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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桢的清醒纪

曼桢的清醒纪

作者: 亦尘尘 | 来源:发表于2018-12-25 17:22 被阅读0次

        顾曼桢是张爱玲笔下难得的一个温暖女性角色。我很喜欢曼桢,因为她是个清醒的人。

        在那个年代的普世价值观里,认为被养在家里的才是上等的女人,出去做事的女人都不体面。大户人家的女人没有社会属性,只有家庭属性,婚姻是她们下半辈子的大事,她们享受着被圈养的舒适生活,但也相应地失去了一定的自主选择权,就这样被困在家庭里,从一个家庭到另外一个家庭,就像富家大小姐翠芝那样。

        曼桢不一样,她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和祖母都没有经济能力,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要读书吃饭。在她能工作之前,一直是姐姐曼璐当舞女挣钱养家。曼桢理解姐姐的不易和牺牲,也很感激。但中国家庭没有互相表达情义的习惯,她只是这感激放在心里不曾说过。我一直在想,如果曼璐和曼桢两姐妹之前坦诚彼此内心畅谈过,若曼璐了解曼桢的真心,是不是就有可能避免后面的悲剧。曼桢从来没有看不起曼璐,即便自己因为曼璐舞女身份的原因不被世钧的家庭接纳,在世钧面前,她对姐姐仍是坦坦荡荡的全心维护。

        等到曼桢能工作后,就立刻接过养家重担,自己一人打三份工养家,不觉辛苦,也没有丝毫委屈,只有热情坚韧。跟世钧相恋后,其实以世钧的家底完全可以供养曼桢一家。可是曼桢不肯早结婚,一是她自己要独立养家,二是希望世钧也能继续独立发展自己的事业,而不希望两个家庭拖累他。对家人,她有担当有责任;对曼璐,她有理解有感激;对世钧,她有坚定有支持,总之, 曼桢是一个善良、温暖,坚韧,乐观,自强、独立又非常有责任心的人。

        曼桢和世钧,他们年纪轻轻的时候,背负着各自的家庭问题,虽然辛苦,但从不抱怨,也不放弃,有朝气有活力有希望,又有一份纯粹美好的爱情互相支撑、取暖,觉得生活被自己掌控,相信只要往前走,就一定会越过越好。

        可是后来,世事变幻,人生莫测。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世钧和曼桢一直那么好,之前从没有拌过嘴。那一天,因为世钧的父亲和曼桢的姐姐,她们彼此误会生气,吵了一架,世钧离开了曼桢的家。再后来,不管他们彼此多么思念对方,却是一散十四年。

        曼桢被姐姐陷害,被姐夫强暴,被母亲放弃后,尽管内心很绝望,却并没有想死,对世钧的爱支撑着她活下去,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也没有看不起自己,也不认为世钧会看不起她。后来趁着在医院生产,凭着对陌生人的信任借机逃了出来。她对家人失望至极,又听闻世钧结婚了,心灰意冷,却还是想方设法找了份工作,一个人独自生活。后来又听闻曼璐败落,不再接济娘家,曼桢虽然对母亲没了感情,但仍然负有责任心,把省下的一点工资寄给母亲养家。再到后来曼璐死了,没有人再管那个孩子荣宝的死活。曼桢逃脱不了自己原始的母性,带着自杀式的心情嫁给了祝鸿才。

        以前总是不能理解,一直清醒独立的曼桢怎么就会那么糊涂的嫁给了她的仇人祝鸿才。后来看到“自杀式的心情”几个字,有些理解了。彼时彼刻,她能怎么办?孩子不是她想生的,自己生下仇人的孩子,面对这孩子,无非是时刻提醒着她之前所经历过的绝望和不堪。可是现在又能怎么办,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曼璐死了,现在荣宝病重,祝鸿才完全不管,佣人们也不上心,那样一个脆弱的小生命就就在自己眼前,随时可能丧生。她没有办法抗衡自己原始的母性,又没有办法从祝鸿才那里抢夺到孩子的抚养权。那一刻她是无能为力了,她能怎么办?自己的人生反正是已经没有希望了,那就牺牲自己,至少保全荣宝。

        后来日子越过越糟,孩子也并没有更好。他们一家三口在一个桌上吃饭,曼桢是一贯的冷漠,祝鸿才没事找事训荣宝,把他筷子拦腰打掉。荣宝本来已经习惯这样,啜泣着拾起筷子又吃。曼桢依旧冷漠吃饭,什么也不说,但拣了一大块没有刺的鱼肚子肉送到他碗里来。“他本来已经不哭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倒又流下来了”。孩子的心是敏感的,在本已经习惯冷漠的家庭,他一点都不快乐,但他知道现在有他的小姨爱着他护着他。

        曼桢后来醒悟到“当初她想着牺牲自己,本来是带着一种自杀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也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她清醒过来,决定离婚,即便离婚要借债花大精力打官司;即便那是在战乱时期,她可能找不到工作,难以自食其力;即便她非常清楚今后要面临的重重困难,她仍然坚决地放弃了婚姻这张饭票,借了钱,花大精力打了官司离婚,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我觉得她非常了不起,即便放在现在这个时代,也仍然了不起。

      十四年过去了,机缘巧合,她跟世钧重逢了。张爱玲的笔非常精准有魔力,她写他们的重逢。世钧去叔惠家,走到厢房门口,一眼看到里面还有个女客,但光线奇暗,先没看出来是曼桢,然后她写到“就已经听见轰的一声,是几丈之外另一个躯壳里的血潮澎湃,仿佛有一种音波扑倒人身上来,也不知道还是他自己的本能冲动”。人和人之间的强烈磁场,就这么寥寥几句,却是滚滚红尘,惊心动魄。

      他们走出去交谈。曼桢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见了”世钧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桢道“我本来也当你在南京”说的话被四周奇异的寂静吞了下去,两个人也就沉默下来了。暗恋桃花源里,江滨柳和云之凡暮年重逢时,一个说“我不知道你在台北”,另一个说“我一直当你在内地”,两下凄然。多少感慨多少遗憾多少无奈,没有说的话全在这里面了,之后也只能是沉默。但人漂着这世间,什么也不能自主,怎样也无能为力。

        而后曼桢说“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她仍然保持清醒,她知道,即便今日重逢,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了。以前,他们无法抗衡的是世事是变故;而今,他们无法抗衡的,是时间。

        故事的最后停留在一个彼此重逢的告别之夜,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完整的结局,因为,生活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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