边停一下!”我对我朋友说道。

“我要去趟县警局,朋友们,你们先回去好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乔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看到我表情严肃,于是他说道:“没事儿,我和娜娜在停车场等你好了。”

车子进入县局停车场的时候,我把警徽给看门的看过,告诉他我朋友们在车上等我。然后我和他俩道了声歉,匆匆忙忙地进了警局,直扑向韦尔斯利的办公室。

“安德鲁,出了什么事儿?”他一看见我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奇怪地问道。

“斯诺便利店的录像呢?我要再看一下。”

他陪着我去了影音播放室,当画面走到那个凶手冲进便利店,走向斯诺时,我喊停了。

那个戴棒球帽的凶手,和我今天看见的那个很像汤姆·怀特的家伙,在背影上几乎一模一样,连帽子也几乎相同。

“你是看见这个背影了?”老狗猜出了八九分,开口问道。

“没错。我想了半天,那个背影在哪里见过,这刚想起来,然后就来找你了。”

“该死,在哪儿看见的?”

“老城区,德拉沃街那家海鲜馆子对面,那人进了一家巫毒商店——莱姆士巫毒商店,然后就出门离开了。”

我没有告诉他那人看上去像汤米的事情,因为毫无证据,我想自己先去调查一番。

看着韦尔斯利安排人手去查,我也向他道别,然后回到了车上,和乔他们往回开去。

一路上他俩没开口问我到底去做了什么,我也没主动说出来。我们就这样听着歌,开回了镇子。

“咱们去碎碎那里喝一杯吧?”我提议道。

娜娜欢快地回应道:“好啊!安迪,说实话,你今天怪怪的。”

我们下车的时候,乔突然在我耳边小声说道:“你是不是怀疑汤米和斯诺的死有关?”

“别瞎想啦!”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的事情。走吧伙计!”

今天客人不多,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天。王尔德给我们一人做了一个三明治,居然很好吃。

我们边吃喝边谈论圣诞节怎么过的问题,这时菲比·佛洛尔招呼了一声:“汤米!”

我扭头看过去,汤姆·怀特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一身装束和今天见到的那人倒是截然不同。

“你怎么了?汤米。”我主动开口问道。

“我都瘸了好几天了——给家里修房顶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了,把脚崴了。”

王尔德上去捏了捏他的脸:“小可怜,我就说你怎么好几天没来。”

汤米一如既往地苦着脸说道:“今天总算好些了呢。”

“你喝点儿什么?我给你也做个三明治好了。”

“相信我,王尔德的三明治很好吃。”娜娜插嘴道。

汤米露出了微笑:“谢谢,朋友们。”

此情此景又让我犹豫起来。那个人真的会是汤米么?那个人可能涉及斯诺和爱德蒙·李的死(虽然后者我还没搞清楚怎么会是心脏病死亡,但那店主说过,那个人拿着李的东西),这让我还是不得不谨慎观察下去。

直到他和我们一起离开酒吧分道扬镳,我依然没看出什么破绽来。汤米的一瘸一拐和脸上的神情显得十分自然,完全无懈可击。

那么,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注1)指大麻。

(注2)大主子,是巫毒教徒对他们的最高神祇的称呼。


(二十四)

之后的一周里,我一直在想办法偷偷观察汤姆·怀特,但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这让我又有些迷惑起来,他到底会不会是疑犯呢?

我又旁敲侧击地从他的同事,还有夏洛特、碎碎他们那里打探了一番,似乎还是没有什么疑点。等到周末我们再次在酒吧小聚的时候,我逮到了一个机会。

当时我们在谈论圣诞和新年假期聚会的事情。因为已经在娜娜家和酒吧都办过了两次派对了,所以乔建议去他那里。我就趁机插话道:“汤米,要不去你那里怎么样?乔的房子没你家地方大啊。”

他倒是回答得很干脆:“我也正有此意呀!不如就我家吧!养猫的朋友也可以把猫咪带上。”

我不禁暗暗得意起来,我倒想趁机在你家四处看看呢,汤米!

日子很快一天天过去,到了12月6号周一的时候,忽然有个流动嘉年华(注1)的演出团来到了我们镇上。对于我们这种小镇子而言,这无疑是颇受欢迎的。

镇长亲切接见了他们的经理,那是个肥胖油滑的家伙。他和镇长就节日前能开展这场娱乐盛会一拍即合——镇长对我说,他是希望大家都能在欢乐里暂时忘记今年的那些不幸惨事,而那胖子经理,应该就是为了能在圣诞节前再赚一笔吧!

嘉年华的场地放在了乔他们家老屋子那里——现在农产品公司的养鸡场还没开工,那里不过是一片平地而已。那家公司为了和镇民间的友好关系,也对此事十分慷慨大方,我后来听说他们不但没要场地费,还赞助了一笔费用用于基本开销。

那个经理无疑对办嘉年华早已轻车熟路,没有几天,旋转木马,碰碰车,小型的摩天轮,各种把戏演出的帐篷,还有卖吃喝的摊位就魔术一般出现在那片空地上。到了周六,嘉年华正式开张接客了。

我在一大早就赶到了会场。不过不是为了娱乐,而是要负责会场安全和维持秩序。九点以后,镇民们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在音乐声中开始制造嘈杂和混乱,而我们警察也正式开始了巡逻。

我一边转着,一边顺便欣赏各项游艺节目。好几位老人(包括我父母)居然跑去玩起了碰碰车,一时间场地里满是这些老家伙们的尖叫和欢笑。

盯着他们陆续离开,没人犯心脏病或者闹出别的什么麻烦,我总算松了口气,转身去其它地方巡视。

结果我看到纳尔夫举着个糖苹果(注2)边啃边走了过来。他看见我有些窘迫,连忙解释道:“头儿,我今天没吃早餐。”

“没事儿,吃你的吧!眼睛睁大点儿就好。”

继续往前走去,我看见乔和娜娜挽着胳膊高高兴兴地进来了。他俩一看见我,就迎了过来。

“嗨,安迪,今天也得值班么?”娜娜问我。

我拍拍腰上的手枪和警棍,“没错儿,我们得保障大家的安全。后面几天也是哦。”

“我俩去玩啦!”乔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辛苦了,人民的保护者安迪!”

我苦笑了一下,和他俩挥手告别,继续我的巡逻。我在射击摊位和套圈摊位看了几眼,我看见碎碎和王尔德正在为赢得一只巨大的绒毛泰迪熊而在轮流上场,而哈利则在一边给她俩加油。

我微笑着离开了,下来巡视的是魔术和各种把戏展示的摊位。我看见不少人在和一位秃头力士比赛掰手腕,好赢取现金奖励,也看了一位年轻魔术师的精彩表演,还有一位女士,她居然能把自己装进一个很小的箱子——“瑜伽柔术”,她旁边的招牌上写着。

大红鼻子的小丑们在人群里穿梭往返,给小孩子分发免费的气球,或者是兜售各种零食或是香烟。我看着他们在经过我旁边时故意做着鬼脸,不禁笑出声来了。

这时我突然看见了汤米。他在我前面不远,手里拿着个硕大的棉花糖,往一间大帐篷里走去。

我悄步跟了上去,然后看见那帐篷的招牌写着“中国术士,预测运势,化解霉运。”帐篷的大门用各种花里胡哨的东西装饰着,我看了半天,勉强看出其中有两条龙的样子。

门口站着位戴着斗笠,穿着中国式衣服的小丑。他冲我鞠了个躬,用一种很搞笑的腔调说道:“这位先生,已经有人进去了,麻烦你等一会儿。”然后又鞠了一躬(注3)。我耸耸肩,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趁他不注意,绕到了帐篷的后面。

我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近帐篷——这很困难,我得保持好平衡,不至于在帐篷上印出我的形状来。所以我只听见了零零碎碎的几句话。

“……不……不……不卖这个……”

“……请不要……”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

“……飓风和潮水……快了……”

“……好的……再见……”

然后我收回身体,小心翼翼地偷觑帐篷前面。我看见汤米走了出来,拿着他的棉花糖继续往前走去。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之后我悄悄跟着汤米,看着他玩了好几个项目,然后故意走过他旁边,和他打招呼。就这样跟踪了半天,直到目送他离开嘉年华,我还是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

然后我就去买了个汉堡当做午餐,我看见乔和娜娜也跑去玩碰碰车了。“一群小孩儿。”我嘟囔了一句,拍掉身上的面包渣,把杯子里剩下的汽水吸完,然后起身向那个中国术士帐篷走过去。

这回门口的小丑让我进去了——我到的时候,他也正趁着没人在啃面包。我冲他招呼时吓了他一跳,所以他这次没有搞那些滑稽的中国礼节。

绕过帐门口的一个好大个的红漆刺绣屏风,我看清了帐篷里的样子。

帐篷顶上挂着的的灯泡散着明黄的光亮,帐篷里摆着些中国式的家具,上面放着漂亮的瓷器。帐篷中间是一张黑漆桌子,桌子上面摆着瓷质的佛像,铜绿色的古董还有些其它我不认识的玩意儿,桌子两边各有一把椅子。整个帐篷里满是一种好闻的香气,我注意到它来自一边柜子上点着的一种螺旋形的深绿色的香。

那位“中国术士”坐在桌子后面。出乎我意料,他不是我想象里那种留着几绺长胡子、瘦瘦的、眯缝眼的样子(注4),而是个年轻人。这人白白胖胖,戴着眼镜,也没留胡子。他看见进来的是一位警官有点吃惊,连忙站了起来。

“你好,警官……你有……什么事吗?”

我示意他坐下,“啊,我是抽空来试一下的,不是公事。”

他明显送了口气的样子,然后他向我鞠躬,示意我坐下。

“我是中国的术士,我叫李云。”他用一种缓慢庄严的声调开了场,“请问先生,你要算命还是做什么呢?”

我注意到他头上的帽子样子挺有趣,顶上像个房顶的形状,向两边倾斜。帽子中间绣着黑白色的太极图——这个我知道是代表阴和阳,就像原力的两面(注5)。他身上穿着明黄色绣着龙的大袍子,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打扮。

“嗯,我是想算命。”我对李云说道。

“好的,警官先生,你是要看手相,还是抽签,或者是测生日?”他推过来一张纸,上面罗列着项目和价格。

“我都来一下。”我把钱递了过去。

“嗯,好的。咱们先来看看手相,请伸出右手。”

我把手伸了过去,他用手指甲沿着我的掌纹轻轻勾画着,然后又歪过头来看了半天。他一边看,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我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只好耐心等着。好半天他终于开口说话。

“好,非常好。警官先生,你的手相非常好。”

“啊,怎么个好法呢?李先生,请你说说看。”

他摸了摸下巴,笑嘻嘻地说道:“这里面有很多‘道’的原理,我说了你也不懂。我简单说吧,你的手相表明,你是个非常幸运的人,非常幸运。”

“那我能中彩票么?”

“不不不,这种幸运不是中彩票的那种肤浅幸运。这是说你的家庭和生活,你的家庭会很幸福,生活美好,家人不会得大病,孩子会有不少,婚姻也会非常美满——”

我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我还是个单身汉啊?!”

“咳咳咳,你很快就不会是了。我相信就在未来两年内吧。咱们来下一项吧。”

接下来他要了我的生日和星座,但是要具体到出生的时刻是几点几分。我不记得这么具体的时间,于是只好作罢。他退了我几块钱,然后把一个木质的笔筒递给我,那笔筒里有一堆写着中国字的木条。

李云说道:“请这样子,上下轻轻抖动——请轻一点!对对对,就这样子!”

然后一只木条掉了出来,他拿过去仔细看了半天,嘴里念的全是我不懂的中国话。接下来他打开旁边一个小柜子,在里面翻了一张写着中国字的纸条出来递给我看。

我当然不认识中国字,不过我一直保留着这张纸条。现在我把上面的中国字照样抄录如下(注6):

金鳞岂是池中物
一遇风云便化龙
九霄龙吟惊天变
风云际会浅水游

注1:这种乡村嘉年华有很多是流动的演出团体来举办的,读者可以理解为我国的庙会。

注2:类似糖葫芦,只不过里面是一整个苹果。

注3:小丑的打扮和举动,都是按照欧美对中国人的传统刻板印象来的。

注4:警长的想法也是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

注5:指《星球大战》里的原力有光明和黑暗两面,正义的绝地武士和邪恶的西斯尊者各修习一面。

注6:没错,朋友,这里是恶搞。


(二十五)

“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可不认识中文。”我对李云说道。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摸着下巴,一副陷入深思的样子。好半天他才抬起头说道:“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你这个人呢,很快就要遇上人生的高峰了。应该是事业上的大成功那种。不过,成功之后要保持谦虚和冷静啊,给自己留好后路,不然就会失败,回到原点那种失败。”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着狡猾的光芒,“就是这样啦,先生,谢谢您的光顾。请慢走。”

我可不是为了听这些无聊鬼话付钱的,所以我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问道:“嗨,是这样,我有个朋友,他上午也来过,我有点好奇他的占卜结果是什么啊?不知道你能透露点儿给我吗?”

“啊,你是说那个说话细声细气,金发络腮胡的年轻人吗?”

“哇哦!你怎么知道的!”他的准确描述吓了我一跳。

李云推了推眼镜,嘿嘿笑了,“因为到目前为止,我只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他喽!”

我也笑了起来,这么简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那么你方便把他的——”

“可以说方便,也可以说不方便——这得看你的诚意,警官先生。”

我明白他说的诚意是什么,于是不动声色地把一张绿色纸片(注1)推了过去。李云也不动声色地收了下来,然后咳嗽了两声,对我说道:

“本来呢,神的喻示是不可以随便说出来的,但是因为你的诚意打动了我,我只好向你透露出来了。哦,我希望神不会责罚我。”

“警官先生,你的朋友呢,一上来就问我这里有没有草药出售,他想买一些曼陀罗花。”

“那是什么?”我打断了他的话。

“一种白色的野花,也是一种草药,有毒,可以让人被麻醉。这东西我怎么会有,所以我就拒绝了他。然后他要走,我就建议他抽个签再走。他也就照做了。”

“很好玩的是,你的朋友,抽到了和你一样的签。有意思吧?不过他听完我的话之后呢,指着上面一个字问我,这些话的字面意思是什么。”

我问道:“是哪个字?”

李云指给我看,同时一边说道:“这个字,‘鳞’,意思是鱼的鳞片。”

那些传说和鬼话又一次涌上我的心头,我也想起了斯诺死亡现场的那枚鳞片。我强忍着这些诡异的念头和想法,字斟句酌地问道:“他为啥要指着这个字呢?”

“哦,你的朋友,他说他认识这个汉字,他也知道这个字的意思。所以他就好奇这些谶言的字面含义。”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几句话的意思呢,就是说:‘金色的鱼,并不是平凡池塘里的动物。一旦遇上风云变幻,它就会变形成为龙。但是龙一旦飞到空中飞得太高,就可能遭遇到天象的变换,这时它就只能回到浅浅的池塘等待它的死亡。’就是这样啦。”

“那我的朋友有什么反应么?”我问道。

“他当时反复念了些什么吧,然后还说了些什么飓风就快来了之类的话。再然后他就走了,就这样。”

我站起身来,和他握了下手,说道:“谢谢,李先生,我要走了,谢谢你的忠告。对了,我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大衮或者克苏鲁?”

最后这句话我是以一种随意的口吻说出的。李云在听到时,依然在脸上保持着微笑,但他的眼神却变得犀利起来,这让他的表情怪怪的。他然后呵呵笑了,“没有,这是什么名字呢?”

我打赌他肯定知道点什么,但我没继续问下去,只是说:“哦,没什么,我的朋友。祝你在嘉年华里发财!”

在他的道谢声里,我走出帐篷门,继续巡逻去了。走在路上,我突然想起来李云的衣着我在哪里见过了——是以前看过的那些香港B级片里抓鬼的道士打扮呀!

之后的几天,在嘉年华的场子里,我没再见过汤米,而我注意观察了李云的帐篷,似乎也没什么异样。然而他那些话和之前爱德蒙·李的话交织在一起,已经给我造成了很深的印象——难道真有那些神神怪怪吗?还有,那个凶嫌我已经深深怀疑就是汤米了——可是动机呢?为了什么?是为了毒品么?还是因为那些巫毒迷信?

嘉年华持续了一周,镇上的每个人基本都玩过之后,就开始门可罗雀了。而那位经理也深知此状,他于是早早地收摊,带着他的演出队伍,开着好几辆大货车和房车,向下一片绿洲开去。

我在他们离开时去检查现场清理,又一次遇上了那位假道士。他这次西装革履,完全没有之前那副故作神秘的样子。

李云看到我倒是很热情,笑嘻嘻地过来和我打招呼。他向我递上香烟却被我拒绝了——我不抽烟的。

“你这个习惯很好,警官先生。而我就不行。”他点燃了自己的香烟,吐出了一股烟气。

“你们下一站去哪里呢?”

李云摇摇头,“鬼知道,经理决定。”

“你是来自香港么?”

他哈哈笑了,“不,我是加州人。我们家几代都是开餐馆的,中式牛肉面条(注2)。”

“总之,祝你们一路顺风。”我正要离开,他却伸手拽了我一下。我转过头去,奇怪地看着他。

他把烟头丢掉,凑近过来,小声说道:“警官,我虽然不是个真正的法力高明的道士,但是我还是会一些东西的。我想说,在这个镇子附近,隐藏着一些邪恶,对,邪恶。从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噩梦连连。在梦里和我自己的占卜里,我感觉邪恶之力蠢蠢欲动。请你一定相信我,这是真的。我梦中感觉到那些邪恶是从海中升起,将随着一场飓风而来。你的那位朋友,就是你问我的那位,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我对他有种感觉,不好的感觉。”

他停了一下,蛮真诚地看着我,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已经发现了什么,是的警官,我其实听说过你说的那两个异教的神祇,我了解得可能不多,但我知道——我感觉到的邪恶,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我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在这个领域,我只知道一些皮毛,很多古老的法术都已经失传了,连我的师父也不过是半瓶子醋而已。”

他伸手出来拍拍我的肩膀,“总之,保重啊警官,注意观察,也许会有什么办法。”

然后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

车队离开小镇,日子重归平淡。接下来的一周多,大家都在忙于准备过节的东西,比如家里院子的灯光和装饰,门上的花环或是其它带给大家圣诞氛围的东西。

我继续想办法观察着汤米,仍然是一无所获。他倒是经常出现在酒吧,和朋友们谈论圣诞派对的安排。他在中间一天去霍马大肆采购了一番,我也特意悄悄跟踪——当然是以给家里采购圣诞食物的名义,却没发现什么。他没有去什么奇怪小巷里的巫毒店铺,只是在好士多采购和吃饭。

21号晚上我不当班,于是下班直接去了酒吧。碎碎和王尔德正在忙着,倒是菲比·佛洛尔和我打了招呼。

很快,乔和夏洛特也出现在酒吧,我们三个聊起了假期的事儿。夏洛特说,派对那天,她会把奶油和咪咪都带过去。“希望她们别再冲着可怜的汤米叫唤了。”

“真可惜你俩没能在一起。”乔说道。

夏洛特推了推眼镜,“我也蛮遗憾的。汤米就那么突然地和我说还是分手吧……我本来以为他喜欢上了别人,可是他却一直没有找谁呀。”

什么?!我之前听说的不是这样啊?我看见乔的脸上也露出疑惑,这被夏洛特发现了。

“怎么?你们以为是我甩了他么?”

“大概是这样子……”乔小声道。

夏洛特放下杯子,看着我俩:“你们这群傻瓜……我怎么会……他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儿啊。”

我正要说话,这时娜娜出现了。她快步走向我们,兴高采烈地说道:“嗨,各位,给你们介绍个美女!快进来呀!”

门扇打开,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亚丽珊德拉·维尔曼小姐。她在我们的欢呼声里,走着夸张的模特台步款款而来。

“我,亚丽珊德拉·维尔曼,又回来啦!”

(注1)指美元。美元纸币是绿色基调的。

(注2)没错,朋友,这还是恶搞。


(二十六)

在喝完一大杯啤酒后,亚丽珊德拉才长出一口气,“我必须说,这才叫生活!”

碎碎打趣道:“所以你还是忘不了我们的啤酒吧?”

没错!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个原因是我又找到些有趣的资料,促使我要再回来做一些研究。”亚丽珊德拉笑嘻嘻地说道。

“找到些什么资料呢?”乔在一旁问道。

“哦,我在某个学术网站,贴了我初稿的部分内容。然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一位教授和我联系上了——马克斯·韦伯——他是我国异教信仰研究方面的权威人物。”

“韦伯先生和我分享交流了有关沼泽鱼人的一些传说,有部分是我第一次听说的。这些传说呢,比如沼泽鱼人往往可以通过和人类女子结合,生出混血的孩子来。这些孩子开始时候是人,但当他们日渐长大,他们就会恢复鱼人的样貌,最后回到沼泽——据说是通过某种不洁的祭祀仪式来完成转换,也有传说说是正常人可以通过这些仪式变成鱼人。总之就是诸如此类的。”

我又一次想起了爱德蒙·李以及那个霍马的巫师说的话,我只好忍着想把所闻所见说出来的冲动,开口问道:“这位教授,他以前来过这里么?他怎么知道的?”

“哦,他呀,他私人收藏着安布罗斯·比尔斯的一本未出版笔记。我以前不知道,他这次才给我看的。那里面记述比尔斯曾来过本镇,并且和乔的那位祖辈同住了几天——那些东西应该是你的那位祖辈告诉他的,乔。”

“天哪!”乔不禁咂舌而叹,“这还真有点意思呢!”

亚丽珊德拉得意洋洋地说道:“比尔斯详细记录了传说里的仪式,我这回要到了影印件。他还记述了仪式的地点,是在沼泽中某个神秘的岛屿;此外还有时间,一般选在飓风季节,因为据说飓风时可以更好地与鱼人的海神相通,可惜——”

“可惜什么呀?亚丽珊德拉。”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这才注意到,汤米不知何时已经来了,他就在我们旁边坐着,静静听着亚丽珊德拉的讲述。

“我可惜的是爱德蒙去世了,不然问问他或者可以验证一下这些传说和记录。”

汤米撇撇嘴儿,“不,维尔曼小姐,就像我之前说的,即使他还在世,只怕你也问不到什么。”

他拿手指头敲敲自己的额头,“老爱德蒙鬼着呢,他其实是个很难被套出话的家伙。真的,你得有点什么能震住他的地方,他才能和你好好交流——顺便地,祝他在那个世界安息。”说完,汤米举起了酒杯,朝空气里敬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汤米的话让亚丽珊德拉有些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场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娜娜赶紧说道:“亚丽珊德拉,我们过节会去汤米家开派对——汤米,你要不要邀请我们的朋友呢?”

汤姆·怀特这才露出一脸灿烂的微笑,“当然包括维尔曼小姐呀,我觉得我应该也算她的朋友。是吧,维尔曼小姐?”

亚丽珊德拉叹了口气,“没错,咱们大家都是朋友。汤米,就算你不请我,我也会去的!哼!”她故意的嗔怒,引起了一阵哄笑。

我一边附和地笑着,一边注意着怀特的神情。他脸上笑意盎然,但那眼神却让人感觉有点冰凉。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但是无疑的,他这样的言语表情,一点也无助于减轻我对他的怀疑。

这天晚上王尔德有表演,但我的心思并没放在上面。每每偷觑汤米的神情,我总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我的疑虑却依然挥之不去。就这样直到大家决定散场回家,我跟着他们出了酒吧。

亚丽珊德拉依然和娜娜同住,两人一起开车走了。乔打算走路回去,而汤米决定和他同路一起走。

我假装开车先走,在绕过一个路口后,把我的福特开进了一条漆黑的夹巷,然后下车等待看着。不一会儿汤米和乔果然走了过来。

他们没注意到我在后面偷偷跟着。乔很快到了自家门前,他和汤米挥手告别。然后我就继续尾随着汤米。

他毫无异样地到了家进了门,我看见窗户上灯光亮起,人影闪动。我也不知怎么想的,直接翻过篱笆,进了他家院子。

汤米家前院很小,车库门大开着,路灯光下大概能看见汽车旁架子上的东西。我没进去看,而是绕着他家的屋子轻轻走到了后院。

后院有一棵大树,树上挂着轮胎做的秋千,其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了。后院再往前有一丛灌木树篱,我知道那后面再走几步,就到了沼泽水边。

我就这样静静观察着。很快,楼下的灯光熄灭了,我看见二楼亮起了灯光,并在窗帘上映出了汤米的影子。

我又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灯光熄灭了。我猜测他大概已经上床睡觉,于是我准备离开。

可是我却听见后门的门锁响动,于是我躲在树后面偷偷地看着。

后门很快打开了。我看见汤米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休闲的衣裤,从后门一直走到那片树篱旁边。他走到那里就静静地站着,我从后面看不清他想干什么,只看见他站了半天后,又忽然走了回来。我看着他回到屋里,又等了好一会儿,确认再没动静后,我也轻轻走到树篱旁去了。

树篱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水面在月光下粼粼闪闪,我没看见任何奇怪之处。于是我退步回身,离开了他的院子。

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怎么解释汤米的举动。我相信这里面有什么,但我看不出来。这不免让我有些懊恼了。不过转念一想,要不了几天,我就能到他家里仔细观察,那时说不定能发现什么呢。

后面的几天一如往常,平安夜我和父母一起去了教堂。在礼拜的人群里,我没看见汤米——他大概是唯一我没看见的熟人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父母互赠了礼物。我给我母亲买了瓶香水,还是那次和乔他们去霍马买的。送我父亲的则是一本园艺书。我得到的礼物是一个漂亮的牛皮枪套——拿我妈妈的话说,简直和西部片里那些英雄一样。

26号是我们去汤米家开派对的日子。我买了一瓶香槟,我妈妈做了个橙肉馅饼给我带上。然后我就开车去了汤米家。

在他家门口,我遇上了夏洛特。她拎着个大猫笼,猫咪们在里面咪呜咪呜地叫着。

“嗨,警长!”她欢快地喊道,“我带了烤千层面,你呢?”

“我带了香槟和水果派,走吧,我去敲门。”

开门的是菲比·佛洛尔,酒吧的三位女士和小伙子哈利已经早早到了。她们正在钢琴的伴奏下唱着歌。

弹琴的是汤米。没人知道他居然弹得一手好琴。他看见我们进来,微笑着和我挤挤眼睛,继续弹奏并唱着《送你自己一个圣诞小祝福》(注1)。

我帮着把吃的放到了厨房,转身回来时,看见夏洛特也加入进去。她已经把猫咪们放了出来,那两只猫正在欢快地追逐菲比养的噜噜。

很快一曲终了,大家齐声叫好。“哇哦!汤米,我觉得你应该来我们酒吧演出。”碎碎说道。

汤米站起来夸张地鞠了一躬,就像指挥家谢幕的样子,“没问题,只要你们喜欢,别嫌我弹的烂就好。”

“你这水平,完全可以去驻场演出了呢,汤米。”我由衷地称赞道。

“谢谢,我是和我妈妈学的,从来没给外人弹过呢。”

接下来我们又弹唱了几首歌曲,这中间乔、娜娜和亚丽珊德拉也陆续赶到了。然后大家一起动手布置餐桌,做起饭来。

注1:Have yourself a little Merry Christmas,一首上世纪50年代的圣诞歌曲。


(二十七)

我一边帮忙收拾,一边打量着汤米家里的情形。他家的装饰风格很有老派南方人的气息。客厅里不少家具看上去古色古香,墙上挂的风景画,壁台上摆放的花瓶和瓷质的装饰品也无不如是。

猫咪们全都跳到了一侧的柜子顶上,懒洋洋地闭着眼睛趴着,垂下了腿或者尾巴。我又走到厨房,几位志愿大厨正在忙忙碌碌,汤米和乔则是靠着窗棂聊着天。

我冲他大声说道:“汤米,我们还没来过你家呢,能到处看看么?”

他迟疑了一下,做出了一个表示随便的手势,冲我笑了下。我于是对着其他人说道:“有和我一起到处转转的吗?”

“我去我去!”亚丽珊德拉举着手跑了过来,“我对别人家总有种奇怪的兴趣。”

“别把我的秘密翻出来就好,警长先生和作家小姐!”汤米冲我俩大声说道,然后和乔一起哈哈一笑。

我俩于是一同走上楼梯,往二楼走去。

楼道里贴着粉紫色小鸢尾花样式的墙纸,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墙上的照片引起了亚丽珊德拉的兴趣,她一一看过去,时不时问我几句。这些照片基本都是汤米的母亲,他早已去世的父亲,以及他自己小时候的。

“呦吼,他小时候还真像个女孩子,哈哈哈哈。”维尔曼小姐开心地说道。而我觉得,汤米和他母亲那位去世的丈夫——他名义上的父亲——确实没什么相似之处。

二楼的装饰风格和一楼相同。我们看了他的卧室,一样朴素整洁。靠窗的书桌上放着台戴尔电脑,显示器还是阴极射线管式的。床脚下靠墙有个大的藤编猫窝,那应该是以前奶油住的地方。

亚丽珊德拉看到猫窝,开口说道:“今天他的猫咪好像没有冲他凶哦。说不定过几天就能回来住了。”而我却在想,猫咪确实没有炸毛,但似乎也没有亲近汤米呢。

卧室的隔壁是客人房。屋里的床因为没人睡,被防尘的布罩严严实实地罩着。第三间屋子则是被改成了书房,里面两个大书柜放满了书籍。

我俩好奇地浏览了一下他的藏书。这里基本都是文学类的作品,小说和诗集又占了其中的多数。“基本都是七八十年代的出版呢。”维尔曼小姐作为作家,对这个倒是蛮敏感的。我则是搭话道:“应该是汤米他妈妈的收藏吧。”

“应该是这样。好啦,咱俩下楼吧。”

我开玩笑似的建议道:“要不要去参观下阁楼?我看到走廊顶头的天花板上应该是阁楼的入口。”

她哈哈大笑,“哈哈哈,我还没听说参观别人家连阁楼也看的呢!哈哈哈哈!”

我陪着亚丽珊德拉笑了起来,看来这次是看不见阁楼里的情形了。

回到楼下我们继续四处参观。一楼除了客厅和厨房餐厅外,还有一间客房。它窗户正对着后院,窗边也有个小书架,放着一些书籍。

“OK,参观结束。”亚丽珊德拉说道。

我则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不是还有地下室么?”

“哈哈哈,警长,你这是职业习惯吗?什么都要看到。”

我摇摇头,“不啊,我只是想,地下室反而是能看出一个人爱好的地方。比如我家的地下室,就是我爸爸做木工活儿的车间。再比如娜娜家的地下室则是放满了渔具和船上的设备。”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好奇了。走啊,一起看看。”

地下室的入口在楼梯下面。我俩打开门走了下去。虽然没开灯,但是屋子四周的窗户也透进来足够的光亮,所以倒不黑暗。

出乎我俩的意料,汤米的地下室没有什么工具或是渔具。里面放了几个大鱼缸,都是轻轻松松能躺下一个成年人那么大的。有一个鱼缸是放满了水,但没有任何鱼和水草,也没有放上沙子或是石砾。另外的鱼缸里,则是养着水草和水族:一个缸里是小鱼,一个是虾米,还有一个里面有一只大个儿的鳄龟(注1)。氧气机和循环净化器则是在地下室里制造着持续不断的背景声音。

“哇哦,原来汤米是个养鱼达人啊。”亚丽珊德拉赞叹道。

“确实厉害。”我的目光却注意到了鳄龟缸里,在沙子里的装饰物中,除了瓷质的贝壳和青蛙,还有个——

“伙计们,上来吃饭!”汤米的声音突然在我们背后响了起来。

“哇,汤米,你的这些鱼缸真不错呢!”维尔曼赞叹道。

“谢谢,朋友们,下次请记得关门。奶油可是非常想来这里偷鱼的。”

“OK!走啦,一起上去。”我微笑着看着他说道。汤米也微笑着,同时看着我的眼睛。

我想我记住了鱼缸里那个金色物体的样子了。但在脸上,我依然不动声色。

回到厨房,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美味佳肴。娜娜做了一大盘龙虾,王尔德则是烤了一只火鸡,还有沙拉,烤鸡翅,以及西班牙式的海鲜杂烩等等。大家满斟了美酒,互相称赞着对方的厨艺,并祝福新一年的好运。叮叮当当的碰杯之后,朋友们都坐下来用餐,而猫咪们也得到了它们的大餐——一条鱼和烩鸡杂——急急忙忙地埋头各自吃了起来。

我一边吃着,一边悄悄观察汤米。他似乎毫无异样,和朋友们谈笑风生。只是偶尔几次和我视线交错一下,就迅速移开了。这时亚丽珊德拉谈起了汤米养水族的爱好,他微笑着频频点头,谈论着如何养鱼类和水草的经验。

“哇哦,这是新爱好么?汤米?”夏洛特惊讶地问道。

“啊!没错的。就在奶油讨厌我之后。”

我注意到这和他之前说的自相矛盾了。如果他是在奶油出走之后才养水族,那么哪里存在猫咪经常觊觎的问题呢?

我又想起了那个金色的装饰品,那上面的图形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东西——

“我也一直想养鱼,可是我担心养不好。”乔在我旁边说道。

“啊,其实很简单,水温,光照,还有清洁。现在都是成套出售的装备,很容易的。”

乔点点头,“我等下也去看看。娜娜我亲爱的,你想养么?”

“我可不想,我更喜欢大鱼——特别是煎熟了挤上柠檬汁那种。”

大家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随后话题被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汤米首先挑起了话题,“警长,我一直想问问,斯诺的案子有啥进展么?能透露些消息么?”

大家的目光全都转向了我。我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这才说道:“还没有啊!我们只知道疑犯应该是从水上逃跑的,其它一无所获呢。”

“唉。”他叹了口气,“我现在最难过的是,斯诺一死,镇上连个药店也没了。这真的是很麻烦呢。”

我回了一句,“比起生活方便来,我更希望早日抓到凶手让正义得报。朋友们,你们要是有什么线索也可以告诉我啊!”

“我很后悔前一天和他打架。”王尔德懊恼地说道,“愿他安息。”

大家随着这句话都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当抬起头时,我看见汤米的眼神里有一丝不屑,然后马上又消失了。

饭后大家玩了半天强手棋(注2),我莫名其妙地居然坚持到了最后,然后惜败于乔。

“到底还是在华尔街打拼过的人啊!”我感叹道。

“屁咧!你看咱们的小伙子哈利,他不也坚持到了第三位。”

哈利说道:“我觉得我和安迪都是运气问题。”

“没错,运气。”乔一边收拾着棋盘,一边说道,“咱们也该撤了,谢谢你的款待啊,汤米。”

“这没什么。我在想,跨年夜咱们要不要也聚一下?”

碎碎点点头,“好主意,还是来酒吧好啦,反正那天我们也得营业。”

大家都表示同意,然后开始收拾准备回家。

猫咪们似乎还不愿意回去,还在四处乱跑。夏洛特让乔帮他去楼上抓奶油,乔就上去了。不一会儿,我们忽然听到乔惨叫了一声。

“怎么了?!”我们几个人匆匆跑上去看。之间乔把猫咪堵在了客房,他嘶嘶地吸着凉气,猫咪则是炸了毛,在凶狠地叫着。

“没事,被它挠了一下。”乔亮出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是几道很深的血痕。

“天哪!坏猫咪!”夏洛特上前一边查看,一边冲猫咪叫道,“乔,你得去清洗包扎下。我来抓它。”

乔嗯嗯应着,和娜娜走了下去。我和夏洛特围追堵截,总算把奶油抓住了。夏洛特捏着它的颈皮,把它拎下了楼。

那里汤米已经找来了药箱,给乔上了碘酒,又用纱布包了起来。

“抱歉,乔,我没想到——”

乔安慰道:“没事儿的,这家伙看来是不喜欢我。汤米,咱俩都被它厌弃了呢!”

“是啊。回去结痂了,记得就把布拆了,不然反而不好。”

“谢谢。”

随后我们离开了汤米家。我一回到家,就按自己的记忆,把那个金色的装饰品画了出来。

那是个镂空的金属圆牌,似乎是印第安风格的,就像在电视上看到的阿兹特克或者印加人的图案。在中心有个怪物或者神祇的雕像,它脚踏波浪,手里握着鱼叉,身上满是鳞片。

注1:北美原产的一种大型水生龟类,性情凶猛。

注2:即大富翁游戏,一种模拟地产投资商业竞争的棋类游戏。


(二十八)

那个金属牌上的图案,无疑让我想到的是爱德蒙还有霍马那个巫毒法师的话,那些有关鱼人的神话。我把那张画仔仔细细叠好,放进书桌的抽屉里——我需要找人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我后面两天,先是自己在网上搜索了一番,结果一无所获。我于是在29号上午给亚丽珊德拉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娜娜,她听说我找亚丽珊德拉,声音略有诧异。很快维尔曼小姐接过了电话。

“嗨,警长,什么事儿啊?”

“亚丽珊德拉,我找到点东西,可能和你的研究有关系。你要不要看看?”

“好的警长,我正烦着呢。我从马克斯·韦伯那里搞到的影印文件不知道让我塞哪儿了,我还得找找。我能麻烦你过来么?”她的声音听起来烦躁不安。

“没问题,我马上过来。”

我拿上那张图画,然后开车去了娜娜家。等我进门时,两位女士正在客厅找那些文件。

“安迪,抱歉,我们还在找。你自己倒咖啡好了。”娜娜对我说。

亚丽珊德拉则是叹了口气,“算了,亲爱的,都是我的问题。我只好再去求韦伯给我传真一份好了。警长,是什么东西,我们先来看看好了。”

“我去给你们倒咖啡。”娜娜冲我抱歉地笑了下,往厨房走去。

亚丽珊德拉转身坐到沙发上,把双脚从拖鞋里抽出来盘腿坐着,然后伸手接过我递上去的图画。

“哇哦,这个有点意思。”她推了下眼镜,仔细看着。

“这个和鱼人传说有关么?”

“等我一下,警长。”维尔曼从沙发上跳下来,连鞋也顾不得穿上,赤着脚急急忙忙地往楼上她的房间跑去。

娜娜端着咖啡走了回来,递给我一杯,问我道:“安迪,我和乔想让你来做伴郎,怎么样?”

我的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没问题——你俩定了?什么时候?”

她也坐了下来,“我俩打算6月份。在这之前我们会整修下房子,重新粉刷什么的。”

娜娜的眼睛里有那么美丽的湖泊,但那已经不是我能涉足之地。“我到时来帮你们刷啊,我刷房子可是个好手呢——当海军的时候成天刷油漆来着。”

“啊!就是这个!”亚丽珊德拉没给我俩继续说话的机会,她大声叫着,登登登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一手拿着我的画,一手拿着个文件夹。

“警长,”她一屁股坐在我和娜娜之间,把文件夹里的几张复印件递给我看,“这个和李先生他们家的那个很像!你看,这是60年代的照片,诺曼·佩奇拍的,这个人是爱德蒙·李的父亲,霍华德·弗朗西斯·李。”

那张不甚清楚的照片复印件上,那个黑人手拿的东西,真的和我看见的那件金属饰品非常相似。我突然想起了霍马的那位巫师说过的话:“他拿着李的金牌。”

我的头脑瞬间产生了一个想法。对,就这样干,先稳住他,只要几天,我需要再确认一下。

当然在表面上我没有向两位姑娘表示出什么。亚丽珊德拉这时候问我:“这是哪儿来的?警长。”

“啊,前些日子在霍马一家店铺里看见的。我突然想起这个来了,所以给你看看。这是代表什么呢?”

亚丽珊德拉指给我看,“诺曼·佩奇——他是杨百翰大学的一位宗教学研究者——认为这个是早期印第安人宗教崇拜的偶像。他觉得是沼泽地带的霍马人(注1)的信物,可能是海神或水神崇拜——他也认为沼泽鱼人的传说就是来自于印第安信仰。”

“哇哦,看来能帮到你呢。”我点头说道。

她问我:“我能拍一张么?”

“当然可以。”

“所以还是放在电脑里安全。我的这个记性啊!那几张资料到底去哪儿了呢?我就记得我放在桌上的。”

我突然又有了一个想法,于是赶紧站起来说道:“不如我去帮你找找?要知道我可是个警长。”

“哈,有道理,安迪。”娜娜笑道。

她俩陪着我上楼进入客房。亚丽珊德拉住的屋子其实还是蛮整齐的,书桌上虽然堆着不少资料,但是看上去并不杂乱。

“那东西原来在哪里?”我问道。

“啊,应该是在那个红色文件夹里。我是说应该,那是我的印象,但是我可能记错了。”

“你们俩这几天直在家么?”

“啊不,昨天我们出去了,去霍马看了场电影,《超人总动员》,挺好玩的。”

我问她们:“谁知道你们不在么?”

娜娜和亚丽珊德拉互相看了一眼。娜娜开口道:“乔知道,还有,我们遇上了汤米。”

“在霍马?”

“不,在镇上。”

我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下面是一楼阳台的屋顶,站在上面可以——

我看见窗户下面墙壁上有个浅浅的脚印,大约10码的脚印,看起来是有人为了爬上来用蹬着墙来着。

我脑子里的东西又串起来一些。但我没表露出来,只是问她俩:“你们的窗户是关着的么?”

“没关呢。总不会是有人来偷走了吧?哈哈!”亚丽珊德拉哈哈笑着说。

“我得承认,我也看不出来。可能真是不知道放哪里了吧。”

亚丽珊德拉耸耸肩不置可否。但是娜娜看我的眼神却有点——

我赶紧告辞:“好啦我得走了,后天晚上在酒吧见。”

“后天见,安迪。”

回家的路上,我大概串了一下思路:

1、娜娜墙上那个脚印大小和斯诺一案的凶嫌一致;

2、斯诺一案的凶嫌,被拍下的背影很像汤姆·怀特在霍马出现时的背影;

3、在霍马出现的那个疑似凶嫌,向汤姆士巫毒用品店的老板出示了一块金牌,爱德蒙·李的金牌;

4、汤姆·怀特家里鱼缸中的那块金属装饰牌,和老照片里爱德蒙·李他爸爸拿的那块很像。

这一环扣着一环,把汤米明确指向了凶嫌的位子(很可能是两起杀人案)。我是不相信鱼人之类的鬼话的,但我怀疑这可能涉及某种异端崇拜的邪教,汤米八成是沉迷其中。他有可能相信什么邪恶的秘仪,并因此到处搜罗仪式记述以期能够实施。

下来我得再找到点更直接的证据,我已经有了个主意。

31号晚上,我早早就去了酒吧。王尔德,碎碎和菲比在酒吧里挂了不少彩灯。他也们为今晚准备了不少食物:三明治,海鲜焗饭,烤鸡肉,千层面等等。因为除了我们这些朋友,还有不少居民,也选择了到这里一起庆祝跨年。

不一会儿,朋友们也陆陆续续赶来了。乔和娜娜的是情侣款式的毛衣,这等于正式公布了他俩的关系。其他那些不知道他们关系的熟人,见到此情此景,也都纷纷上前祝福。

汤米是八点左右赶到的。他一如既往,并没发觉我的怀疑。等大家都入座开动,我站起来提议道:“今天难得大家欢聚一堂,我来给大家拍录像吧!拍到每个人,那个人需要说出他的新年愿望和祝福!”

这个建议无疑得到了几乎全体的赞同。我于是拿起警署的摄像机拍了起来,一时间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镜头里,每个人都说出自己的新年愿望。乔和娜娜自然是结婚,亚丽珊德拉是希望能写好自己的著作,夏洛特想去霍马工作(她是小声说的,生怕其他人听见),王尔德继续觊觎着碎碎,碎碎希望自己的宝贝哈利健康成长,而哈利却希望他妈妈和王尔德能好上。

我微笑着一个个拍过去,然后就轮到汤米了。

“汤米,该你啦,来!冲镜头笑一笑,说说你的愿望。”

汤米在镜头里温柔地微笑着,他随后慢慢地、细声细气地说道:“我希望自己新一年能够得到提升,然后超越旁人。”

“不错啊!这是个好愿望!我祝你新一年一切顺利。”

他继续那样微笑着,“谢谢,警长,要不要我来拍你?嗯?”

“没事,我自己能拍到。”我没敢把摄影机给到他手里,只是转过来冲着自己,然后说道:“我希望新一年我能把斯诺的案子破了,让他得到安息。”

汤米继续微笑着,“我祝你能得偿所愿,警长。”

然后我们一起举杯庆祝,欢歌畅饮,直到跨年倒计时的来临。大家一起数着“5、4、3、2、1!”然后互相拥抱,互祝新一年的到来。

这之后大家意犹未尽地离开酒吧各自回家。我远远看着汤米走回自己家,这才转身回去。元旦早上天刚一亮,我就带上摄像机和那副画,开车往霍马而去。

注1:霍马人,住在故事发生地的一支印第安部族。霍马市就是得名于此。


(二十九)

我直接开到了县警局。不出意外,韦尔斯利果然已经在岗了。他看到我进来有点诧异,但还是很高兴地和我互祝新年快乐。然后他开口问道:“安迪,我想你新年一早就赶到这里来,不仅仅为了祝我新年快乐吧?”

“当然不是。我想我发现了一个嫌疑人——斯诺案的嫌疑人。”

“老狗”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他立刻让一个警员给我们上了咖啡,然后把办公室门关上,坐下来听我讲述。

我从我们年前在巫毒商店看见的那个背影说起,然后谈到霍华德·李的死,以及他的金牌和我在鱼缸中的所见,又讲到鱼人和海神崇拜那一系列东西,最后说了我的推理结论:汤姆·怀特很可能涉及斯诺的死亡,也与爱德蒙·李的过世有某种联系。他的动机可能是某种巫毒信仰,一种邪教。

韦尔斯利听完讲述,又看了我的画,陷入了一阵沉思。他摸了摸下巴,开口说道:“这是有点嫌疑,但是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吧?我们甚至连个询问或是搜查的理由也没有。”

“我有个想法。”

几分钟后我和韦尔斯利开车到了老城区的那家巫毒商店门口。这家店没有关店放假,真是我们的幸运。

我俩进门时,门铃再次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店主从后面走了出来,他看见我,变得迟疑和胆怯起来。

“先生,我,我什么也没有对外说过。请相信我,不要——”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请你看个东西。”

然后我把摄像机拿出来,给他播放我在昨晚的录影。我指着汤米问他:“这个人,是那天向你求购黑曜石刀什么的那个人么?”

他看着录影,也仔细听着汤米的说话。等他看完,店主抬起头来说道:“他一直戴着墨镜,我看不见他的样子。但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我敢肯定,就是他。对,没错!”

我又拿出那张纸来,“那么,这个东西你见过吗?”

“这,这不就是李家的金牌子么?”

“肯定么?”韦尔斯利问道。

“没错的,这东西我亲眼见过的。”

“那你愿不愿意出庭作证?”我把手伸进口袋,咔哒一声把里面的小录音机关掉,然后掏了出来。同时掏出的,还有我和韦尔斯利的警徽。

“哦,先生们,你们……”这家伙一下子显得十分懊恼,“你们这样做太狡猾了!不,这不是合法的询问方式。”

“这个人可能涉及凶杀案,你如果拒绝作证的话,让他逃脱法律制裁,对你也不一定是好事。毕竟你是个潜在的证人,他不见得放心。”我用这样的话吓唬他。

“那………如果你们能保证抓到他,我可以,可以考虑。”

“有什么情况,或者还有什么想到的事情,给我打电话。”韦尔斯利递上了他的名片。然后我俩出门离开。路上我问他:“现在,我们至少可以用盗窃爱德蒙·李的贵重物品的嫌疑请求搜查证了吧?”

“当然!安迪,这次亏你了。”

然后我们去了县法院,在等待了一个多钟头后,又花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总算说服了史蒂夫·德雷斯蒙德法官,拿到了我们的搜查令。

于是我俩没回警局,直接开车回到了德拉维尔。我俩先去了警署,叫上了两位警员,然后一起往汤姆·怀特家开去。

我们到了他家门口,我让纳尔夫上去叫门。可是敲了半天,并没有人开门。我于是拨打了他的手机,然后我们都听见手机铃声从屋里传了出来。

“不会是出去了吧?”韦尔斯利问道。我于是给酒吧和镇政府都打了电话,然而碎碎和留守的工作人员都说他不在那里。

“他的车还在车库。”纳尔夫嘟囔着说道。

确实,这说明他还在镇上,没有离开。我于是让纳尔夫他们上车绕着镇子转几圈,看看能不能碰上汤姆·怀特。而我和韦尔斯利继续在门口等待。

我俩没有在门口干等,而是绕到后院又查看了一番。后门和地下室的入口都锁着,从窗户望进去,屋里没有丝毫有人在的迹象。

我又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他们都表示昨晚离开酒吧后再没见过汤米。等我放下电话,韦尔斯利开口道:“我很担心,他会不会逃走了呢?我们进去吧!咱们有搜查证,完全合法。”

于是我俩都掏出枪来,然后在门口又大声喊了几句。在确认没人回应后,我们开始用身体合力撞门。

好在他的房门并不是那么结实,撞到第八下还是第九下的时候,大门轰然洞开,我俩就势冲了进去。

“汤米!我们进来了!你如果在的话,不要轻举妄动!”我的警告依然毫无回应,我和韦尔斯利对视了一眼,开始挨个房间搜查起来。

一楼很快确认没人。然后我俩商量了一下,我去地下室,他上二楼分别搜查。

地下室里的场景让我吃了一惊,所有鱼缸里的水族全都不见了。但那块金牌还静静地躺在沙子里。于是我四处找了一下,找到了一个捞网,然后把它从鱼缸里捞了出来。

那块金属牌在手上沉甸甸的,这份量让我不禁怀疑他们说的“金牌”,只怕它真的是纯金制成吧。那上面披着鱼鳞的海神造型仔细看上去让我有点吃惊。祂并不是我之前匆匆一瞥以为的老人模样,事实上,这个无名神祇双眼突出,类似金鱼。我以为是胡须的刻画,其实应该是鱼的鳃一类的器官。祂背上有背鳍,手脚夸张地刻画出蹼足的样子,看上去是一种让人感到恶心的邪恶。

这时我听见韦尔斯利在楼上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我赶紧打开保险冲了上去。

“怎么了?”我跑进二楼的主卧室。

“看看这个。”韦尔斯利指着桌上的电脑。

那电脑是开着的,正在全屏播放一段录像。显然,它是用屏幕上的摄像头拍摄的。

画面上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汤姆·怀特。他还是一脸人畜无害的天真模样,正在那里说着什么。

“等一下,马上就重新放了。这家伙搞了个循环播放。”

果然,画面一黑,又从头开始播放起来。

只见汤米用手调了调摄像头,然后坐好,开始说起话来。

“嗨,你好!我是汤姆·怀特,今年26岁。不知道你是我那些所谓的朋友,还是警察,无所谓啦!你现在能看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早已经远走高飞了。”

“我要在这里,和你这样的凡人,分享一下我的一些秘密。这些秘密无疑在过去的大半年里,给这个小镇子带来了一些困扰。当然,我是不会感到抱歉或者什么的。我不欠这个世界什么,我也没做错任何事情。”

“第一个我要分享的事情就是——没错,沃尔特·斯诺是我杀的。

我的脑子一下子嗡嗡作响,我只好强忍着这份激动,继续听了下去。

“我杀他的原因很简单,这个死基佬发现了我的另一个秘密。然后他就拿这个做要挟,想让我给他吹箫,然后还要爆我的菊。好吗,你瞧,这事情我可忍不了呢。”

“嗨,如果你是安迪警长,我知道你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给你个实锤的证物——在我床边的衣柜里,藏着我杀他那天戴的球帽,那上面可能还有点血迹什么的。我没把它扔了的原因也很简单,那是我妈妈给我买的,曾是我最喜欢最看重的东西。”

“你要问我怎么知道的?哈,警长,你跟踪我的技术并不精湛。而且我去莱姆士巫毒商店的时候,我看见你了。”

画面中的汤姆·怀特表情毫无波动,一直冷冷静静的样子。说到这里,他甚至会心的微笑了起来,这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第二个秘密呢,就是斯诺拿来要挟我的那个。嗯,是这样,麦克·佛洛尔那个酒鬼也算是死在我手里。我没直接杀他——我的确是想这么做来着,不过倒是把他吓死了。哈哈,那家伙的胆子还真小。”

“我想杀他的原因,是因为他看见我砸了斯诺的药店。那天我因为某些事情有些狂躁,偏偏我想去买药却不开门——你瞧,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儿。这个酒鬼不去报案,却偏偏想从我这里讹一些钱出。他太贪心了,惹火了我。”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这家伙临死前写了个字条,写了我名字和斯诺药店的字样。然后咱们的好大夫解剖他的时候,发现了字条,却偷偷把它藏起来了。然后就是他的死亡啦。朋友,人不能贪心,你瞧,这不是明摆着吗?”

“第三个我要分享的,就是爱德蒙·李。他呢,和前两个案子没关系,但他有些我需要的东西——能让我成功活下去,并且超凡脱俗的东西。我给他喂了些药物,我自己配的,可惜还是份量不足,没想到他还能爬上楼打电话。但是好在他说不出什么了。”

“现在,我要分享的已经讲完啦!当然,我还有不少秘密。不过很快你们也会知道的,飓风快来啦,到时候人人都会知道的。我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那个伟大时刻的到来。”

汤米在画面里站起身来。“好啦,现在是新一年的凌晨,我也该走了。不然我恐怕得先收到咱们安迪警长的手铐做礼物啦!再见,各位,我会回来的,拜拜!”

他微笑着挥手,然后走到电脑前关闭了摄像。之后画面一闪,录影又从头开始循环。韦尔斯利和我面面相觑,显然被这个始终面带微笑,说话温柔有礼的年轻人所犯下的可怕罪行惊呆了。


(三十)

接下来的24小时我们忙碌至极。克拉克·韦尔斯利召集了县警局重案组的伙计们,鉴证组的人马也一齐赶到,一群人把整栋房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那顶棒球帽,他们还收集了汤姆·怀特的毛发、牙刷什么的,以方便和斯诺案现场发现的那根头发做DNA比对。我则是负责居中协调,包括给县警局的伙计们叫外卖什么的,同时我也安排镇警署的弟兄们在屋子外面拉起了警戒线,并要求他们守口如瓶,不得对外人随便吐露什么。

但是警察的大阵仗无疑就像是平原上的大象一样,根本无处隐藏。开始是周围的邻居们偷偷摸摸地从窗户后面窥探。渐渐的,围观的镇民陆陆续续出现在警戒线外。等到了下午五点多,镇长也急匆匆地亲自驾到,向我和韦尔斯利询问这番扰动的原委。

当他亲眼看了那段录影以后,满脸都是“哦我的耶稣基督老妈啊”那种表情,“这……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汤米一向看起来那样子……就是连只鸡也不会杀的那种人,警长,你懂的——这个能最终确认么?”

韦尔斯利看着费尔比叹了口气:“这个只能算间接证据。你知道的,也有那种故意危言耸听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我们还在搜查,以及还要等鉴证科的某些检验结果。”

“好吧。那么我能做什么?”

我对他说道:“因为鉴证结果没出来,我们还得等法官下发逮捕令和通缉令,所以现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镇长,我建议你先在镇子里搞个通告,至少让大家晚上锁好门窗。你看这样如何?”

“好的,我马上去搞。”费尔比说,“安迪,一旦有什么进展请及时通知我。”说完他又叹了口气,然后离开了。

很快汤米家出事儿的大新闻传到了我的朋友们那里。夏洛特和乔在天黑后出现在警戒线外。我看见乔给我拼命挥手,于是走了过去。

“嗨,安迪,汤米出什么事儿了?”乔急急忙忙地问道,而夏洛特则补充道:“在酒吧有人说汤米家全是警察,我俩就赶过来了。”

我摇摇头,“抱歉啊,朋友们,具体情况我现在不能讲。得等鉴证结果。”

夏洛特赶紧问道:“是不是汤米他——”她眼神里还是透露出她对汤米的念念不忘,我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气。

“不,夏洛特,汤米应该没出事。等我得到许可,我再告诉你们。先回家去吧,锁好门窗。如果汤米给你们打电话,或者你们看见他,立刻通知我。”

乔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他拉了一下夏洛特的衣袖,“走吧,咱们别给安迪添麻烦了。安迪,我还是希望能有个好消息。”

“抱歉,乔,我觉得你有可能失望的。”

之后碎碎亲自跑来送餐,她对汤米家的事情也是十分惊疑。然而她从我这里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对此她有些不太高兴。

“安迪,汤米是我们的朋友。”她提醒我说。

“我知道的,安琪拉。所以我们才更要慎重,不是么?”

她撇了撇嘴,“你们别把送餐箱搞丢了,我还要用呢——有什么进展告诉我们啊。”她临走时,眼睛里充满了忧虑。我知道,她是在为那个作为大家朋友的汤米担忧,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所作所为才是唯一能看清楚一个人的途径,不是吗?

到了晚上10点多,有一个警察在地下室发现了一个暗门。那个暗门藏在一个鱼缸下面,下面是一个隐藏的更深的地下室。

我和韦尔斯利,还有鉴证组的两个探员顺着梯子爬了下去。这个暗间有电灯,我们打开以后,发现里面是个类似工作室的地方。小小的屋子里有书架,写字台和椅子,一切都收拾的井井有条。

在书架上我们看到了一些书籍。让我惊讶的是,有几本是关于沼泽鱼人传说的著作,我在亚丽珊德拉那里也看见过。

桌子上有个文件筐,里面有一些订装好的纸页。我们翻了一下,也都是关于鱼人什么的,大都是些复印件。粗略地看过去,我似乎没看见亚丽珊德拉丢失的那几页影印件。

“看这个。”韦尔斯利说道。

我过去看时,他手上那张纸用钢笔写着潦草的几句话。

风暴快来了。
祭品,我需要祭品。
该死,真他妈的难受 我需要

这让我更觉得他是不是陷入了某种巫毒崇拜了。韦尔斯利对我说:“你说得没错,他如果不是信奉邪教,那他就是精神分裂。走,咱俩上去好了,等他们鉴证结果。”

整个搜查在凌晨两点多才算结束。除了那些发现,我还发现汤米的一件衣服,它上面的纽扣,和我在麦克·佛洛尔家后院看见的那枚一模一样,这似乎更加证实了他在录影中的自供(不过我没说出来,因为我当时没留下那个扣子,这就算不得数了)。

随后韦尔斯利他们带着成箱的证物开车往回走。我也让疲惫不堪的手下回去休息,然后自己也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我刚挨上枕头,有人给我打来了电话。

“嗨,是哪位?”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犹豫,“嗯……是我,乔纳森。”

我很惊奇他在这个时间还打给我,“怎么了,伙计。”

“嗯,是有关汤米的事儿。我睡不着,一直在想这个,我……”

接下来的是一阵沉默。我不得不开言道:“是什么,乔?”

“算了,我只是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不为难你了,安迪,晚安,早点休息吧。”

他一定是想说什么,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他欲言又止,但这我已经不想探究了——因为我忙了一天,现在困得要死。

第二天九点多我才到了警署。刚一进门,电话就响了。

我刚拿起听筒,韦尔斯利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安迪!就是他!DNA完全吻合!我已经在法官这里了,马上就去申请通缉令!”

这个结局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但我同时也一点儿高兴不起来——我猜我内心里还是隐隐希望他不是凶手而是朋友。

又过了十几分钟,电话再次响起。这次是要把逮捕令和通缉令传真过来。很快,传真机嗡嗡地响了起来,两张纸出现在那里。

我让纳尔夫复印了几十份,给镇长送去,然后在全镇几个街口和主要公共场所张贴出来。而我自己则是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干,心里是满满的沮丧。

很快我就接到了碎碎的电话,因为她那里也贴了一份儿。

“嗨,安迪,这个……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没错,安琪拉。没错,犯罪现场有他一根头发,DNA吻合。他自己也录了一段视频,坦诚了他的罪行。”

“我实在——我实在……天哪!这……这太可怕了……我一直当他是个有点腼腆的善良好人——我——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挂了电话。

之后其他朋友也一一打了过来。女孩子们普遍是不可思议,都带着颤音和哭腔。乔倒是很沉稳的安慰了我一番,然后说他会帮我注意。

“乔,我真的很难相信他是这种人。虽然之前我已经怀疑他,开始调查他了,可是我还是希望能有个好的结果,可是你瞧……唉……”

在我最好的朋友面前我自然不会掩饰什么。他听完也是一阵叹息和沉默。半天他开口道:“我希望你振作一点,安迪,也许还有更糟的事情没到来呢!振作些吧。”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之后一周多时间,没有任何汤姆·怀特的线索,他好像凭空消失一样,没有人见到他的踪迹。因为他并没有开车离开,我们推论他应该是步行走出镇子,可能拦了个顺风车什么的。

然而没人见到这个年轻人,仅有的一些举报一一被证明是认错了人。韦尔斯利最后对我说,恐怕FBI要接手这个案子了。

果不其然的,二月初调查局的探员就来了。负责此案的是个干练的家伙,名叫威廉·卡曼。他看上去就像个精明的律师而不是探员。

卡曼一来就接手了全部资料,又把经办的人员挨个叫去询问。等问完我的时候,我问他:“不好意思,卡曼探员。”

“叫我威廉就好,警长。”

“嗯,好的,威廉。你看出什么线索了么?”

他摸着下巴看着我,半天才说道:“照理我在没确切证据前不该告诉各位——我觉得你们忽视了些东西。”

“请给我点儿提示吧。”

他敲着卷宗,说道:“你瞧,警长。疑犯在杀死斯诺后,很可能是从水面溜走的。我想,他应该有条船。他很可能是从水面逃走了。”

对啊!我们怎么没想到呢?!


(三十一)

卡曼探员绝对是个行动派。在全州发起通缉的同时,他决定组织一场深入沼泽的搜索。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大沼泽内部有不少可以住人的小岛,以往也常常有人隐居其中——所以汤姆·怀特也有可能躲在沼泽里,以逃避警方的第一轮搜捕。

“如果他躲在沼泽里,倒是能完全解释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发现他的踪迹。”韦尔斯利一边听着一边和我说道。

我则是对此表示怀疑。因为人人都知道汤米是个宅男,从来没人见过他开船还有进沼泽。他倒是会钓鱼,但这不足以让他能在大沼泽里玩野外生存的游戏。

威廉·卡曼的计划很简单。他打算从本镇和临近几个镇,临时召集一批有船的渔夫或者猎人做志愿者,然后每艘船都配上通信设备,带上一到两名执法人员或是持枪猎手。就这样,一艘船一组人,各自定一个方向,尽量深入沼泽搜寻。

镇长费尔比代表卡曼召集了镇上所有的船主和猎手,然后我和他一齐把猎手和警员安排到各艘船上。娜娜也志愿参加了此次搜索,等轮到安排她这一组的时候,她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安迪,你就跟我的船好啦!乔说什么也非要跟我去,你跟着我们,我会更放心点。”

这番话引起了一阵哂笑,我看见乔坐在她旁边,脸都红了。我当然欣然接受,和朋友在一起也是我想要的。

娜娜上来领了统一分发的地图和GPS。在散会的时候,她对我说:“我那儿有只猎枪,需要带上么?”

“带上吧——乔,你可以用娜娜的枪。”

乔摊开手:“可是我枪法很差啊!明天我来开船,你和娜娜警戒好啦。”

“好!我们不知道汤米有没有枪支,因为调查发现他是有持枪证的——但是没有枪支登记号。我们担心他有可能持有非法枪枝。明天出发前,FBI会给大家把防弹衣拿来的。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不仅是对他俩,也是对其他各组人马大声说道。

第二天一早大家统一在镇上的礼堂集合,威廉·卡曼亲自给大家分发了防弹衣和大桶饮用水。“大家一定要估计好时间,天黑前必须回来。此外,如果遇见怀特,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赶紧通知我。”他如是说道。

我带了我的格洛克手枪,还带了一把霰弹枪。除了两件武器,我还带了我妈妈准备好的午餐——三人份的,显然她觉得这还是像过去那样,不过是我和朋友的野游而已。

我们开回到娜娜家,她的那艘大渔船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但是还是有个意外:亚丽珊德拉早已经在船上等着了。

“嗨,维尔曼小姐,你这是要——”

她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我和娜娜说好了,我也要跟你们进沼泽。”

娜娜则是毫不在意地对我摆摆手,“多带一个人也无所谓的啦,安迪。”

乔在一旁不禁以手抚额,我压着心里的火气,对她俩说道:“小姐们!我们这可不是郊游!我们在搜寻一个杀人犯!这是有危险的!”

娜娜的脸沉了下来,“安迪,我不认为我们会遇到危险。汤米根本不可能躲在沼泽里!”

亚丽珊德拉在一边点头附和。我和乔对视了一眼,苦笑着接受了这个现实——你们永远没法了解女人的想法,不是吗?她们就像猫一样善变。

在我的坚持下,亚丽珊德拉穿上了我那件防弹背心。然后乔开动引擎,娜娜解开缆绳,我把船锚拉出水面,船儿就出发了。

马达嗡嗡地低吼着,但它的声音还是遮掩不住四周大树上的嘤嘤鸟鸣。水道由宽变窄,又由窄变宽,头上的阳光也不时消失在树荫中。

船开得并不快,我在船头四处眺望,开始时紧张的心也逐渐放松下来。

“哇哦!”亚丽珊德拉突然大叫了一声。我和娜娜从船的两头不约而同地转身举起了枪。

“没事儿,没事了儿,不好意思!”维尔曼小姐连忙解释着,“我只是看见了一只大鳄龟——那么大!”

“亚丽珊德拉,麻烦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么……”我实在有些无语。

“放松点儿,安迪,其实当成郊游也没什么。”乔在旁边劝道,“我们应该很久没这么出来过了。”

“抱歉,伙计们,我只是想到有个杀人犯在逃,我就放松不下来呢。”

然后我就坐了下来,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往左走,乔。”娜娜对乔说道。

“哦?我看右面水道更宽啊?”

“右边是宽,但那边水位浅。乔,别忘了,现在是旱季。要是搁浅了,那就麻烦了。”娜娜解释道。

“我们,不会遇上鳄鱼吧?”亚丽珊德拉天真地问道。

娜娜调皮地答道:“遇上也没事,小妞儿。我可是有一杆枪呢!(注1)”

这笑话让我们都笑了起来,心情也好了不少。渔船继续前进着,我们也开始聊起天来。

“天哪,这里简直就是个迷宫。”亚丽珊德拉感叹道,“我们不会迷路吧?”

“不会,我们有指南针,也有GPS,还有通信设备。而且就算万一走不了了,这里也饿不死人,到处都有鱼,也有水。”娜娜解释道。

“那你迷过路吗,亲爱的?”

“没有,宝贝儿。我可是在这里长大的。”

乔插嘴道:“这么多年,我就只听说过麦克·佛洛尔迷过一次。我是听谁说的来着?”

“啊,他那次啊,是喝醉了。”我告诉他们,“八成是我以前讲的。其实他那次都快回到镇子了,只是他自己脑子不清楚而已。”

“那家伙……为了那点酒钱,干的蠢事儿……”

“是啊!我说——”

我的话还没说完,突然“砰”的一声在我们右前方远处传来。那声音惊起了一大群鸟儿。

“是枪声!”我和娜娜眼神交错,都有点懵懂,而乔则立刻提高了速度,“抓稳了各位!”

我回过神来,立刻打开了霰弹枪的保险,同时让亚丽珊德拉在船舱里伏低身体。之后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卡曼打来的。

“警长,4号船报告发现了什么,你们离他最近,请马上过去!”

“我们听见了枪响,已经再往哪里赶了!”

“好的好的,注意安全。”他在话筒里说道。

我们的船绕过了一片大水杉树,我一下子看见了另一条搜索船。不过很可惜,直接通往他们那里的水道,被一棵倒下的大树干挡住了。

他们看见我们,很兴奋地挥着手,把船发动起来,朝我们尽量靠近过来。于是隔着那棵倒下的树,我和他们交谈了一番。

开船的是唐纳德·克鲁特,他是我们镇的渔夫。跟船的一个是希尔维·斯特莱恩,一位小有名气的鳄鱼猎手。另一位则是县警局的一名警官。

斯特莱恩先开口说话,他显得很兴奋:“警长!那才是我开的枪,我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是什么?”我问道。

“我没完全看清楚,但我看见它水里那么一翻,是个人的形体。”

“人?你能确定么?”

斯特莱恩肯定地说道:“绝对是的,警长。它有修长的四肢,脑袋也不大,除了人是那个样子,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动物长成这样。”

“那现在呢?它往哪儿去了?你打中它了?”

这猎手耸耸肩,“它游得很快,而且一下子就潜下去了。我只来得及看见个大概——而且,我想我没打中。”

我转向另外二人,“你俩看见了么?”

答案都是没有。

也就是说,这猎人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胡乱放了一枪,鬼知道打中没有。我心里暗暗骂娘,继续问道:“那它往哪里逃跑了呢?”

斯特莱恩指向我们这边,“我看着水花,它应该是游到你们那边去了。”

“好的,谢谢。我们会继续往前搜索,你们也在那边继续找吧。”

然后我们两个搜索组分道扬镳。我给卡曼探员打了个电话,汇报了我的见闻。无疑的,卡曼探员和我都觉得这次不过是神经过敏而已。

“警长,看来只能继续搜索了。”他说道。

于是我们继续向前,一直仔细观察,可是根本没看见什么。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于是我建议乔把船开到一片树荫下,躲开热辣的阳光。然后大家把各自带的食物都拿了出来,放在一起来吃这顿午餐。

注1:没错,这是个蛮色气的玩笑。


(三十二)

吃完午饭,我们就继续搜索前行。在绕过两个河汊之后,我们看见某个小岛的树荫后,赫然伫立这一栋摇摇欲坠的破房子。

“这不是——”乔开口道。

“没错啊,老潘谢尔的旧宅。奇怪,怎么转到这儿来了?看来河道在枯水季还是有些变化。”

亚丽珊德拉则是问道:“这是谁的房子?看上去根本住不了人啊!”

我向亚丽珊德拉解释了一番:老潘谢尔是个离群索居的渔夫,性格固执而且孤僻。他在沼泽里自己建了这栋住处,孤孤单单地住在这里。只有交易渔获还有购买生活必需品的时候,他才会去镇上。以前我们这些孩子都怕他,大家开船进沼泽的时候也不愿意开到这儿来——因为他会拿着步枪气急败坏地跑出来,驱逐这些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人。

“不过他死了十几年了。他仅有的亲戚把值钱的东西搬走了,留了这栋破房子。”我说道。

这时娜娜问我,“咱们要不要进去查看一下?”

为了稳妥起见,我们四个人还是上了小岛。在把船栓好以后,大家拿着手电走了进去。

屋子里又暗又潮,青苔,藤蔓还有蘑菇已经攻陷了一楼。通往二层的楼梯腐朽不堪,我刚踩了一阶就哗啦啦地倒塌下来好几阶,吓了我们一跳。

“不会有人上楼的。”乔给出了结论。然后我们去查看地下室。

地下室的入口在屋子旁边,盖子和上面的玻璃早已荡然无存。我沿着石阶走了几步下去,在手电的映照下,我发现地下室已经被水灌满了。

“天哪!这里已经变成个蓄水池了!”我冲上面喊道。

娜娜回应道:“上来吧安迪!”

我刚走上了几节台阶,忽然隐隐听见了哗啦的水声。我回头拿手电照过去,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上明泛起了涟漪。

我又走了下去用手电仔细照看。我发现地窖的一角,上面的地面已经塌了个小洞,涟漪似乎是从那里泛起的。我猜测是不是有土块什么的掉了下来。我又照了几个来回,确认没再看见什么,这才走了出去。

“你发现什么了?”我一上来,乔就问道。

“什么也没有。那边,”我指了指那个塌落小洞的方向,“地面塌了,可能是泥土掉下去了。”

“哦哦,走吧伙计们。”

我们重新开船,继续往水道深处开去。不一会儿,我们的队伍第一次出现了争执。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分岔的两条水道。乔建议走左边树荫茂密的那条,而娜娜觉得右边宽阔的那条更合适,两人一时有些争执不下。

“我选娜娜,她经常来沼泽,她的方向应该是合适的!”亚丽珊德拉投出了她的一票。

“安迪,我们是在搜索,应该选看上去不好走的。”这是乔在向我拉票。

“还是扔硬币吧。”这是我的建议。

最后他俩还是选择了扔硬币。乔要了反面,娜娜则是正面。我们扔了一下,等打开手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反面。

“好哎!”乔小小地欢呼了一下,立刻转动了舵轮。而娜娜则是耸了耸肩,继续在船尾警戒。

船只继续前行,水道两边的树木逐渐由高大的水杉水松,变成了枝桠纵横的红树一类的树木。它们的枝叶越来越茂盛,在我们上空编织起了一个穹廊,遮挡住了几乎全部的阳光。

此时此处,我们一直没说话,四周安静极了,只有远处鸟鸣和船上发动机的嗡嗡声。我们在河里见到了几条鳄鱼,它们看见船只,就尾巴一摆消失在碧波里。

“我们不会迷路吧?”亚丽珊德拉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

乔回答道:“不会啊,娜娜认识路。”

“不,我可不认识这里。我从来没深入沼泽到这么远。”

“什么?!”我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娜娜只是耸耸肩,“我还以为你们记得路呢。”

“好吧,咱们往回走,容我掉个头。”乔无奈地说道。

但是这里河道过于狭窄,船没法调头。我们只能先继续前行,等找到一个宽阔点的水面再说。

下午三点多,我们终于开出了那片树林茂密的水道。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小水泊。“好啦,就在这里掉头吧!”乔大声说道,然后他操纵船只绕了一个圈儿,重新开进了树木遮蔽的走廊中。

可是走了三四分钟,负责定时查看GPS并在地图上标注航线的亚丽珊德拉突然喊了起来:“等等!咱们好像进错水道啦!”

乔停下了发动机,和我们一起来看地图标注。果然,按地图上画的,我们大概是绕圈时少绕了几度。

“你,不会画错了吧?”乔问道。

亚丽珊德拉给他了一个白眼,“我五分钟看一次GPS画一个点,经纬度我是按警长教我的看的。”

FBI发给大家的地图是军用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的经纬度是精确到秒(注1)的,看图的人很容易看懂和标注。我看了当前GPS显示的位置,可以确认亚丽珊德拉至少这次标注是对的。

“好吧,我们得再前进,再找个能调头的地方了。”乔无奈地说道。

还好燃油是足够的,食物和水也充足,我们只是可能会在天黑以后才到家。大家又一次沉默了下来,只有发动机的嗡嗡声在树木间回荡。

我百无聊赖地看着水面。今天的搜索无疑地,会没有任何结果。我不相信汤米会在没有高精度地图和GPS的情况下闯进这个水上迷宫。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无疑就是自寻死路。

然后我就开始回忆汤姆·怀特过去一年的种种行为和言论,看看他有没有其它可供探查的线索。我可能想得太入神了,等我一无所获地回过神来,我才发现眼前变的明亮起来——我们马上要开出这条树荫隧道了。

我们的船前是一片开阔水面,我一眼就看见前面有一片滩涂——是一座小岛。然后,我们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一齐为这岛上的景象感到惊讶。

只见这座小岛上没有太多的草木,但是却有石块垒砌的建筑的残余。在一些残垣断壁之后,我们看见了一个巨大的石刻雕像——足有四五米高。

“这,这是什么?”娜娜惊讶地喃喃自语。

“不,不知道啊!我要上去看看!”亚丽珊德拉的声音透着兴奋,她的相机也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大发现!这是个大发现!”

“不!我可不上去。这地方让我毛骨悚然,这东西——那个雕像,让我有点神经紧张。”乔直接拒绝了她的想法。

我回头说道:“亚丽珊德拉,我和你上去——乔,你和娜娜在船上,注意周围。”

船只轻轻靠在了岸边,我一手拉着缆绳,一手拎着枪,第一个跳了下去。滩涂是类似海滩的沙石质地,倒不至于陷入泥淖。我把缆绳挂在了一块残损的石块上,然后等着亚丽珊德拉下来,我俩一起往那个雕像走去。

维尔曼小姐有些兴奋过头,她的相机咔嚓个没完。我俩绕过那些倒塌的石墙——这里大概原先有个大门和小屋子之类的——走到了那个雕像前。

雕像伫立在一片空地中间,是在一整块灰色岩石上用深浮雕方式雕刻成的。它的头部已经损毁,看不出样子。身躯是赤裸的男人样子,有纹身一样的花纹装饰。我们之前在船上因为石墙阻挡,没有看见雕像的下半身,此时一看,确实让人感到一些惊异。这男人的双腿变成了如同章鱼触手的柔软蛇形,覆盖着鳞片,并在末端长着鱼类的尾鳍

亚丽珊德拉惊异地说道:“这一定是大衮!就是传说里那个鱼人的海神!哇哦!看它的风格,这很可能是原住民的作品——我觉得和阿兹特克人或者玛雅人的艺术风格蛮像的啊!”

她继续咔嚓咔拍着照片。我却被雕像前的一块矩形石台吸引了。这石台和周围的其他石头都不同,它不是深灰色的,相反,它是黑污污的,这种黑色我很少在石头上见过。

我走上去仔细查看。这个石台的样子就像一块巨大石砖,上面平整光滑。我仔细看着它的色泽,心里不禁有了个想法——

安迪!

娜娜突然大喊起来。我赶紧往回跑去,只见她抱着乔跪坐在船头,显得六神无主。

“乔突然晕倒了!”她大声喊着。

我赶紧跳上船,帮着她把乔放平,然后脱下防弹背心,解开他的衣扣,听了一下他的心跳。

“他是不是中暑了?”娜娜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他出了好多汗。衣服全湿了。”

乔的身体看上去并没什么皮肤病的痕迹,看来之前的医疗效果不错。我让娜娜取了水来,给他身上浇了一些,然后又给他喂了几口。乔长长地出了口气,慢慢张开了眼皮。

“……呃……我……怎么……”

”没事儿的,伙计,你只是小小的晕了一下。安心躺好,没有事的。”我安慰他道。

“我………像是中暑了……冬天中暑……呵……”

看他还有力气开玩笑,我放下心来,“咱们回去吧。乔,你就躺着好了。”

这时亚丽珊德拉才赶回到船边,“乔怎么了?”

“他可能是因为那个防弹衣捂得厉害,中暑了。上来吧,咱们这就回去。”

只见亚丽珊德拉把什么匆匆塞进口袋,然后爬上了船。我下去解开了缆绳,娜娜掌舵,船重新发动起来,调了个头往回开去。

船行途中,亚丽珊德拉一边给乔喂水,一边对我们说道:“这个发现很重要!我打算找一支考古队来看看。伙计们!在这之前,麻烦都别把这里说出去好吗?”

我们三个对此都无所谓,于是她更加开心了,一路唠叨着她会因这个发现功成名就什么的。

天色在我们前进路上越来越黯淡,好在快起点的时候天才刚黑。乔也好多了,他坐起来稍微吃了些东西。之后不一会儿,船就到了娜娜家的小码头。

“虽然没找到汤米,可是这个发现更不得了!朋友们,这回我肯定会成功哒!”亚丽珊德拉下船是还是难掩兴奋。

我把乔送回了家。他看上去基本好了,“安迪,没事儿的,我睡一觉就好了。”

我在上车后给卡曼探员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一无所获。他也回应说,其它各路都回来了,也都没有什么发现。

“唉,那么汤姆可能在哪儿呢?”

无疑我俩没人知道答案。等我躺在床上,我才回忆起今天的见闻。那个石台的颜色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猜,那种油腻的黑色,很可能是无数祭品的血液浸染而成

这种想法让我感到有点恶心,也有点毛骨悚然。那一夜,我好几次被噩梦惊醒,身上全是汗水。

然而我一个梦也想不起来。

注1:经纬度的单位是度、分、秒。


(三十三)

第二天卡曼探员和我在警署碰了个头。对于昨天大张旗鼓的一无所获,他显然有些耿耿于怀。

“那么,怀特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呢?”他问我。

“他妈妈是本镇人,家里最近的亲戚是个妹妹,很多年以前好像嫁到肯塔基去了,具体哪儿我们也不清楚,总之没回来过。他父亲呢,嗯……怎么说好呢……”我随后把他是私生子的传闻说了出来。

卡曼对此十分好奇:“没人知道是谁么?”

我摇摇头,“有人说之前的那位老牧师知道,但就算如此,这个秘密也已经跟着亚当斯先生进了坟墓了。所以——”我摊了摊手。

“他没有恋人或是特殊亲密的朋友么?”

我告诉他夏洛特·威尔逊和汤米曾经处过一段儿,然后威廉·卡曼探员就起身告别,匆匆走出了警署。我知道他肯定要去找夏洛特这可怜的姑娘刨根问底一番了。

晚上我再次坐到了碎碎的吧台前,朋友们一个都没出现。我叫了一杯龙舌兰,这让王尔德很惊讶。

“警长,你从来没叫过这么烈的酒。你确认你没事儿?”

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瞳,“听我的,伙计,我就喝一杯。”

那酒确实是足以让人喷火。不过随着酒精的劲儿上来,最近的这些疲惫、烦恼或是伤心全都飞到不知哪儿去了,那种暖洋洋、晕呼呼岁感觉真他妈的棒!

“嗨,警长。”一个蛮温柔的声音在我旁边响起,“我还是要哈瓦那阳光(注1),谢谢。”

“夏洛特,今天你大概被FBI烦死了吧。”我问她。

“还好啦,我对汤米的了解也就那么多,没啥好问的。”她满不在意地摆摆手,眼神里却满是惆怅,“我还是不敢相信他会是个那么可怕的凶手。”

“别想那么多啦,威尔逊小姐。这世界上最难把握的就是人心,没人能完全了解一个人呢。对了,乔怎么没来?”我试图换个话题。

“哦,他今天请假啊。好像是身体不舒服。”

哇哦,这我还真不知道。看来昨天他的不舒服并没有好啊!

正当我打算掏出手机给他打个电话的时候,娜娜走进了酒吧。

“嗨!”她朝我和夏洛特点点头,然后坐了下来。

“亚丽珊德拉呢?”我问道。

“啊,我刚送完她,刚从新奥尔良回来。她要去找那位,那位——呃——马克斯·韦伯教授,就是送她资料那位。她要去马萨诸塞,去那所大学找他,然后组织个考古队再回来。”

“维尔曼小姐还真是等不及啊!娜娜,待会儿咱俩去看看乔如何?他似乎还没太好,夏洛特和我说,他今天请了病假。”

“哇哦!”这个消息让娜娜吓了一跳。她赶紧给乔打了个电话。在一阵交谈之后,她放下手机,对我俩说道:“乔说他好多了,明天就能上班。他就是早上有些发烧。他说咱们不用过去了,就让他安静地躺着吧。”

第二天晚上我们还真见到了乔,他看上去只是有点憔悴,其他倒是蛮正常的。我们在酒吧谈论了一会儿有关他婚礼的计划,然后各自回家。

之后镇上的日子再次归于平淡。FBI毫无发现,只能依靠全国通缉来征询线索。但又过去快一个多月的时间,依然没有任何关于汤米的有效线索。威廉·卡曼也一直没给我电话。

娜娜在这段时间和亚丽珊德拉通了几次电话。她还在马萨诸塞州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一直在和那位教授筹措考古工作队的事宜。

此外,娜娜的房子为了结婚,也开始翻新了。我和乔去帮她重新整理和粉刷。乔似乎是对油漆有些过敏,亦或是他的皮肤病又有所复发,那几天他老是停下来使劲儿挠他的小腿。

3月初的一个晚上,我们在“巫毒娃娃”集体庆祝粉刷工作的大功告成。我灌下了一杯又一杯啤酒,这导致我的膀胱很快变成了一枚定时炸弹。我不得不来回穿梭在酒吧大堂和厕所之间。

碎碎酒吧的厕所在屋子旁,再往后就是水岸。我听着阵阵蛙鸣,努力排空着自己的小腹,那种感觉还是蛮惬意的。

等我出来的时候,我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好啦~再见!”

是哈利。我走了过去,只见这孩子站在水岸边,朝星光下的水面望着。水上有一阵涟漪隐约可见。

“你在和谁说话呢?亲爱的哈利。”

那孩子愉快地对我说:“我在和一条大鱼讲话呐!亲爱的警长。”

我不禁乐了,“小伙子,晚上没人在旁边,还是离水远点好。快进屋去,别让你妈妈着急啊!”

“好的警长。只是他们都好忙,没人和我玩儿。”

这孩子的委屈让我心里一揪,我想,我得抽空和他妈妈谈谈。看着他从后门回到屋里,我才转身离开。

走到前面时,我发现乔正站在门廊上。

“嗨,伙计。”他轻轻叫我。

“乔,怎么了?是喝多了吹吹风么?”

乔摇摇头,“不,伙计,我想和你谈谈。”

我走到他旁边,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气。“谈什么啊兄弟。”

“我……”他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半天才说出来,“我可能没法和娜娜结婚了。”

“什么?!”这话让我不明就里,同时一股子火气腾地就上了脑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是这样……我的病又开始复发了。我……我没法让她接受这样的一个我。”

“那就去治啊!乔!你怕什么呢?!娜娜不会在意这个的。”

“不……不不,你们不懂……我没法和她生孩子,我做不到……我——”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当时火冒三丈,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我不明白你特么的还在逃避什么?!里面那个姑娘,等了你十几年!你懂吗!混蛋!人特么的一辈子有几个十几年?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放弃她?!草泥马的!”

我使劲往后一推,他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还不容易站住了。然后乔上前一步,用那种带着哭腔的声音冲我喊道:“我也不想这样!你不懂安迪!不!你们不懂!”

他突然坐了下去,抱着头小声抽泣起来。我看着他这样子,只觉得反胃。我对他说道:“我不会再管了,我要离开这儿。我对你讲,胆小鬼,不管你有啥问题,你好好和娜娜商量吧——如果你再辜负她,就麻烦你滚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伤害我们了好么?!”

于是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后面几天,我一直没有和乔或者娜娜联系,我也没去酒吧。一天晚上,王尔德忽然打电话给我。

“嗨,警长,出了点事情。”

“怎么了,伙计?”我问道。

“嗯,娜娜和乔不知道什么原因在……生气。娜娜刚才打了乔一个耳光,然后走了。”

“乔呢?!”我腾地站了起来,准备过去和这个家伙好好理论理论。

“他一直在哭,碎碎在安慰他。”

我又慢慢地坐了下去。我认识的乔是个好人,我觉得他可能真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知道。于是我告诉王尔德,我会下来和他俩谈谈的,然后就挂了电话,继续看着绕着灯光飞舞的小虫子发呆。

就这样呆了好久,我终于下定决心,给娜娜打了个电话过去。对方半天没人接听,直到自动录音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我对话筒里说道:“嗨,娜娜,是我,安迪。给我回个电话好么?”

咔哒一声,有人把听筒拿了起来。

“嗨,安迪。”

她的声音低沉失落,还吸了一下鼻子。这让我心痛不已。我吸了口气,对她说:“你们两个,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他要走了。”

“我去给他打个电话,我来帮你——”

“不用了,安迪,他心意已决。谢谢。”

然后她挂了电话。我听着话筒里的嘟嘟声,一时愣在了那里。

我没再试图劝和他俩。之后的日子里,这俩人形同陌路,而且我们这些朋友也不再搭理乔了。有时在酒吧看见他,他总是一个人待在某个角落,不管是碎碎,王尔德,亦或是菲比·佛洛尔,给他上酒的时候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大概只有我注意到,乔的神色越来越憔悴,总是带着黑眼圈,显得很疲劳的样子。据夏洛特偶尔说的,乔申请了在学校值班,常常就在校园过夜而不回家。

除了乔和娜娜的糟心事情外,亚丽珊德拉的考古队似乎也不太顺利。我听娜娜说起,她还在和教授为了资金奔走。

汤姆·怀特的通缉依然无有线索。据韦尔斯利电话里的通报,FBI怀疑他已经逃亡墨西哥或者别的什么中南美小国。

五月初的一个周四,娜娜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亚丽珊德拉周六到霍马。因为这个周六她约定好了要去父母家,所以娜娜问我能不能代她去霍马接一下。

“没问题啊!”我对她说道。

周六早上,我开着汽车往24号州道开去。走到快到路口时,我发现乔背着个包,正在往前步行。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到了他旁边。

“你去哪儿啊?”

“啊,我想,嗯,去霍马买点药。然后回来路上买汽油——我没注意到,我的车没油了。”

我打开了副驾的车门,“上来吧,我捎上你,我也要去霍马。”

乔显得吃惊而又犹豫,但最后他还是说了声“谢谢”,然后坐了进来。

注1:一种鸡尾酒的名字。


(三十四)

正如我预料的一样,乔坐上来之后,气氛马上变得十分尴尬。我干脆打开了收音机,把音量调高,试图以此来掩饰这种沉闷。但我明显估计错了,我和他的心思明显都不在音乐上,反而让车里更加燥热烦闷了。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我说,乔,你欠娜娜一个道歉。如果她原谅你,我也原谅你。”

“我知道……安迪,我欠她太多,也欠你很多。但是眼下我做不到……”

“为什么?”我奇怪地问道。

“我有病,安迪。很麻烦的病。我以为治好了,然而没有。真的是——操!德拉维尔家的诅咒,看来真没一个人能正常地活下去。”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有病就去治,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为什么非要自己在那里自怨自艾,还因此去伤害别人?”

乔惨笑了一声,“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伙计,不是这样的。总之你就放弃我好了,就当从没有认识过我这个混账王八蛋。”

这当然不可能。同时我对他的做法又生出了一丝愤怒。一边口口声声说自己有某种疾病,一边又在遮遮掩掩拒不说明,这让我对乔失望至极。

“我看不出有什么毛病,需要这样遮遮掩掩。总不能是艾滋什么的吧?”我恶意地调笑他。

“不,比那个可怕多了。”他说完这句就噤口无言。我想再问下去,但看见乔已经转脸去看窗外,明显是不打算搭理我了。

车程就这样再次陷入沉寂。收音机里肖恩·柯文的《Sunny Came Home》(注1)在回响着,我则是胡乱思考起我要不要向她表白的问题——乔既然选择了辜负她,凭什么我就不能追求呢?

车子很快进入了霍马。乔在马丁·路德·金大道(注2)下了车,他客气却疏离地向我道谢,然后往县立慈善医院那边走去。我看着他越走越远,心里怎么也不好受。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在路边发了一阵呆,然后才拿起手机给维尔曼小姐打了个电话。

她还在从新奥尔良出发的长途大巴上,听到我的声音,她略惊讶了一下,随后又高兴起来。

“亚丽珊德拉,那么我就在车站门口等你,我会在南门哈,不要走错了。”

“嗯嗯,没问题的警长,我们到时候见。”她似乎蛮开心,像是有什么好事儿一般。

“那么,你的考古队,它,怎么样了?”

“成功啦!我们成功申请到了史密森学会(注3)的一笔赞助。我来打前站,韦伯教授和他的助手们大约一周后出发。”

我大大恭喜了她一番,然后把车开到了长途汽车站南门停车场。因为还有至少40分钟她的车才到,我就在车上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迷迷糊糊间,手机的声音吵醒了我:是维尔曼小姐的电话。

我拿起来就说:“我马上就——”

“听我说,警长,我看见了汤米。”话筒里她压低声音说着。

“什么?!他在哪里?!”我已经跳下车,往车站门口跑了过去。

“不!他要离开车站了,我要跟上他,等下打给你。”

“喂!喂喂!”然而并没有任何回应我在南门口看了一下,并没有汤米或是亚丽珊德拉的身影。于是我赶紧进去,在候车厅四处张望,却看不见他俩的身影。

这时电话再次响起,听筒里亚丽珊德拉急促地说道:“警长,我跟着他从F口出去啦,快来!他走得好快!”

我赶紧对她说:“停下,亚丽珊德拉!那是个危险人物,不要靠近!”

“放心,警长,,我会离他远远的。快跟上啊!”

我再次被她挂断了电话,这让我又急又气。我赶紧往F口跑去,一边跑一边给克拉克·韦尔斯利打了电话。他一听说就赶紧行动了起来,我听见他在电话里开始召集手下。

“安德鲁,我们稍后就到,你跟紧点儿,别丢了目标。”他最后说道。

F口出去是我不知道名字的一条街道。这条街两边是一些汽修厂、杂货店之类的建筑,显得破败老旧。我朝两个方向都看过去,却看不见维尔曼小姐的影子。而我又不敢给她打过去,生怕手机铃声引起了被跟踪者的注意。

于是我跑向旁边一个洗车场,拦住了一名洗车工询问。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位年轻女士,黑头发,背着包,大概这么高。”我比划了一下,因为这个工人像是个拉美裔人士,我不敢确认他能不能完全听懂我。

“啊!是的,是有。”这工人的口音带着很浓的墨西哥味儿,这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个黑工,“她,往那个方向。”他指给我看。

“谢谢谢谢!”我顺手递给他一张票子,赶紧拔腿往那边跑去。“也谢谢你,朋友!”那工人在我身后大叫道。

10米,20米,30米,我跑过一个路口,依然没有看见亚丽珊德拉。这时,我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喂!你在哪里,亚丽珊德拉?!”我着急地大声问道。

“我现在在不知道什么街,我在一个房子门口躲着呐——那家伙在前面停下来了。”

“能描述一下你的位置么?”我问她。

“嗯,应该是第三个路口。一拐进来,街口有辆轮子都没了的破汽车,那汽车后面墙上有个巨大的涂鸦,画的是只鳄鱼。”

“你等一下,我马上——”

话筒里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啊!汤米又走了,他拐进右边的小巷子了,我马上跟上去。”

“等等——”然而回答我的只有嘟嘟的忙音。我只好加快脚步,朝下一个路口奔去。

那个路口果然如她所说,有一辆破车,还有一个巨大的绿色卡通鳄鱼的涂鸦。那条鳄鱼咧着大嘴微微笑着,旁边画着它的话:

你看上去很好吃。

我今天没带枪,所以当我看见那涂鸦下面的一根废水管后,我就拎了起来。“右边的小巷子。”这是她说的地方。

我快步前行。这条小街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周围的店铺什么的全都锁上了防盗门。第一条小巷子?我看进去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地垃圾,和一群麻雀。

然后我走到了第二个巷子旁边,这时我听见了阵阵呻吟声!我赶紧拐了进去——

我的天哪

我看见亚丽珊德拉·维尔曼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正无力地呻吟着。一旁她的背包被打开倒空了,背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我把钢管扔到一旁,赶紧扑了上去,一边呼喊她的名字,一边努力想按住她胃部附近那个可怕的伤口,想让血不再流出来。

“警长……”她努力说着,“他拿走了手稿……天哪,他什么都知道……哦……我真该听你的……”她的声音转化成一阵咯咯的喉音,显然生命正在快速离她而去。

我在这里,手足无措。眼看着她的目光开始涣散,我赶紧给她做按压急救,然而似乎于事无补!

这时我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是韦尔斯利打来的。我接起来还没等他说话,就大吼着:“救护车!快叫救护车!有人受伤了!快叫!”

然后我把手机扔到一旁,继续徒劳无功地按压着,试让亚丽珊德拉再次呼吸起来。

等到韦尔斯利带着警员和急救人员赶到时,他们看见我浑身是血,正一边急救一边哭泣。

这都是后来韦尔斯利和我说的,其实那一阵子,我已经完全是懵懵懂懂,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等我再次恢复意识,看清眼前的东西,已经是入夜了。

我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衣服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全身光着只套着一件住院服。娜娜正站在我的床脚那里,和乔在小声说话。

“嗨。”我无力地说道。

“哦!天哪!安迪,你醒了!”她赶紧走了过来。我看见泪水从她眼眶喷涌而出。

“亚丽珊德拉,她怎么样了?”我赶紧问道。

“安迪……”她无声地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虽然早有预感,但脑袋还是嗡的一下变成了空白。耳朵里全是耳鸣的噪音,什么也听不见了。

之后的事情,我又想不起来了。事后据医生说,我是因为受到的刺激过大,出现了一些精神上的毛病。

等我能记清楚,已经是又过了一天。克拉克·韦尔斯利和威廉·卡曼都来了。他俩问了我半天有关当时的情况,我努力回忆着,一一做了陈述。

“那么,维尔曼小姐最后的死因是?”我努力抑制着心里的悲伤问道。

“利器刺击,刺穿了肝脏血管。我们不知道凶嫌是不是汤姆·怀特,只知道他抢走了她的一份资料。”“老狗”这样答复我。

“什么资料?你们联系上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那位马克斯·韦伯教授了么?”

“联系上了,是他先往维尔曼小姐手机上打来的电话。这位教授说,是十七世纪一位不知名的西班牙神父的手稿复印件,那里面记述了霍马地区一个印第安部落祭祀水神的仪式。从这点来看,汤姆是凶嫌的可能性非常大,他不是可能涉及什么异端崇拜么。”卡曼探员说道,“而且我完全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隐身在本县。我们会开展一场大搜捕的。”

他的语调显得十分灰心。不过换作任何人,在这种被嫌疑人完全玩弄于指掌的感觉,都不会好受的。

“她的家人?”

“通知了。另外我们刚刚知道,韦伯教授今天早上上班时出车祸身亡了。我想,可能是维尔曼小姐的死,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也就是说——”

“对,那支考古队一时来不了了。”

一周后,我们全都参加了亚丽珊德拉的葬礼。她母亲决定把她葬在我们镇——“因为她是为了写有关这里的著作才出事儿的,她的书还没出,我知道她一定舍不得离开。”

娜娜最为伤心,王尔德和碎碎也哭得不像人样。乔全程紧抿着嘴巴,我觉得他此时心里应该满是愤怒。

注1:Shawn·Colvin,著名乡村歌手,后面的《Sunny came home》是1998年格莱美奖金曲。

注2:马丁·路德·金,美国黑人民权领袖。这条街道在霍马真实存在。

注3:美国著名的博物学会,名下拥有自然历史博物馆等多家博物机构。


(三十五)

葬礼后的第二天,我在县警局看到了长途车站的安保录像。在认真识别后,他们找到了汤姆·怀特的身影。他起先是戴着顶牛仔帽走进了大厅,然后就一直在等待。等到亚丽珊德拉出现后,他立刻摘掉了帽子并起身。在维尔曼小姐应该看清楚他之后,他才走出了车站。

“这家伙明显是故意的。他知道维尔曼小姐的行踪,也明确是为了她的文件来的。”韦尔斯利沉闷的语调,让我更加愤怒。

我问道:“他,怎么会?”

“他应该有同党。安德鲁,你说他可能参加了什么邪教组织,这点还真说对了。我们现在发现,马克斯·韦伯教授的死也和这件事密切相关。”卡曼探员换了张幻灯片,“这个人,吉姆尼·金斯伯格,是本县人。他之前是韦伯的学生。他在韦伯死后失踪。”

他又换了一张幻灯片,“他有不少关于鱼人和海神大衮的资料收集。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他的电脑上发现了部分和汤姆的通讯记录。两个人似乎在用隐语商量办什么事情。”

“祭祀。他们在筹划一次异端祭祀。我打赌一定如此。你们有去我们发现的那个遗址吗?”我激动地起身问道。

韦尔斯利赶紧拉我坐下,然后他俩交换了个眼神,卡曼开口说道:“我们去了,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州政府已经在召集一支考古队,打算去那里进行研究了。安德鲁,这段时间你先歇歇,案子交给我们好了。”

“为什么!我——”

“你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安德鲁,你需要休息。”

我试图和他们俩辩解,然而屁用不顶。医生开的该死的诊断直接就踢我出局了。不过他俩还是法外开恩,答应随时通报我案子的进展。我不晓得他们能不能真的做到,但至少这个口头承诺让我还算好受一些。

我开车回到德拉维尔,已经是晚霞漫天。我本想去巫毒娃娃喝一杯,却发现酒吧大门紧锁,门口贴着张告示:

“老板身体不适,今日暂停营业”

我只能叹口气,往警署走去。天气已经挺热了,路灯周围满是飞舞的小虫,这让我又无端地烦躁起来。

我走进警署时,纳尔夫正在嚼着个汉堡,同时对着那台小电视傻笑。我“嗯嗯”了一声,他才赶紧把脚从桌子上抽下来,“嗨,头儿,你回来了?”

“嗯哼,没什么事吧?”

“德拉维尔先生来了,他在你办公室等你呢。”

我蛮惊讶乔为什么来找我。等我走到办公室时,我看见他正坐在我座位对面,扶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

“嗨!”我打断了他的沉思。

“安迪,怎么样?”他抬起头问我。

“什么怎么样?”

“亚丽珊德拉的案子。是汤米——”

我点点头,他也和我一样沉默下来。

我把帽子顺手挂上,走到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乔,你来找我是干嘛啊?”

他把一提啤酒从脚下拎起来放到了桌上。“碎碎她们去找娜娜了。我就来找你一起喝点。”

哇哦,他毕竟还是我的朋友,我正需要这个。我俩拉开易拉罐,轻轻碰了一下,然后喝了起来。等到清冽冰凉的啤酒进了喉咙,我的烦躁和不安也总算缓解了一些。

喝到第三罐时,乔首先打破了沉默:“安迪,我对你经历了亚丽珊德拉的事儿感到难过。伙计,你要是想说什么,就和我说好了。”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和当年那个孩子毫无差别,善良但沉默,眼中总是带着伤感和孤单。说实话,我相信他可能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是我还是没法原谅他的负心。

“我看着她死在我手边,乔,她是个好姑娘,那不是她应该得到的结局。”

乔抱起双臂,“下来呢?我们该怎么抓到那个家伙?”

“我不知道……那家伙应该参加了什么邪教,他有同伙。他如今,应该还在本县附近藏身,策划着什么该死的阴谋——可是他们大概是丢失了什么典籍,伙计,他们四处搜罗仪式相关的东西——开始的谋杀,佛洛尔和斯诺,还是个人恩怨,或者说对他后面的行事产生了威胁。到了爱德蒙·李,亚丽珊德拉还有那位教授,就是为了仪式在做准备了。我不知道他们还缺什么,但我打赌,他肯定要回到德拉维尔。我有这个直觉。”

乔冷静地看着我,“安迪,我觉得我们得看好那个遗址。我担心这些人会去那里。”

“没错,伙计,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咽了口唾沫,紧紧地咬住了牙,显得很激动而又拼命压制的样子。半晌,他开口道:“安迪,那个地方很邪门。真的,我去过之后,我就开始不停做噩梦,还有那个皮肤病,也开始复发——我一度打算放弃了——你知道么,在噩梦里,我变成了个鱼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乔不声不响地开始解开衬衣扣子。“你要干——我的天啊!”

他敞开了胸膛,呈现给我一个吓人的景象:在他乳头以下,皮肤变成了坚硬的角质,泛着青灰色的光泽,而且还龟裂出规则的纹路,看上去就仿佛鱼鳞一般。

“这就是你变卦的原因——哦,天呐!我不该怪罪你,兄弟。”

他平静而悲伤地扣上了衣物,“我去新奥尔良做了几种新药物的试治——他们说这是种罕见的鱼鳞癣——本来都恢复了,可现在……比以前还厉害。这让我灰心丧气,再加上那些噩梦,我在之前都已经相信那些噩梦了——噩梦里我知道这才是德拉维尔家的诅咒,噩梦里我最后真的会变成鱼人!我真的担心,担心我的灵魂也会和传说里的鱼人一样,变得污浊邪恶,只配沉在深海之中,和那些古灵精怪为伍……我担心,我担心伤害到你们这些朋友……

“不,伙计,你从来都是个好人。别去相信那些鬼话,噩梦?!不过是之前听的那些传说污染了你的脑子——伙计,就算你变成一只触手怪物,我还是相信你依然是个好人,哦,不,好怪物。”

他被我逗乐了,“安迪,你真是我兄弟。可是我还是请你先别告诉娜娜,至少现在不行。”

“好吧。告诉我,老乔,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了?”

他严肃了起来,“是咱们朋友的死。现在多一个人,总能互相多帮助一些。我们得共度这个难关,不是么?”

我站了起来,绕过桌子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拥抱。然后我对他说:“没错,哥们儿!现在就算你是个鱼人,你也是我们的人!咱们一起把那个混账玩意儿给逮住!伙计,邪恶总是出于人心,而无关你的外貌或是种族信仰。”

接下来我俩愉快地干掉了后面的啤酒,然后我送他出门。等我回来的时候,纳尔夫看着我说:“头儿,看来你朋友让你心情好多了。”

“没错,耐德,你也得多交几个好朋友。”

我俩的重归于好明显给乔也带来了帮助,他后来告诉我,他的噩梦明显减少了很多。碎碎第一个注意到我们的变化。她有一天偷偷问我:“那么你是原谅乔了么?”

“嗯,我知道了他的难言之隐。但是我答应他了,现在还不能说。”

“哦,可是娜娜——”

我摇摇头,“我原谅他,不代表娜娜原谅他。这得他自己去争取。”

“好吧。”她撇了撇嘴。我听见她离开时小声嘟囔着:“这些男人啊!”


(三十六)

在那天之后,我建议镇长召开了镇民大会。会议上我向大家公开了汤姆·怀特涉及案件的简要情况,在一片惊愕的嘈杂中,我对他们说道:

“所以,现在请我们团结起来。凡是拥有武器的朋友,请在家做好预备。每天晚上,锁好门窗,尽量不要自己一个人夜行。如果发现嫌疑人的任何线索,请不要犯维尔曼小姐的错误,及时通知我们警署或者拨打911求助。此外,我希望有志愿者们主动站出来,有武器使用经验的人士,我们需要成立一支临时训防队,定期——可能是每天或是隔日——和警方一起进行夜间巡逻。如果有意愿参加,请在会后,找我来报名。”

会后费尔比朝我抱怨,认为我选择公布案情无疑会让大家人心惶惶。而我则明确告诉他,我们不能再错了,已经死了五个人,我们面对的是现实里一群穷凶极恶的坏蛋,而不是电视中的几张通缉照片。

报名的人还真不少,几乎镇上所有持枪猎手都报了名,连娜娜也不例外。我于是按照报名表排了个班次,保证每晚都有一组四人(包括至少一名警员)可以巡逻。

巡逻的路线就是镇中的主要出入口和道路,每晚12点开始,完成一次训防,休息一小时后在来一轮,如是直到天明。这活虽然挺辛苦,但是还是有效果的。到了六月中,镇民的情绪早已平息,大家都觉得安心无比。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威廉·卡曼和克拉克·韦尔斯利联袂来到了警署。

他俩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调查局开足马力行动起来,果然有所突破。他们在泰勒伯恩的另一个镇子——贡古尔米勒,起获了这个邪教组织的一个据点,当场抓获了十一人,其中包括涉及韦伯教授死亡一案的嫌疑人吉姆尼·金斯伯格。

“但是我们仍然没找到汤姆·怀特。据其中一个愿意成为污点证人的家伙讲,怀特在我们行动前三天刚离开。”卡曼说道。

韦尔斯利马上补充道:“但是愿意招供的几个家伙不知道他的下一个落脚点。据他们供认,金斯伯格肯定知道。可是这个混蛋一直保持缄默。我们暂时还没办法撬开他的嘴。”

“你俩来镇上不仅仅为了这个吧?只是来一趟当面告诉我进展?”

“当然不是。被捕的嫌犯之一是汉姆·克莱瑟,他是你们镇上的。据他说,之前曾有一阵子,怀特一直躲在他家的密室里。”

天哪,我知道这个家伙。这小子世代是本镇居民,他之前是镇上唯一的管道工。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

“可是他父母过世以后,他好几年没回过家了啊?”

“怀特逃跑之后他回来了。确切的讲,是他根据金斯伯格的指示,和怀特联系上的。这个金斯伯格在组织里地位挺高的,而且似乎是金斯伯格认为,汤姆·怀特可以变成鱼人的。他们收集材料和完善仪式,是要完成一个祭典,好让怀特可以变成鱼人,好去和他们的神灵沟通,然后接他们进入天堂。他们这些喽啰知道的只有这些,可是那几个高层人物又拒绝说话。喏,我们只好来克莱瑟家搜查一番了。”

“他们的组织可能不止这几个人。”我提醒道。

“没错,可是我们没有口供,也没有证据。向警方坦白的家伙都是知道的少之又少。”

然后我们去了克莱瑟家,按照他的供述,找到了那间地下密室。那里面只有一张床,桌椅,以及一堆书籍资料——全是关于大衮崇拜的。

在这里我们还找到了一件奇怪的武器,它是握在手中,前面伸出三个尖锐的铁爪——就像X战警里的金刚狼。

“这他么是什么玩意儿?”韦尔斯利迷惑不解。

“哦,这个,好像是叫拳刀(注1)。”卡曼说道。

我俩和其他警员都看向他,他抽抽鼻子,“嗯,你们不玩电子游戏么?《暗黑破坏神》里的刺客(注2),就用这玩意儿。这东西是印度人最早用的——不是印第安人,是印度(注3),唱歌跳舞那个。”

哦,城里人知道的还真多。不管怎样,这玩意儿八成就是给斯诺开膛的凶器了。另一个发现,则是一套潜水设备。这大概就是他突然出现在麦克·佛洛尔面前,以及从斯诺家逃离现场的手段了。

“很好,我相信,只要抓到怀特,我们就可以轻而易举的送他上绞架了(注4)。”卡曼在带着证物离开前说道,“我回去继续撬撬那几个混蛋的嘴巴,我倒要看看是谁更有手腕。”

我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回去准备晚上的夜巡。今晚值班的是我,娜娜,还有另外两个镇民——没错,我把值班表按照对我有利的方式安排了一下。

晚上8点多,夜巡的人员陆续到了。娜娜带着她的猎枪最后走了进来。她冲我点点头,然后和其他人一起坐下来喝咖啡。

我把今天案子的进展告诉了他们。康维尔——参加夜巡的一个农夫——惊讶地说道:“怪不得呢!一月份开始我还看见了克莱瑟,还和他打了招呼。我天,我还以为他是搬回来住了呢。”

娜娜问道:“这么说最开始他一直躲在镇子上?”

“没错。”

“天哪!这个混蛋!”她恨恨地把步枪往地上一戳,“亏得我们还当他是朋友!”

我安抚他们说,怀特的落网不过是时间问题。他没有了团伙,就很难藏下去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然后大家就开始聊起天来。娜娜聊了一会儿,起身去厕所,我也跟了上去。

“等你出来,我和你说句话。”我小声对她说道。

她点了点头,走向走廊的尽头。我站在那里,一直等她出来。

“你要说什么,安迪?”

“嗯,有关咱们的朋友乔,他——”

她用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相信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因为他从来不撒谎,不是么?但我不打算原谅她了,如果他真的爱我,那有什么不敢向我公开的呢?难道他那么相信,一旦我知道了他的秘密,我就会离开他,所以才要先下手为强?不,你别说话,安迪。我知道,你一定想说,他是怕我受他拖累——拜托,我等了他这么多年,我已经被他拖累的够狠了……”

泪水在灯光下如同流星闪烁,从她的美丽双眸飞出,划过那铜色的面颊。娜娜没有哭出来,她的语气依然平静如常:“安迪,我看见他回来的时候,我真的想放弃他——可是我做不到。结果呢?却是这个样子,安迪,安迪,我不会再像个高中生那样了。我会当乔是朋友,但永远不会再爱上他了。”

泪痕依旧,但娜娜的脸上却绽放出笑容,“我也不想辜负别人了。我自己的犯蠢,连累了家人,还有一个笨蛋,不是么?”

她看着我,眼睛里波光粼粼,就像一池温暖的春水。我结结巴巴地说:“娜娜,我,我也,你知道,其实我——”

“闭嘴吧,笨蛋。”她又把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然后另一只手拽着我的领带,把我拉到她面前。

然后……天哪,我从没想过,她的嘴唇如此温暖柔和,就像半凝的蜂蜜一般;她的气味芬芳得就像春天的花圃;她的头发擦过我皮肤的感觉,就好像柔软的风吹过。天哪,天哪!如果真有天堂,我想现在就是——

“嗯嗯……”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把我从美梦里惊醒。然后我看见康维尔尴尬地朝我俩笑着,“那个,警长,克莱尔,你俩能让我过去一下么?”

等我俩拉着手回到大厅,我的心依然激动地跳个不停。其他几个家伙看见我俩这个样子,都吹起了口哨,然后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怎样的,可能一直是傻笑吧。但我敢保证,娜娜笑得很幸福。

“警长,今晚咱们还巡逻么?”康维尔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开口问道。

我只好收回那副傻笑的表情,努力严肃起来,“当然啊!当然要巡逻!”

我们在晚上11点开始巡视。我给每人都发了个手电,并吩咐他们先关上保险,以防走火。

这时候街道上还有些纳凉晚归的居民,他们纷纷和我们的队伍打着招呼。我看见有几户在院子里支起了躺椅,似乎是打算乘凉露宿,于是和他们打了招呼,让他们注意安全,手机放在手边。有个家伙向我们展示了他的手枪和大狗,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此我只能希望他的防卫手段可别闹出意外。

第一轮巡逻在12点20多结束,我们回到警署,又灌进去几杯黑咖啡,然后还是聊天。娜娜一直靠在我肩头,这感觉,真的幸福极了。

第二轮巡逻在一点半开始,依然太平无事。我们再次回到警署时,睡意更加扰人。于是我上了闹钟,建议他们几个人都打个盹儿。娜娜和我坐在那个长椅上,她躺下来枕着我的大腿闭上了眼睛。

我一点睡意也无,幸福都兴奋让我光想嘿嘿傻笑。我看着眼前的黑色玫瑰,只有一阵阵想俯身亲吻她的冲动。

然后我就胡思乱想起今后的生活来了。我想象着孩子们环绕我俩,在院子里奔跑;也想象着婚纱和钟声,蛋糕与花童;我甚至想象了争吵——是的,没有哪对夫妻不争吵的——以及争吵后两人和好如初时长长的拥吻。这真是——

然后闹铃又一次打破了美梦。我们揉着惺松睡眼,再次起身巡视。

这一轮巡视开始时一路正常,可是当我们再次走到乔住的那栋房子旁边时,我看见了——

“等一下,那是什么?”

我把手电光打过去,因为我看见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匍匐前进。灯光照亮了一个动物有鳞的躯干,可还没等我照到它的头部,它愤怒地叫了一声,一下子飞奔出灯光范围。还没等我们打开保险,它又再次返身,以一种狡捷无比的动作,躲闪过我们几个的手电光,一下子跃过篱笆,两三跳就穿过马路,跃进了路边树影的黑暗里。

“砰!”渔夫西尔维特的猎枪打响了,我们一齐跑了过去。但是只听见那动物跃入水中的噗通响声。我们把手电照向树后的水面,只有一大圈涟漪波浪,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玩意儿,那是什么?”康维尔不解地问道。

“不是鳄鱼,鳄鱼没那么敏捷。”我说道。

“我也没看见尾巴。”娜娜挽上我的胳膊,轻轻说着。

我却想起了那天进入我家车库的那个动物。该死的,它们的动作好像啊!

“发生了什么?!”一道手电光从我们身后打来。是乔,他大概被枪声吵醒了,所以出来看看。

然后呢,他看见我和娜娜回头看着他,胳膊还挽在一起。他站在那里,呆住了。

注1:Katar,也叫拳剑。具体样子见各种游戏里的造型。

注2:电脑游戏《暗黑破坏神2》里的人物刺客,用的武器就是拳刃。

注3:印度人和印第安人在英语中是同一单词的老梗,这得怪哥伦布。

注4:事实上,路易斯安娜的死刑方式是电椅或者注射毒剂。


(三十七)

乔的眼神很快转了开去,“你们发现了什么?”他这样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很尴尬地说道,“我们看见有个——是个有鳞甲的动物,它在你家院子里……”我想上去和他解释一下,但我的胳膊,却被娜娜紧紧地拉住了。

“没事就好,我先回去了,伙计。”他冲娜娜微笑了一下,“晚安,克莱尔。”

我看着他急匆匆地往回走去,真心觉得有些惭愧。但我胳膊上娜娜施加的力量,又让我想要抛开这样的念头。

“我从来没见过那玩意儿。”西尔维特关掉了电筒,从水边转身过来,“鳄鱼跑不了这么快。”

他的话让我从尴尬矛盾的想法里脱身出来。“我也没见过。”我说道,“你们有看清楚么?”

康维尔摇摇头,“没有,我只看见一团影子,我都没来得及照见它。”

“我也是。不过我看见了一条腿。好像是有鳞甲的,但是我打赌那东西绝对不是鳄鱼。”西尔维说道。

娜娜和我也只瞥见了一眼。这生物大约有人那么大个儿,动作很快,有鳞甲,会游泳——“这是什么?”娜娜突然问道。我们顺着她的手电光看下去,看见一处草叶上面似乎是血迹。

我弯下腰,用手沾了一点点。在灯光下仔细看时,这粘稠的暗红色物质看上去真的很像是血液。我又把它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这液体有很大的腥臭气味 ,就像是死鱼的味道。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猜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动物。无疑的,西尔维特很可能打中了它,但明显伤得不重。

我的脑子里此时此刻,想到的无疑是那传说里诡异的鱼人。可是,这会是真的么?

之后的巡逻平安无事——除了我们必须向几个惊醒的镇民解释枪声的原因。等到天亮后,我又跑到那地方看了看。这回我在路边发现了几个蓝绿色的碎片,最大的大约有半个硬币大小。

我觉得这些似乎是某种鳞甲的碎片,大约是西尔维特的枪击所致。这些碎片的颜色和质地,让我想起了汤姆·怀特落在斯诺案现场的那个大型鱼鳞。

之后每晚的巡逻都是风平浪静,没人再见过这个东西。西尔维特把这件事作为了他夸口的谈资。他几乎每晚都在酒吧和别人说他打中了个怪物,而且这怪物的样貌也越来越离谱。

乔第二天晚上和我们在酒吧小聚。他坦诚地祝福了我和娜娜。娜娜显然还没完全原谅他,但是已经不生他的气了——“完完全全是当做普通朋友看待”,她事后和我这样说道。

FBI和警局那边,对几个疑犯的审问依然毫无进展。这几个家伙噤口不言,他们甚至在反复告知的情况下,仍然拒绝聘用律师,并在相关文件上直接了当地签了名字。

韦尔斯利对我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嫌犯。“他们根本就是蔑视一切法律和道德,也不把自己的未来当回事儿。”

“难道他们一句有用的都没有么?”我问他。

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说道:“有个家伙说漏了一句。他说,等到飓风来的时候有你们好看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想不出来,韦尔斯利也不知道。他说卡曼探员猜测,可能这些家伙的未完成的祭祀是在飓风季节?又或者是他们认为他们的海神会降下飓风拯救他们?

“总之,安德鲁,你们加强巡防没问题。我和卡曼都觉得,他们可能还会回到你们镇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人人都看得出来,关键是——汤姆·怀特在哪里?

时间很快到了七月初,依然没有汤米的任何线索,他就仿佛从人间蒸发一般。我们去沼泽里那个神秘遗址巡查过两次,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人到访的痕迹。

他们所说的州政府组织的考古队伍也迟迟未能成行。据镇长得到的消息是说因为卡在经费上难产了。“他们正在寻找赞助。”费尔比如是说道。

但我却有些恶意地猜测,他们大约是听说了如今的邪教案件,吓得不敢来了吧?

七月中的某天傍晚,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和娜娜在酒吧会合。在酒吧门口,我遇上了乔。

好几天没见,我惊讶地发现他的样子很是憔悴。他的眼睛看上去又红又肿,嘴唇明显干裂灰暗,脸上的胡子也是几天没刮的样子。

“嗨,你怎么了,哥们儿。”我赶紧上去问他。

他抬起眼皮,昏昏沉沉地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伙计。这两天又是噩梦不断。每天晚上睡不好,白天都很晕——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怎么不进去啊?”

他摇了摇头,“我是来想喝一杯,可是在这门口……我可能出现了幻觉。让我歇一会儿,安迪,没事的。”

“不不不,你还是老老实实和我进去吧,乔。让我们这些朋友来帮你。”

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半扶半拉地带着他走进了“巫毒娃娃”。

我看见娜娜已经坐在了吧台前。当她看见我扶着乔走进来的时候,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嗨,亲爱的,乔怎么了?哦,天哪,看看他这样子。”

“他病了。”我认真地对她说道。

“不不,朋友们,我没病,我只是睡眠不好,非常不好。我想我需要来一杯好助我入睡。”

娜娜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然后冲我露出一个迷惑的表情,“乔没发烧,安迪。”

“我真的只是睡眠不足,娜娜亲爱的。安琪拉,给我来杯酒,要带劲儿的。”他轻轻拨开娜娜的手,坐了下来。

我对他说:“伙计,你需要去医院。明天,我带你去。”

“我也去。如果需要住院,我来照看你。安迪还得值勤呢。”娜娜插嘴道。

“好的好的,朋友们,我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要是今晚睡好了,说不定明天就没事了呢。”

乔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后又要了一杯。就这样,他喝到第五杯的时候,我拦住了他。

“别再喝了,哥们儿,你会不省人事的。”

他歪着脑袋看了我一眼,散发出浓烈的酒气,“安迪,我的兄弟,这样挺好。我想我马上就能睡着了……哈哈哈,那些烦人的声音这下就打扰不到我了。哼哼,你瞧,还好现在是暑假,不用上课——否则我这样子,怎么带学生?我得回家睡觉,晚安兄弟……哦,还有娜娜亲爱的,晚安。安琪拉!王尔德!菲比!晚安!我记账,嗯,不会欠钱的——我得走了。”

他站起身来,明显脚下虚浮不定,身体也开始摇摇晃晃。我赶紧上去扶住了他,然后向娜娜道了个歉。

娜娜也站了起来,大方地说道:“没事儿,亲爱的,你把乔送回去吧。明早咱俩一起送他去霍马——上慈善医院看看。”

“哦,我没事儿!我没事。安迪,咱们走吧,我肯定喝多了,我的腿!都不灵光了——我开车了么?该死!我记不得了。”

我没有在意他的语无伦次,扶着他出了门,把他带上我的汽车,然后往他家开去。

乔突然对我说:“我真是个混蛋!我得揍我自己。”说完他居然举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我赶紧抓住他,“别闹了,伙计。你喝多了。”

他显然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自言自语地说道:“你更适合她。安迪,我耽误了你俩……”然后他呜咽着哭了起来。

我被他的发酒疯搞得有些厌倦,不过好在车子已经到了。我下车扶他走到门口,然后从他口袋里搜出来钥匙开了门。乔这时已经不在絮叨那些醉话,但他的腿软得厉害,我好不容易才拉乔上了楼,把他推倒在床上。接下来我先脱了他的鞋子和外衣,然后看着乔沉沉入梦,这才转身离开。

我回到家给娜娜打了电话,她听说乔已经睡好了,这才长出了口气。

“明早咱俩去乔家,你看几点合适?”她问道。

“七点半吧——我真心希望他能早起。”

第二天我俩早早到了他家门口,然而我敲门的时候,半天都没人出现。

我和娜娜面面相觑。于是我转动了门把手,却发现大门根本没有锁。


(三十八)

我和娜娜一起走了进去,看见只吃了一半的早餐仍在客厅的餐桌上放着。我们叫了乔半天都没有任何回应。然后我俩分头挨个房间找过去,他既不在客厅,也不在卧室。

“车子还在车库。他应该没走远。”我对娜娜说道。

她站在楼梯上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乔也没带手机。”

这家伙去哪儿了呢?还没等我俩做出下一步的思考,屋子的后门腾地打开了。

乔就站在门外。

他的样子很是让人吃惊。他赤裸着上身(上次他展示给我的那些可怕的皮癣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只穿着一条睡裤,还光着双脚。他浑身湿漉漉的,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下巴颏还滴着水,睡裤也是完完全全湿透了,以至于我能很尴尬地看见他那“小乔”(注1)的形状。

“噢?你们怎么来了?”他诧异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快。

娜娜上前一步,“你怎么样了,乔?我俩来接你去霍马看病,不是吗?”

乔走进屋子,丝毫不顾忌给地板上留下的水渍。他挥动了一下手臂,“没事儿啦!我现在精神好得很。看来就是因为没睡好而已。你瞧,我甚至临时起意去游了个泳——早上游泳真得舒服极了!”

然后他毫不在意地穿过我俩中间,走到餐桌边重新坐了下来。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盘子里的煎饼和培根,转眼间就一扫而光。

接下来他一点儿也不讲究地用手背抹去了嘴上的残渣和油腻,这才回过头来。

“你俩还有事儿么?抱歉我没做太多早餐。而且,游了半天泳让我很饿,哈哈哈哈。”

我指着他,“你身上的皮癣呢?伙计,又好些了么?”

“没错儿!哈,可是已经没啥帮助了不是吗?”他看着我俩,语气带着讥讽,这可不像平常的他。

“没事儿就好,那我俩先回去了。”娜娜也沉下了脸,走到我旁边挽住我的胳膊。

他又露出了微笑,“好的,总之谢了。你瞧,我现在好得很。”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边我感觉到一种病态的兴奋,但我不知道该不该指出来。他的黑眼圈已经没了,但是眼球还是有些鼓胀——虽然没有了昨天的红得吓人的血丝,但看上去还是蛮不健康的。

“有事打我俩的电话,别硬撑着,伙计。”我最后说出口的只有这句话。

他摆了摆手,“没问题,兄弟。”

我和娜娜默默地走了出去,上了汽车,她才对我说道:“我有点生气,他今天真是太恶劣了!那个态度!”

“好啦,别在意,宝贝。我想,他还是在生我的气而不是你的——在天之前,乔和我说,要治好皮癣再争取和你复合——他真的治好了。所以你瞧——”

“瞧什么?你希望我再回到他那里去?还是说,你要退出,来成全你们的兄弟友情?安迪,你这个——”

我听到她第一个字的音调就知道我说错话了——错得不能再错!我在他说话的同时飞速地思考着解救的办法,然而我一点想不出来。好在我灵机一动,马上俯过身去,用嘴唇把她的气话堵住了。

“唔————”我背上被娜娜狠狠锤了两下,但她还是改为了搂抱。

“你这个,你这个笨蛋!”她埋怨地瞪了我一眼。

我则是抱歉地笑笑,然后打着了火开动汽车。在启动的瞬间,我不经意地看见乔就站在他的窗户后面。

后面的日子又一次归于平淡,除了几乎每次我都能在酒馆遇上乔。他对我和娜娜的态度变得好了些,但也恢复不到以前的亲密了。我有些觉得他的噩梦和那天病恹恹的样子,其根本原因在于对我和娜娜在一起的嫉恨。不过看来他已经走了出来,哪怕是因为酒精的帮助。

七月底,我们接到了一条消息,有人看见可能是汤姆·怀特的人出现在邻镇上。因为是邻镇的警通知到我的,所以我比韦尔斯利和FBI先一步赶到。

邻镇的警长蒙塔克·麦奎因接待了我。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向我介绍了情况。

“那人是来镇上便利店买东西。他买了不少生活用品。因为他明显不是本镇人,便利店的老板就特地留意了他。那人一直带着墨镜,还留着胡须,猛看上不像是那个通缉犯。”

他顿了顿,“但那老板发现这人偷偷在瞟收银台边贴着的通缉告示,显得很紧张。于是他就在那人走后,就试着在那张通缉复印件上画上了墨镜和胡子。喏,就是这张。”

他把一张涂改后的通缉告示推了归来,那位老板用圆珠笔在上面画上了他说的那些特征。“他见到的人就是这样子么?”我问道。

“没错,他向我赌天赌地地发誓,他说绝对就是这人。然后我就调了他家的监控录像来看。”

“然后呢?”

麦奎因努了努嘴巴,“我觉得就是他。等老狗和调查局的人来了,我放给你们看。你先歇会儿,刘易斯,再来点咖啡?”他显然不想再说下去了,我觉得他还知道些什么,但他不准备在那些人来之前告诉我。

我又等了20分钟的样子,韦尔斯利和一个调查局的家伙赶到了。我们于是一起看了监控,没错,那上面的人,的确和这张涂改后的照片很像。

等看完,韦尔斯利问道:“然后呢,那人开车的车牌记住了么?那位店主记得吗?”

麦奎因这才开口道:“没有。他没有开车。店主看见他拐到了去水边的一条小路上。我怀疑他是乘船而来的。”

这家伙!这么说来,汤姆·怀特很可能还隐身在沼泽里的某个地方?或者是某水道可通行的偏僻地点?

随后,调查局加印了怀特戴帽子,带墨镜,带各种胡须的好几种模拟照片,一股脑儿全发布了出去。同时几个镇又来了一轮沼泽地区的水上搜索。别说,还真发现了些东西——FBI在这次搜索里意外抓获了一个以钓鱼团体为掩护的贩毒组织,他们在沼泽里的渔船上交易毒品。

“这就是我们之前在找的那些家伙啦!还记得吗?就是我怀疑与斯诺之死有关的毒贩子。不过斯诺和他们没有关系,他的药品丢失,大概是怀特迷惑我们的手段。”韦尔斯利在电话里说道。

我恭喜了他一番,但他显然不高兴,“这下好了,功劳全是调查局那帮子家伙的了。嗨!”

言归正传,虽然有了这样的意外收获,可是真正目标,汤姆的行踪还是在云里雾中。一想到这家伙仍然在附近藏匿,我的警惕就不能放松。

于是每夜的巡逻仍在继续,只是依然毫无发现。在八月开始蒸腾的暑气里,志愿巡逻队员们的热情也是日渐消磨。

雨水也越来越多,好几夜的巡值都被大雨所阻。我虽然不想放弃,但是为了士气也不得不宣布:巡逻不包括雨夜

某天从傍晚开始下起了大雨,这次是一个好几百英里外的飓风带来的雨水。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本打算去酒吧见见朋友或者去找娜娜。但窗外的倾盆大雨让我望而却步。我给娜娜遗憾地打了电话,她安慰了我一番,然后建议我等雨小点儿再回家去。

我等了半天,终于在雨暂时小的时候走了出去,然后开着车往家走。接下来我会路过乔的房子,然后我看见颇为奇怪的一幕。

乔站在雨里,只穿了条短裤。他在路灯下的院子里就那么平静随意地让雨淋着,一边还喝着啤酒。

我忽然意识到我似乎很久没和他一起喝酒看比赛什么的了。这让我有些伤感。我们的道路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了么……

然后我忍不住摇下车窗冲他大喊:“乔!伙计,你会生病的!”

他冲我扬了扬手里的啤酒瓶,“安迪,我可不会,我现在很舒服!我甚至想在飓风来的时候试着吹吹风。再见啦,伙计,快回去吧!”

我只好悻悻离开,回到家里。

之后到了8月22日——我记得那天。在酒吧我再次见到了乔。他戴上了个老式的圆眼镜,样子有点滑稽。我请他喝了一杯,他感谢完之后问道:“怎么没看见娜娜?”

“哦,她去她父母那里了。乔,我们得告诉你,我们计划在十一月初举行婚礼。”

他抬了抬下巴,“那就恭喜你们啦!我可以当伴郎么?”

“也正是我俩要对你讲的。”

“太好了!不过安迪,我有种感觉,很快会出什么事情似的。因为我又开始做梦了——全是些关于海洋,深海什么的怪梦。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味。”

我宽慰他道:“不可能有什么的。我们眼下唯一的威胁只有汤姆。我可看不出有什么。”

“让我想想,我梦见的那个时候是什么来着?”

他就一直这么想着,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然后我起身离开时,他居忽然说道:“嗨,安迪,你瞧,我想起来了——是飓风!是刮起飓风的时候。”

“可是飓风不是说来就的。乔,宽心点。”

他冲我挥了挥手,就不再回头。

两天后,也就是24日,电视里说,有一个低压气旋正在佛罗里达那里增强为热带风暴。谁也没它当回事,毕竟这是飓风季的常事。

25号,它增强成了飓风,并得到了一个名字——“卡特琳娜”(注2)。然后,这个飓风一头扎进了墨西哥湾。而且似乎向西北方而来(注3)。

我们都不能未卜先知,没人知道后面的事情。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

28日,那天下午我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喂——”

还没等我说完,一个女人的声音急切且带着哭腔地响了起来:“警长,快来,你快来!”

是安琪拉的声音。

“怎么了,碎碎?”

哈利!我儿子哈利他失踪了!你快来啊!快!

注1:指男性特有器官。

注2:2005年登陆美国并造成巨大灾害的著名飓风。

注3:卡特琳娜飓风是在佛罗里达半岛的最顶端生成的,故事发生地点在它的西北方向。


(三十九)

我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巫毒娃娃”,那里面已经乱作一团。碎碎在哭泣和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王尔德则是在努力安抚她——但显然效果看来不好。

菲比·佛洛尔看见我进来,赶紧迎了上来,“谢天谢地你可来了,老板娘都快疯掉了。”她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显然,碎碎之前发的疯吓到了她,以至于她的声线还在颤抖。

“怎么回事?”我走上去问道。

安琪拉这才看见我进来,她一把甩开王尔德的手,扑上来拉住了我,“请你赶快去找!他肯定还没走远!”

我理解一位母亲的疯狂,但这对于找到小哈利显然无济于事。我按着她的肩膀强制地把她塞回座位。“冷静!冷静一点!我需要你冷静下来详细说说过程!”

可是她的紧张和歇斯底里显然还平息不了,王尔德在一旁插话道:“是这样,一个多钟头前,哈利还在。我们在打扫酒吧。他妈妈让他去一边玩,这孩子说他去水边看鱼去,然后就出来后门。我们打扫完,去找他,他却不在那里。然后的事,你就看到了……”

我二话没说赶紧跳进吧台,然后打开后门跑了出去。王尔德也跟了上来。

“你们注意看水里或者水边了么?”我问道。外面阴云密布,风呼呼地吹着,水面上满是细碎的波浪——那个飓风快要到了啊!

“看了,没有滑下去之类的痕迹。而且哈利很乖,我知道他从不特别靠近水面。”

我仔细看着地面。泥地松软潮湿,上面满是脚印——看上去大多是王尔德或者碎碎的,这反而破坏了现场。

这让我有点焦躁。我使劲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些,然后给警署打了个电话,让所有警员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全镇的搜索。等放下电话,我开始仔细分辨这些痕迹。

大人们焦急的寻找,破坏了孩子的痕迹。我废了半天劲,才看出哈利那小小的脚印来。这孩子的脚印来回并没有走出屋子的范围,这实在有点奇怪。我不得不把目光放在了水面。

“王尔德,这后面的池塘最近有什么异样么?”我问他。

“并没有什么啊。呃……等一下……我想前些天好像有艘小船一直停在那里。”他指着两点钟方向,“就系在那棵树上。它今天不见了。”

“不是你们的船?”

他肯定地说道:“当然不是啊!我们还问过客人,没人认领,我想是镇上谁临时停泊的。”

不,镇上有船的人都有自己的码头。我一边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在那里我第一眼没看到什么特别的痕迹,除了那些野草有一些被人踩倒了。仔细搜寻草丛,我发现了一小团废纸。我于是把它拾了起来。

那团纸早已被雨水打湿,但好在纸质较好,还没有被泡烂。我非常小心地展开了纸团:这是一张购物的收银条,上面起码有一半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不清。

然后我看见了收银条的抬头——杰夫便利店。

我的心脏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儿里!天哪,这家便利店的名字,正和邻镇那个发现汤姆·怀特的店铺一模一样!我再看上面还算清晰的日期,也正是那位店主报告的日子!

“该死的!我靠我靠我靠!”我愤怒地叫出了声音。

王尔德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警长?”

“是那个混蛋!汤姆·怀特!他么的!这下子可麻烦了!”

我立刻给韦尔斯利打了电话,告诉了他我的发现,让他赶紧带上人来,最好带上特勤小队。然后我走回到屋子里,对碎碎严肃地说了这件事情。

她还没听完我说的话,就无助地哭了起来。王尔德赶紧上去安慰。而我也开始着急了。

想到之前所知的一切线索,那个混蛋无疑是在策划什么邪教的祭祀。这让我很是担心那可怜孩子可能面对的厄运。不行,我得抓紧时间!

我立刻行动起来,不顾碎碎在一旁的痛哭哀嚎,给我的每一个警员都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到这里来。

然后我又挨个儿给各个志愿巡逻队员打了电话,让他们带上武器赶紧过来。

娜娜听到我的话,开始有些惊讶,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答马上就来。我给乔和夏洛特也打了电话——我想让乔跟我们一起去搜寻,让夏洛特和菲比·佛洛尔一起看着安琪拉,给她些安慰。作为朋友,此时就应该互相帮助。

等我放下电话,王尔德焦急地对我说:“我干啥呢警长?我,也和你们一起去找哈利,好吗?”

我告诉他,我本来就打算这样。然后我让他别那么焦虑,和我一起,先等待一下其他人吧。

很快,船只和汽车塞满了酒吧的前后,大家伙儿都连续走进了酒吧。我等到人数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安排各个搜寻小组,每组会有一条船,大家都带上枪支,一起进入大沼泽搜索。

我还是把娜娜、乔和王尔德安排到了我自己的组里,还有一名组员是名猎人,名叫哈迪。

等各组都登上了小船,我大声宣布搜索开始。

“所有人,所有人注意一些。遇到紧急情况,尽量不要自己往上冲!拿好你们的武器,必要的时候朝天开一枪或者电台呼叫,其他各组收到的话就向那边靠拢。明白了吗?”

我发表完我的意见,见没人提出反对意见,于是下令他们收拾好东西,调整好电台频率,等等等等,然后马上出发。

我们一组的几个人上了娜娜的船。她一上来就朝天边望了望,然后开口道:“我们得抓紧时间了,伙计们,飓风就快来了。我感觉这次的飓风不小。”

乔在旁边突然插话道:“和我前几天的梦简直一模一样。嘿!安迪,我看我们这回遇上的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的话说的挺丧气的,不过还好,乔还是主动承担了开船的责任。接着我把我的格洛克给了王尔德,然后自己拿了一把霰弹步枪。我和娜娜负责船头方向,让他和哈迪负责船尾。

“我们去哪儿啊,伙计。”乔问我。

“去咱们上次去过的那个遗址。我有预感,那家伙很可能在那里。”

上次的地图还在,我也有GPS,我把它们都递给了乔,让他按定位前进。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风越来越强了,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雨水气味,我听见远方还有隐隐的雷鸣传来。往前开去,在各个汊口我们和其他队伍的船只一一分别。到了差不多六点半的时候,只剩下我们一条船在孤零零地前行。

天色愈发昏暗,娜娜不得不打开了船上的几盏大灯。等我们终于开到潘谢尔的老宅废墟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我们没法往前走了,安迪,前面啥也看不见了。”乔抱怨道。

“不行,兄弟。我们还差一点儿了。我打赌,那个混蛋一定是把哈利带到那个地方了”。

于是在我的坚持下,我们休息片刻后,就再次往前开去。

可是似乎是要应验乔的说法。前行不多时,大雨就下了起来。我们不得不挤进雨棚下面,又一次暂停下来。

“该死的天气!”我恨恨地骂了一句。但这只不过是个人的牢骚罢了,我可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这时,船上电台的喇叭响了起来。

是韦尔斯利的呼叫,他让我们先回去。

“天太黑了,这样很危险。我已经把其他船都叫回来了。”他说道。

我回答道:“我们就差一点儿了。老伙计,让我们至少搜一下吧。”

可接下来的话突然就听不见了。电台里发出的全是滋啦滋啦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好像收音机搜不到台的样子。

“该死,这怎么了?”

乔忽然说道:“你们听见了吗?那鼓声,还有——”

然而我们几个什么也没听见。


(四十)

“你们这么就听不见呢?”乔奇怪地看着我们,“还有那些嚎叫……你们真的听不见吗?”

我们全都茫然地摇着头,这让他很是抓狂。“啊!可是我觉得我没有出现幻觉啊!”

娜娜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没事的,乔,你可能只是耳鸣。”

“耳鸣?!对!就是这样,我觉得,我一定是耳鸣啦!”乔用一种奇怪的兴奋语气大声说道。而我们只能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我们等了半天,雨水仍然在倾泻着。因为风的关系,雨棚根本起不到作用。雨水全都随着大风横吹进来,不一会儿每个人都又湿又冷,几乎无法忍受了。

“我说,”王尔德建议道,“岸上不是有那个破房子吗?咱们躲到那里去,会不会好些?”

这个建议也得到了乔和哈迪的赞同。3比2,所以尽管我并不太看好(那房子也破得不像话了,还能挡住风雨么),我们还是把船开到了岸边。

我和乔先跳上岸,在灯光的帮助下把船缆系到了岸边的一个水泥缆柱上(还好这东西还没坏)。然后大家就冒着大雨飞快地冲进了屋子里。

出乎我的意料,尽管这破房子上次来的时候看上去摇摇欲坠,但是只要往里面走一些,雨水即使能从破窗吹进来也不至于太多。

我们走到了以前大约是餐厅的地方,这里的地板上尽管也有青苔和疯长的植物,但比其他地方还是干燥多了。

大家脱下了上衣,使劲儿拧干水分(连娜娜也是如此,不过除了我,别人都把目光主动转了开来)。乔建议生一堆火,还没等我表态他就起身去找能烧的木料。

“别上楼!楼梯都朽坏了!还记得吗?”我超他喊到,乔只是摆了摆手,就往别的房间走去。哈迪和王尔德也跟了上去,说是一起去找找。

我叹了口气,对娜娜说道:“都是我的错,该死的,害得大家都困在这个鬼地方。”

“没关系的,安迪。只要能找回哈利,没什么大不了的。”

很快,乔他们就走了回来。他们找到了一些破旧桌凳之类的东西,乔还拿着个大烛台(蜡烛居然还在)。

“哈,看我找到的。”他兴奋地把烛台展示给我们看。而那些桌子腿椅子面什么的木头,居然都很干燥,这还真是幸运。

王尔德一边拿打火机打着火,一边说道:“我们是在楼梯后面的一个储物间找的这些东西的。哦,好了,蜡烛点着了。呃,这些木头该怎么办?”

娜娜说道:“船上有烤鱼用的火油,拿过来浇上些,就好烧了。”

我于是站了起来,“好啊,我去拿。”

“和你一起去吧,安迪。”乔说道。

“行啊。”

我俩又一次冲进了雨里(干脆就没穿上衣),一口气跑到了船边跳了上去。

我让乔打好手电,我来打开船上的储物箱盖子找火油。正当我开始找的时候,乔开口说话了。

“安迪,说实话我最近非常忌恨你。”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起身来,“乔,你想说什么?”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要治好我的毛病,重新去追求娜娜。你这事儿做得很不地道。”

我没回头,就这样回应道:“你先对不起她的。乔,你抛弃了她两次,两次!我觉得,我做的总归比你好些。我这么多年一直陪着——”

“闭嘴!安迪!她爱我,她不会离开我的,都是你!都是你这家伙,不顾兄弟情义!娜娜是我的女人!”

他的声音如痴如狂,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天哪,我不禁怀疑他的精神了什么状况。于是我开口说道:

“乔,你冷静一点,咱俩之间有什么恩怨,等明天找到孩子以后再说?到时候怎么样都行,就算你想来个手枪决斗,我也奉陪到底。现在,请你冷静!”

我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站起身子。当我说完最后一句正准备转过去和他面对面时,照着我的灯光突然消失了,随之是我背上猛地挨了一记重击(后来我知道了,那是他用手电筒砸的)!

接下来乔咆哮着扑向了我,狠狠地把我撞到了甲板上。我的肋骨一下子磕在了储物箱盖的角上,火辣辣的头痛立刻就传了过来。

他的拳头一记接一记的砸向我,我努力转过身,用胳膊护住了头脸,并且试图在黑暗里用手脚回击。

手电筒在甲板上滚动着,灯光忽有忽无,我瞅准了一个机会,狠狠蹬了一脚,把他使劲蹬开了。

“住手,乔!你这混蛋,快他妈的住手。”我从地上爬了起来,试图让他停下这种愚蠢危险的举动。可他也爬了起来,又一次低吼着扑了上来。

我俩再一次扭打在一起。我从没发现他的力气居然有这么大,他打中我的几拳,让我几乎都喘不上气了。很快,乔就凭借他的力气占了上风。他有两拳打到了我头上,我立刻耳鸣起来,什么也听不见了。

又是一拳!我几乎要昏迷过去了。这时我在满耳朵嘈杂尖锐的噪音里突然听见了一声枪响。

“住手!德拉维尔!”

是娜娜的声音。

灯光也照了过来。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乔从我身上站了起来。他尖锐狂乱地大笑了几声,然后纵身一跃,跳进了水里。

我听见娜娜在惊呼,但我实在站不起身来。我隐约看见几道手电光照向水面——该死的,我的头疼死了,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等我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在老宅里了。他们终究把火生了起来,围着火塘坐下。我感觉到了一阵阵温暖,紧接着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娜娜的大腿上,她正在给我擦拭伤口。

“呃啊……”还是很疼,我忍不住叫出了声。

“别动,安迪,我正在收拾你呢。”

“谁,谁把我弄回来的?”我问道。

“我和哈迪。”王尔德举了下手。

“谢谢——乔呢?”

娜娜回应了我,“鬼才知道。他一跳下水就游得没影了。”

我忍着疼,呲牙咧嘴地说道:“哦,天哪,我们怎么搞成这个鸟样的。妈的,愿上帝保佑他别出事儿,明天齐齐整整地平安回来。”

娜娜生气的啐了一口,“他有什么狗屁理由把你打成这样?这个混蛋,真以为别人都会围着他转吗?”

“算了,娜娜,他的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你没看出来吗?这些日子,他可是奇怪得很。我蛮担心他真的精神分裂什么的——啊,嘶——等他回来再说这事儿——妈的,我没想过他居然这么有劲儿。”

“人在精神不正常的时候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别动。”

王尔德这时说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要回去吗?”

“开什么玩笑,我们还没找到哈利呢!”我努力地想坐起来。

“可是你——我本来想你和娜娜回去,我继续找。”

“这都是皮肉伤,没事的。好了,我们就多等会儿吧。”

之后大家都开始耐不住睡魔的咒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等到我再次醒来时,发现火已经灭了,大家都睡得正香。

我身上的伤痛果然好了不少,于是我起身并且叫醒了他们几个。

外面天色已经开始变亮。走出屋门时,我发现雨已经停了,但是风依然挺大,天空中彤云密布。

娜娜往远处望了望,开口道:“飓风今天就要到了,这是飓风前的那种平静。我们得抓紧了。”

船再次开动起来。我仔细留神周围,想找到乔的踪迹。可是一路走过去,我完全没有看到任何需要注意的东西。

“奇怪。”正在开船的娜娜说道,“水道似乎和之前不——哦,我明白了,雨季涨水!该死,河汊完全不一样了!”

可偏偏这时候,GPS信号也是时有时无,娜娜觉得这大约是云层太厚的原因。我们只好尽量遵循上次的记忆,留神两侧的景物,慢慢向前开去。

我试着开了电台,依然是满耳噪音,什么也听不见。这时候船尾的猎手哈迪突然叫了起来。

“那是什么?!”

我们回头看时,他已经用枪瞄准了水面,正在警惕地搜寻。“怎么了?”我问他。

“警长,水里刚才有个东西。像是条大鱼什么的,我看见了露出来的鳞甲。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子的东西。”

话音未落,船侧的水面也哗啦一声,我们看过去,只看见一个很大的涟漪。看来水下真的有什么大鱼?不过这之后,我们就再没有什么发现了。

开了近一个钟头后,我们居然成功地开到了上次那个拐向神秘遗址的小水泊。

为了防止迷路,娜娜让我们把来路旁边的树枝砍了几支下来,露出白色的木茬,以此作为路标。随后,我们就开进了那条通往目的地的水道。


(四十一)

因为本来就已经阴云密布,再加上两边的树木遮蔽,这里昏暗得好像到了傍晚。唯一的好处是,因为两边林木茂盛,这里的风小了不少,只有树叶在哗哗地响个不停。

我们的船很快就驶出了水道,那个古代遗迹豁然出现在眼前。“看哪!”王尔德叫了一声,我们顺着他的手臂看去,一侧的浅滩上正停泊着一艘小艇。

“是那艘船吗?”我问他。

“看上去很像,”他有些着急地提高了语速,“可是,可是我记不清了!我下去看看。”

我一把拉住了他,“大家拿好武器,一起上去!”

船头刚一接触到沙滩,我们三个男的就率先跳了下去。初看上去,这个小岛上并没有人啊!但是我们也不敢掉以轻心,鬼知道那家伙是不是躲在那些废墟和乱石后面。

等到娜娜也跳下来拴好了船缆,我们才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出乎意料地,我们一直走到那个神像雕刻之下,还是没看见任何人影。

“那神像后面是什么?”娜娜提出来一个建议。我点点头,端起霰弹枪并打了个手势,和哈迪一左一右绕了过去。

那石雕后面依然是茂密的树丛,并没有道路。这时娜娜突然“啊”地惊叫了一声。

我和哈迪赶紧转身回去,刚一绕过石像,眼前的一幕让我立刻端起了枪。

“把枪放下,警长。”汤姆·怀特冰冷且得意地说到。他手上的枪紧紧顶着娜娜的后脑勺。而在一旁,王尔德也被缴了械,被两个蒙面的家伙用枪抵住按在了地上。他们都穿着奇怪的黑色长袍,就像中世纪的僧侣,或是绝地武士(注1)的打扮。

“该死的!”哈迪也骂出了声,“这群混蛋是他妈的怎么冒出来的?”

“就像这样。”一个有些苍老的男人声音响了起来。随后在我们面前出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我们面前的空气,就像下面有火加热一样无故扰动了起来,然后在这扰动之中,一个人就那么凭空出现了!

这也是个身穿黑衣的蒙面客,从他的眉毛和声音上看来,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抱着哈利。

这孩子被裹在毯子里,双眼紧闭。我不知道是昏睡过去了还是怎么着,我不禁往前跨了一步。

“不要动,警长!”那黑衣老人和汤米一起叫了起来。汤米一下勒住了娜娜的脖子,“把枪放下,警长!我们这里可是有三名人质!那边的,你也是,放下枪。”

此时此刻,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只好把枪慢慢放在地上,举起了双手。

“不,我可不放!我要是放了,就死定了,这样我还能拉个垫背的!你们休——”哈迪却拒绝放下枪,并大叫起来。

“砰!”然而他的话被一声枪响打断了——他背后也凭空出现了一名黑衣恶徒,毫不犹豫地轰开了他的脑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又惊又怒。一瞬间,我身上的伤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大吼了一声,要扑向这群邪恶的妖人,却又被朋友们头上明晃晃的枪械堵了回来。

混蛋!我操!你们这混账王八蛋!我操!我操!我操啊!

可是我声嘶力竭的吼叫,只是赢得了一阵哄笑。

“哦哦哦,警长。”汤米晃着一根手指,“不要这么激动。只要你老实一点,说不定呢,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好的结局。怎么样?哈哈哈哈。”

“放开孩子和我的朋友们,你们可以留下我,随你们怎么办!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要和女人孩子过不去。别他妈的像个孬种!来啊!混蛋!”

汤米笑得更厉害了。他打了个手势,让那个杀死哈迪的家伙过来接手看着娜娜。然后他慢步走了过来。

“警长,警长,警长。干嘛那么着急?何不和你的朋友们一起见证这个伟大时刻呢?很快的,伟大的大衮,克苏鲁的使者,祂的意志将会随着飓风而来。祂的子民们,那些披着鳞甲的水底居民,会齐聚于此,见证我成为他们的一员。然后他们将收下这个纯洁的贡品(他指了指那个黑衣人怀中的哈利),带着我进入深渊里神的栖身之所。而我,将把这些祂的信徒的愿望带过去,让所有的信仰者都得到永生——你瞧,这不是很好嘛警长?”

“滚你娘个蛋!你这个混蛋!我操!”

我很想扑向他(他无疑是这个团体的核心,要是我能抓住他,我就能救下哈利和朋友们),但是他手上的枪再次阻止了我。

“安迪我的朋友,你这么还看不清楚形势呢?我不会放掉你和你的朋友——没有凡人可以窥视深潜者的秘仪!难道我的朋友们展现出的法力还不能吓阻你么?你没法和我们对抗,没法!”

这时那个黑衣老人开了口:“别和他废话了,怀特先生,还是直接把他们干掉吧。”

怀特后退了一步,但手中的枪一直稳稳的指向我。“不,法拉耶先生,我要让他们活着看到我的升华,然后把他们也作为礼物送给深潜者。”他看着我笑了起来,“我要让你们明白,我可不是你们所说的卑微下贱的私生子。我,汤姆·怀特,是深潜者的血胤,是伟大的德拉维尔家的后人!

什么?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却不再说下去了。汤米笑着挥了挥手,指示他的同伙把我们几个推搡着走到一起背靠背坐下,然后捆了起来。

“他,他说的是真的吗?”娜娜小声问我,“他是乔的异母兄弟。”

“鬼才知道!”我气愤地说了一句。

“我能摸到一个绳头。”王尔德小声说道。现在我们三个人是被背捆着手,背靠背地坐在了一起。听完这句话,我和娜娜也小心翼翼地摸索起来——毕竟我们还不能放弃希望。

此时,这群邪教徒只留下一个家伙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其他人则是走到了那个石祭台旁边,开始准备下来的邪恶仪式。他们拿出了古怪的瓶子——那里面装着奇怪颜色的药汁,一些我看不清楚样子的小石像——摆在祭台周围。那老人把哈利放在祭台脚下,那孩子依然昏睡无觉,我猜测他可能被逼服了什么药物。

汤姆·怀特和那个老人交谈了两句,转身走向我们,满脸都是得意洋洋的神色。“好啦,都准备好了,就等月上中天的时刻了(注2)!”他大声宣布着。

我很想拖延时间,顺便搞清楚这一系列事件的来龙去脉,于是我用手指示意他俩都暂时停下。然后我开口问道:“你这个混蛋,你干了这么多破事儿,到底他妈的是为了啥啊!”

他看着我的眼睛,露出了戏谑的表情——我打赌猫抓到老鼠也是这样看的。

“好啊,我也让你们死个明白。你瞧,事情是这样的。我从小就因为是个私生子,受够了你们这群无知乡民的白眼。但总算我还顺利的长大了,有了工作,还认识了一个女孩儿——没错,我说的是夏洛特。”

“可是到了去年7月底,我突然生了些毛病——皮肤皴裂,奇痒难忍。我在某天晚上实在受不了了,打算去斯诺的药店买点药。可他那该死的药店居然他妈的不开门!然后我想到了,如果我找他看,这混蛋肯定会把我的病到处和人说,那我还怎么生活下去?!”

“所以在暴怒之下,我就砸开了店门,拿走了我要的药品。谁知道麦克·佛洛尔那家伙居然看见了我。然后他就敲诈我!这个混蛋!他害得我不得不和夏洛特分手!”

“我决心报复,于是我乘船到了他家附近,然后看见他在修理栈桥还是船来着,我就潜水游了过去。”

“这混蛋看见我突然冒出水面吓坏了,然后就撒腿往家跑——哈哈哈,他那个样子真是好笑!还没等我动手,他自己就犯了心脏病。我看着他嗝屁,那感觉真他妈爽。”

“但是鬼知道这混蛋居然写了个小纸条,写了我的姓氏,然后塞到了嘴里——这是斯诺后来告诉我的,这老变态解剖他是时候发现了纸条。不过他可没告诉你,不是吗?”

“这死基佬就拿这个要挟我,想爆我的后门!操他妈的!所以我二话不说就把他干掉了,然后乘船走开——我的船平时都藏在一个地方,这是我从小就喜欢独自划船养成的习惯。”

“那之后我一直惴惴不安,可这时我的命运之轮终于转向了正确的方向。某天早上,我在我家门前发现了德拉维尔家传的那本诗集。这是大衮给我的礼物,来指示我的命运与道路!”

他的声音疯狂而自大,让我不寒而栗。但他根本没注意我的神情,而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了下去。

“没错,就是我把那本诗集扔到克莱尔家的。你们都不知道,那本诗集里夹了好几张信纸,上面记述了德拉维尔家的秘密。”

“疯狂的维克托,没错,从他那代人开始,德拉维尔家就有了深潜者的血脉。每代人,每代人中都会有一个蜕变升华,加入到深潜者的行列里去。这也是个诅咒,如果没人执行这个秘仪,血脉就会中断——除非你用德拉维尔家人的生命来献祭,否则深潜者们就会来收割他们的生命。”

我瞬间想到的是乔的妹妹吉安娜。我大概知道她遇上的是什么可怕的命运了,天哪!这些话无疑是真的——在看见凭空现身的奇迹之后,一切都能自圆其说了!

“现在这代人,有我和乔纳森。但是显然,那家伙屁也不知道。所以,不如让我来成为深潜者,来获得超越凡人的肉体和生命。你瞧,警长,这不是很棒吗?”

我压制住心里的恐惧和恶心,开口说道:“但是那个记录也不全,所以你去威逼爱德蒙·李补全仪式,然后又去四处收集所需的材料?”

“没错。我的举动被我的朋友们发现了。他们是一个古老的崇拜海之父大衮和深潜者的教派,他们联络上了我。当发现我掌握着真正的秘仪,并且还是深潜者血脉后,他们无条件地开始追随和协助我。你看,他们还是会一些上古魔法的!”

“那亚历珊德拉呢?为什么?!”

“因为后来我们发现仪式还是不全啊。而那位教授手中的材料恰好能补充这部分。我让她放下材料走开来着,可是她非得寻死,嗨嗨,我也没办法呀。”

“把你变成深潜者——如果我猜的没错,就是沼泽鱼人,对吗混蛋?”

他点了点头,“你很聪明,警长。没错,就是拥有鱼一样的鳞甲,生活在无尽深渊里的深潜者们。他们长生不老,迅捷有力,头脑聪颖,而且不会被凡俗的欲望所累。他们崇拜父神大衮,以及他背后的伟大存在——克苏鲁!”

“我希望能加入其中,这无疑是我的宿命。你瞧,我已经准备好了。”

娜娜这时开口问道:“我有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你就是德拉维尔家的后代呢?”

汤姆·怀特又一次露出了自大傲慢的神色,“因为那上面都写了啊,每个会成为深潜者的德拉维尔,都会在仪式前生长出类似鳞甲的东西。它们长出来又脱离掉,直到仪式使之成为真正的鳞甲——喏,就像这样!”

他一下子解开了衣袍。他里面什么也没穿,就像个暴露狂一样展示给我们看。我看见他胸部以下的皮肤上满是皴裂和硬痂,就仿佛鱼鳞一般。

(注1)《星球大战》系列电影里的虚构正义组织,他们有一种长袍式的外衣。

(注2)指中午潮水的高潮点。


(四十二)(注1)

我身后娜娜和王尔德都发出了低声的惊叹,“天哪!”

然而我却没有出声。

因为这不是真正的深潜者的标志,不,绝对不是!因为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乔的皮肤病——他那个可怕的样子,那才是这个神话一般的现实里,德拉维尔家族特有的样子。而汤姆·怀特的这一身恶心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我绝对相信,这一切不过是这个可恨的蠢蛋自以为是的臆测而已!

他得意洋洋地继续展示着,看到我们都不再说话,这才把他那可怕的身体遮盖住。怀特开口说道:“现在你们明白了吧?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命运。我将成为高等的种族,而你们这些凡人,从来都在背后冷笑我的家伙,过会儿就会变成我们的血食。你瞧,这不是很棒吗?”

“汤姆·怀特!你这个蠢货!”娜娜大声骂到,“我们都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还有夏洛特,她还一直希望能与你复合——”

“闭嘴!少骗人了!我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你们背着我的窃窃私语。不是吗?就算夏洛特,她,她也不过是出于愚蠢的可怜而已。哼!我打赌他看见我的身体,就会立刻离我远远的,还会像个白痴一样四处宣扬——愚蠢的凡人!你们都是!”

娜娜还要分辩,我开口阻止了他,“好了亲爱的,对这个无可救药的蠢蛋你就别再费口舌了。汤米,我们不怕你,你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绝对不会!”

他又一次哈哈大笑,“警长,你这徒劳的诅咒毫无用处。你们不如打个盹儿,彻夜冒着风雨来追我,真是辛苦呢!待会儿,就有你们的好看了。”

随后,他转身大步走开,去和他的那些党徒继续说起什么来了。

我偷觑了一下看着我们的那个家伙。他端着霰弹枪,坐在一块石头上。他时不时地看着那边同伙们的举动,然后再看我们几眼。而那边操办仪式的四个家伙则根本没有看过来。

“好了我们继续。”我小声说道,“不过注意别一下子全松开了。王尔德你注意看着那个监视的,我看着那边那群混蛋,有什么动静马上停下来。”

他俩都嗯了一声,然后我们继续摸索起绳索来了。这会儿,天空愈发阴沉,风也更大了,我们四周的树木都在疯狂地摇摆,发出一阵阵哗哗的波浪般的声音。

那群邪教徒开始做进一步的准备。他们脱掉了汤姆的衣袍,开始给他身上涂抹什么油脂一类的东西。那黑袍的老人则拿出一个卷轴,铺展开来看着,似乎在研究上面的文字。

我们的行动也渐渐有了进展,娜娜的一只手已经成功地松脱了出来。大家依然保持着尽量平静的样子,用最小的动作一点点尝试着。

“好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还有半个小时就是高潮点,让我们开始!”那老头大声宣布道。

汤米闻言,彻底脱下了他的衣物,拖着他那丑陋的身躯坐上了石祭台。有个家伙递上一个瓶子。他大口喝掉了里面的药剂,露出一副难受的表情,随后他平躺在石台之上。

那两个黑衣人随即后退,在石台的左右跪拜了下来。那老者开始念诵起什么咒语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风吹得更加猛烈起来。天空也愈发黑暗,几乎可以与傍晚的暮色相比了。

此时我们的逃脱行动又进了一步,我的手也成功脱开了束缚。现在只剩下王尔德了。

“听我说。”我对他俩说道,“怀特不会成功的。到时候他们可能会出些乱子,我们就趁那个时候起身。”

“可是,安迪,你怎么肯定会这样?”王尔德问道。

“相信我,我就是肯定。”

那群人的念诵声越来越大了,我甚至在这样的风声里都能听到一些词句:诸如“大衮”“克苏鲁”之类的。天色也愈加昏暗,我甚至觉得,我们头顶上的黑云可能并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出自这些咒语和仪式!

突然间,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劈了下来,正击中那个巨大的神像石刻!我们都惊呆了,以至于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出乎意料的,闪电击中石像时并没有发生爆炸或者是什么的,就仿佛水滴入海绵,瞬间就被吸收了。随后,那神像表面开始浮现出蓝色的辉光,而且越来越耀眼。

“天哪!”我听见那个监视者也发出了惊呼。他站了起来,仿佛被吸引一般向前慢慢走去。

“好机会啊。”当他走到我前面时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悄悄走到他身后,一下子拌住了他的脖子和脑袋,然后使劲向后一拧。“咯啦咔嚓”,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力气,他的头整个转了180度,用那种惊愕的眼神看着我——他就这么死了,一点没发出声音。

祭坛那边根本没人注意到这里,我赶紧拔下他的黑色衣袍自己套上,捡起他的枪,示意娜娜和王尔德把尸体拖到石头后面。

“把脸蒙上!”娜娜小声提醒我。我赶紧扒下他的围巾盖在自己脸上,然后又拉上背后的兜帽。

确认他俩都藏好后,我检查了一下枪支,里面还是满满的呢。然后我也慢慢往祭台走去。

走近我才发现,他们摆放在祭坛周围的小石像也闪耀起蓝色的辉光。他们全心全意都放在了仪式上面,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一切。

我估计了一下形势,哈利和他们之间太近了。我如果现在开火,很难保证其中之一不会挟持他以要挟我们。不行,我还得等等。

那边祭台上又有了新的变化,小石像上的蓝色辉光开始和巨大石像上的呼应起来,闪烁的频率开始变得整齐。

忽然之间,那些小雕像上都冒出了一道蓝色的细小电光,齐齐击中了石祭台。那些电光就如同有生命一般,蜿蜒匍匐而上,直到与汤姆的身体接触,开始盘绕在他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痛苦地叫喊了起来。我看见那些电光正在烧灼着他的那些丑陋的皮癣。

那老头和那两个恶徒似乎有些慌乱,他们互相交换了眼色,但是还是没有停下仪式。我知道,这大概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识,他们也不知现在的情况是对是错。

然后忽然之间,那些电流向回倒流而去,以飞快的速度钻进了小雕像,连那些辉光也在眨眼间熄灭了。

这下那三个人立刻动了起来,他们一起扑向了祭台。“该死的,这,这是!”那老混蛋大声骂着,同时检查这怀特的身体。

“汤姆·怀特!”他一把将汤米揪了起来。而汤米还处在震惊与懵懂之中,任由他摆弄。

“你!你这个混蛋,你骗了我们!”

怀特显得惊慌失措,“我,我不明白。”

“该死的,你他妈的根本不是德拉维尔家族的后裔。神之光明显拒绝了你!混蛋!”

怀特显得更加惊慌了,“不,这不可能!你瞧,这些仪式都是对的,怎么可能——啊不,一定是我们遗漏了什么东西!一定是这样子!该死的!你他妈的居然怀疑我!”

“我们为了你已经牺牲了一大批同志了!你到底是不是德拉维尔家的人?快说实话。”

“放你妈的屁吧!”怀特突然大骂了一句,就扑向那个老家伙,两人扭打在了一起。另两个家伙也冲了上去,试图把怀特拉开。他们四人纠缠成了一团——就是这个机会!

王尔德显然也看清楚了。正当我试图去救下哈利的时候,我看见他冲了上去,一把抱起哈利往回跑去。

“他们跑了!”一个坏家伙看见了王尔德的行动,他大叫道。还没等他们几个回过身来,我朝这家伙轰了一枪,他惨叫着倒飞了出去。

“上船!”我大叫道,然后又开了一枪,撩翻了另一个混蛋。然后我趁着怀特和老头还在躲避的时候,飞快地向岸边跑去。

“快上船啊!”我越过那几块大石头,却发现娜娜和王尔德就站在岸边,一动不动,“你们怎么——”

我看见了原因。

水中站起了十几个人形生物。他们都长着青绿色的鳞甲,两眼突出,嘴巴很宽,就那样面无表情地步步向上走来。

而在这群怪物中间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乔纳森·德拉维尔!

和那些鱼人怪物——应该是叫做深潜者——不同,乔在胸部以上还保留着人的样子。他目光炯炯,但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只是径直朝那个祭坛走去。其他的鱼人也跟在后面,大步向前,静默无声。

怀特和老头已经站了起来,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那老家伙愣了一会儿,突然就匍匐跪倒在地,只剩下怀特还在傻站着。

这变化突如其来,我们几个完全不知所措。直到看到乔和那些鱼人都在祭坛前站定,我才转头对他俩说道:“带上哈利,赶快走!快!”

“你呢?!”娜娜惊恐地问我。

“我总得管管乔——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快走!”

“你一定要回来!”娜娜扑上来吻了我一下,然后他俩匆忙解开缆绳跳上了渔船。我帮他们推船离开岸边,然后拿着枪往那边走去。

在那里,已经有一个高大的鱼人掐着怀特的脖子,单手把他拎了起来。他死命挣扎着,还试图踢开那只手。

“很可惜,你不是我父亲的孩子。汤米,你干可了不少蠢事儿。”乔毫无感情地说着。

“乔!”我喊着他的名字,“你真的是——”

他转过身来,那些鱼人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乔的眼中满是愧疚和哀伤,他对我说道:“没错,安迪我的兄弟,你瞧,这才是德拉维尔家族的诅咒,这才是我的命运。”

“我很抱歉昨晚我对你做的那些蠢事儿。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这是诅咒的影响。而且,我大概只能保持理性几个钟头了,你瞧,我的转变已经开始,一旦转变完成,我将只是个毫无人性,冰冷残忍的生物——就像一条死鱼般冰冷,呵呵。”

“一百多年前,老维克托干了那件蠢事,从那时起,这个诅咒就开始如影随形。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猜大约是被烧死的黑人中有个法力高超的巫师。从那时起,我们家族每代人必须有一个转为鱼形,另有一个用血肉献祭,不然的话,所有人都将成为深潜者。这也是我才知道的。我妹妹已经可悲地成了祭品,现在是我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你瞧,安迪,我真感到庆幸,娜娜最终没有和我在一起,她不用和我母亲我祖母一样,承受骨肉亲人分离之痛。就让德拉维尔家族不洁的血脉和我一起埋葬在深渊好了。安迪,我希望我们以后永不再见,因为下次再见时,我将只是个鱼人怪物,再没有感情可言。”

“永别了,安迪。我祝你和娜娜永远幸福,抱歉我没法做你们的伴郎了。来吧,祖先们,开始你们的仪式吧。”

最后一句话,他是冲着那些鱼人说的。这话背后的意义让我毛骨悚然(注2)。他随后如汤米之前一样,躺在了那个祭台之上。鱼人们开始念诵起来。

和之前一样,明辉流转,电光缠身。但不同的是,我看着乔的身体上生出鳞甲,看着他的容颜变换,只是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就如同过了千年。

当蓝色的电光消失,他再次起身时,他彻彻底底地变成了鱼人的模样。我在此时完全明白了,之前我在家里车库,在马路上,在乔的屋子旁边,在水中,看见的那种生物,大概就是这其中一员。他们一直在这里徘徊,等待着乔的这一刻的到来。我也产生了另一个猜测,他们的的确确是冷酷无情的生物——我想,他们大约是因为等待中的无聊,才让他们窥见了汤米的罪恶一面,于是故意去诱导他,让他继续地错下去,也顺便帮他们找齐仪式所需的东西?

几分钟前还是乔的那个生物走向怀特。他还在那个鱼人手中挣扎着。“乔”从旁边一个同伴手里接过一把黑色的刀——我猜这大约是怀特的那把黑曜石匕首——就那么一下子插进了怀特的心脏,又拔出来,然后抓住被放开的怀特的头发,割开了他的咽喉,再把他拖到祭坛边,把他的血洒在石台之上,就如同杀死一只母鸡一样容易。

我看着这一切一动不动,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嘤嘤的耳鸣声在我头颅里回响。那些鱼人随后抓着那个老头,转过身来,其中一个径直向我走来。

“~%?…;# *’&℃$︿?”那个之前是乔的生物发出了一些奇怪的音节,走向我的那个鱼人停下了脚步。我猜是乔还有一丝残存的人性,所以他决定放我一马。

他们随后走过我身边,往水边走去。那黑衣老头总算想明白了他即将面对的事实,开始哭闹起来——这当然毫无意义,他就像条死鱼一样被拖了下去。

乔走过我身边时停了一下,然后开口说道:“快回去吧安迪,我还暂时能控制自己。大衮的怒火——这个飓风,我不知道能不能平息,祂渴望新一代德拉维尔的灵魂已经太久了,我只希望它别波及我们镇。永别了,安迪。”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水中,和那些鱼人一起翻起波浪,消失无踪。

************************************

飓风最终没有吹向我们镇,它拐了个弯往新奥尔良去了。最后的灾难(注3)大家也都知道,我就不再复述了。

我随后开着那艘快艇追上了娜娜他们,并且商量好了统一的口径。最终我们在潘谢尔老宅那里遇上了韦尔斯利他们。我引导着他去了那个现场。

最终的结案结论是:汤姆·怀特试图和邪教徒们杀死哈利献祭,我们几个和他们展开了搏斗,干掉了三个同伙(回头想想我那天真是神勇)但牺牲了哈迪和乔(乔是不小心落水失踪,还被搜寻了好几天)。最后怀特用匕首自尽身亡。

不过韦尔斯利后来还是私下对我说,怀特割喉那刀可不像是他自己割的。我对他说,对此爱信不信,反正也不是我们干的。他对此将信将疑,但是还是看在我真诚的眼神份上没有报告给调查局。

至于斯诺案发现场那个鱼鳞,最终证明不过是普通鱼类的。我猜测可能是汤米误会了它是鱼人的鳞片,所以带在身边。

哈利到家后又半天才醒。这孩子对自己的遭遇茫然无知。不过这不是很好吗?

碎碎对王尔德的挺身而出感激不尽(好奇怪她完全忽视了我和娜娜),然后顺理成章的,她终于答应了王尔德的追求。他们只等了半个多月就举办了婚礼,我当伴郎,菲比·佛洛尔当伴娘。而最后娜娜接住了花球(注4)。

当然接下来就是我和娜娜的婚礼了。我们在狩猎季结束后结了婚,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娜娜从没问过我乔最后的结局,我也没有告诉过她。这件事成了我俩共同静默的话题。

乔的衣冠冢立在他母亲和妹妹旁边,我们定期会放上鲜花。每次娜娜总是会安静地哭一会儿,最后依偎在我怀里。

而我,每到飓风降临之时,我就会想起我那些消失的朋友,以及上面的这个荒诞不堪的故事。

注1:42!宇宙的最终答案!这可不是我有意安排,写到这么一节就是天意!

注2:那些鱼人就是历代失踪的德拉维尔们。

注3:2005年卡特琳娜飓风袭击新奥尔良,引发巨大洪水,造成一千多人死亡的巨大灾难。

注4:新娘向背后扔花球,单身女性宾客去抢的游戏。据说接到花球的姑娘会是下一个结婚的。

不是注的注:这个故事完结的日子,巧合是2018年的情人节,希望那些有情人抓住机会,不要随意放弃爱情,别像可怜的乔一样,只能变成一个孤独冰冷的鱼人,永远生活在寂静的深渊。

最后的最后:谢谢我的朋友们贡献他们的网名让我胡说八道,故事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我也没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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