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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弟弟去世后,父亲只要是亲人们聚在一起吃饭,喝点酒,话题稍微一偏,他就会情绪波动流眼泪。
公公看见我父亲在哭,他也惊恐地看着,不知所措,他吃一口饭停了一下,心事很重。他看见父亲在擦眼泪,就赶紧将他身旁的餐巾纸抽了几张,递给了父亲,让他擦擦眼泪。没想到公公也哭了,也觉得很伤心。
我们都惊呆了,两位老人都在抹眼泪。他们哭的时候竟然如此的相似,似乎在攒着劲不让它哭出声来,默默流泪喑哑无声,但我明白那都是憋在肚子里的声音,
屋子里的气氛凝固了,大家都不敢说话了,门口的阳光渐渐跑偏了,屋内的光线暗了许多。一时间屋里冷了许多,竟不知怎么劝说他们才好。
“算了算了,爹你别老是想些不开心的事,都赶紧吃饭,您看你一哭,他也哭了!”我赶紧站起来把饭要推到父亲跟前,劝说他。
父亲抬头一看,他亲家真的也在哭,父亲惶恐不安,好像自己又惹事了,就赶紧又递过去一张餐巾纸,干脆帮他亲家擦擦眼泪,说:“亲家,咱们吃饭吧!不想伤心事,我今天酒喝的有点多了,不好意思。我有点失态,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应该高兴才是。来来!咱们都吃饭吧!”
我万万没想到,一场生日宴竟演变成两位老人的哭宴。
父亲强行使自己镇定,给公公叨了一块豆腐,我看见父亲的手在颤抖着,他的情绪一时还没有收拢回来,我知道他极力掩盖自己的情绪,颤巍巍地端起了桌子上的饭碗,心不在焉地将他原本不喜欢吃的饺子强行塞到嘴里,眼泪仍旧满满的……
父亲的眼泪每次总让我内心揪心的痛,难以平静。
他为什么变得如此感情脆弱,为什么变得容易看破红尘?我是很清楚的。那些不敢触碰的往事,那段撕心裂肺的丧子之痛,始终像一座大山压在父亲心头。他虽然有时候开开朗朗,看似把什么事都能看开,然而对于唯一儿子的猝然离世总是很难从心头遗忘。
弟弟因为一场车祸惨痛离世。那段时间我也很难从悲痛中走出来,我甚至一夜之间长出了许多白发。我除了尽力安慰照顾父母之外,每天还要急匆匆上下班,两个孩子正在上学,那段时间写作可能我最好的情绪宣泄方式,我把对小弟的思念与不舍都通过鼻笔尖溢出。
一连几年我都会在弟弟祭日里去坟头祭奠他,陪他说说话,我总觉得他很年轻,一个人孤零零地荒草野外躺在冰冷的土地下,很可怜。于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写下了一段祭文,把所有的爱和牵挂思念都融在文字里。
《你在天堂,可好吗?》
再一次走上小弟的坟头,已是他第四个祭日了。
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外出打工了,游走在村头或家门口的只有老人和小孩。进村后我一路同父老乡亲问候寒暄一番后来到家门口,娘家的大门依然紧闭着,生锈的老锁上落着厚厚的尘土,隔着门缝向里面望去——满院杂草,荒芜。我很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自从小弟去世之后,年迈的父母不得不离开这个容易让她们伤心的地方,搬到县城居住。我摸着那把布满灰尘的老锁,良久无语,只是腿和手不争气的抖动着……
我 拎着鞭炮和所谓的“纸钱”拖着沉重的双腿,乌龟似的杀斜从门口经过麦地走向坟头。田野里一片空旷冷寂,麦苗刚露头,遥看青色近却无。秋风萧瑟,迎面吹来,一个冷颤使我浑身顿生“鸡皮”。抬头一看弟弟的坟就在眼前,我两腿又开始抖动起来,泪涌眼眶,不争气地流下来。荒凉的坟头,又低又矮,坟头上几棵野草在秋风中无精打采的摇曳着。烧纸时用的土口砖洞里很干燥零乱,除了有一堆上次烧纸时留下的纸灰之外,别无他迹。弟弟太年轻,因此一般没有人来给他烧纸的。
我告诫自己不哭你了,以前我每次来都是伤心欲绝,哭的死去活来,甚至十天十夜都哭不够。而今我抓着坟头的土,紧紧地,依然控制不住自己,低声的哭着………
小弟,不管你出事前内心到底在想什么,现实是你永远离开我们了,留下你最亲的人在这个世界中。他们总显得极度落寞与孤寂,尽管姐姐们会尽力照顾他们。
一向要强的 妈,在你出事当天伤心过度,几近昏厥。她嘴里哭喊着:“我的儿你可争气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妈要那么哭你?她绝望可怜的眼神总会流露出更多的疑惑,她始终认为你是想不开而借车祸了结生命的。自从你离世后,妈就离开家来到城里你的房子里住,因为你埋的地方到咱家门没有任何遮挡,妈每天开开门就望见你的坟头,伤心欲绝,哭的死去活来。来城里后我基本上不让他们回老家,然而就在你百日之际,妈开始说好她不回家,可后来她总找各种借口要回去,并保证不去坟头哭你,谁知午饭后她背着亲人一个人偷偷跑到你坟头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后来我们听到哭声来到坟前,大家并没有劝她,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任泪水淋湿我们的衣裳,任哭声穿痛我们的心脏,让她哭吧!否则老人家会憋出病的。
妈哭道:“我的儿啊你死的屈啊!你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儿啊!你好狠的心啊”,
“娘把你养了三十多年,到头来妈却盼个土鼓堆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
“儿啊!妈为了你,再苦不叫累,再难不求人,到现在我落个啥呀”……
雪依旧在下着, 妈两手紧紧挖着你的冰冷坟土很深很深,久久不松手。 妈哭的话太多了,太凄惨了,她仿佛把这么多年积攒在心里的话都哭出来了。那天哭后,妈生了一场病。为了打发寂寞时光,更为了不过度伤心,抑郁成疾,年迈的老母亲推起了小车在城里做个小买卖,她并不是为了挣钱,她每天穿梭在附近的街道上,结识了许多老年朋友,开心多了。然而当她拿着每天挣来的小钱时,并不那么开心,她总会说:“人老了要那么多钱没意思!”看得出来她失去儿子,总感到生活没意义,没有精神寄托。
爹更是像变了人似的,一向健谈的他突然间变得寡言少语了。有时低着头闭着眼睛长时间不语,有时目光呆滞看着窗外,有时沉重地嗯嗯叹气。你刚离世的日子,他为了掩饰痛苦,到亲戚家帮人家干活,浇地,借此冲淡悲伤,有时一个人坐在冰冷地头吸烟,凝望天空,任凉风吹面。后来来城里生活,看着这原本住着自己儿子而现在不见踪影的房子,爹总一整天待在家里不说话。有时亲戚来了也会埋怨他平时对你太严厉,不和自己的儿子交流,才导致儿子心里有话有苦却不敢表露。有时他也深感后悔,觉得自己平时对你关爱太少,总爱伤你自尊。
现在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有许多顾虑,有一次他老人家提前照个大头像,声称“遗像”,并说早点准备着,省得以后得急病死了来不及照相,为此我又吵了他。可后来有一次我去家里看望他,发现他拿着你的全家照和他的“遗像”呆呆的看着,看见我进去,他赶紧把你们的全家照放在他的照片下面,为此我又吵了他。不过每次吵后,我心里很不平静,也很后悔。 那些天,不知什么原因两位老人总为一些小事吵嘴生气,我天天去给他们评理,开导,有时我哭他们也哭。爹很少去你坟头,但每次回家他总站在家门口不说话,死死盯向你坟墓的方向,然后眼睛红红的,看得出他内心比谁都复杂……
更可怜的是你的女儿丁丁。也许是命中注定,可怜的孩子五岁就没了爸爸,也许她还没有把你的模样清晰的记在脑海里,每次问起爸爸时她总不善多说,低着头很无奈,不知道怎样回答别人的问题。在你事后不到一年,她妈妈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就带着娃子另嫁他人。孩子从此开始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孩子不懂事,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也许认为只要有吃有喝有住就可以了。最初还可以,后来娃子回来告诉妈:她们并不幸福,并说有天晚上母子俩被赶出来,冒着大雪,深夜母子俩住在宾馆里。还说自己一个人睡觉时,半夜从床上跌落下来,头枕着冰冷的地面……等等。在那个家里从来不敢蹦上蹦下,胆小缺乏自由。妈听后抱着孩子哭得很伤心,妈很疼爱丁丁,每到星期天就等着她回去,妈给她做好吃的,把以前你没有得到的爱一股脑儿地倾注给丁丁。
孩子很思念你的。有一次到我家,无意中我翻到你的照片,也有你和孩子的合影,娃子拿着你的照片好久没有说话,攥在手心里紧紧的……当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望着她时,娃子已经满脸通红,满眼泪花。可怜的孩子最终没能看到幸福,当她对妈妈的幸福充满期待时,她妈妈又离婚了。原本咱们全家都希望着她另嫁能带着孩子过幸福的日子,尽管刚开始我们都接受不了。谁料到她又带着孩子回到娘家生活,娃子又开始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
我们尽量开导孩子,告诉她并不可怜,因为爱她的人很多。后来,从孩子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妈妈又要复婚了。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对孩子说话,尽可能不提这样实在令人伤感的话题,因为有些问题孩子根本就不知道怎样回答?是继续让她妈妈带走辗转漂泊,还是留在爷爷奶奶身边?孩子小,二老年纪大根本照看不了,还是随她的愿吧!弟弟啊!只要她妈妈真的找到她所谓的真爱,咱们就放心吧!
小弟,你现在在那边可安心吧!你再也没有忧愁和烦恼,没有压力和争吵,也看不到世间的丑陋与世故,人情的冷漠与虚伪。你早早离世也罢,因为依你的能力无法使别人称心如意,满足不了别人“金钱至上”的虚荣。要知道尽显风度与富裕必定要派出奢侈和浮华,你能有这底气吗?有这个能力吗?小弟,除了父母和你女儿,你死而无憾就是了!
但姐总感到内疚自责,有些事情为什么明白得那么晚。姐也为你感到可怜:可怜你始终没能得到亲人的理解,尽管你总尽力解释;可怜你到死也没能发泄内心的恨,尽管你愤怒之至;更可怜的是你直死没能得到真正的爱情,尽管你那么爱她……你就这样不明不智,连一句“再见”的话也没来得及和亲人说,就客死他乡。一场无情的车祸,一张冰冷的殡仪床将你和亲人们阴阳两隔。
紧紧抓住你坟头的土和草,任泪水肆意涌流,燃烧的纸火斑驳地亮着,随风浮动……那阵阵鞭炮声撞击着我原本伤痛而又断裂的心,我似乎听到小弟你哀怨低沉的呼喊:“姐!我多么舍不得这个家,我永远爱着你们!”
辉!你安心休息吧!你的亲人永远记着你,我会照顾好二老和你的孩子的!一路走好,小弟!
姐
写于失去你的日子里2015
这篇祭文当时我随便发在我的朋友圈里,没想到后来已经在网络上传播了,但我万万没想到这篇祭文后来会让父亲读到。对于父母来说,这是极其敏感的文字,一旦触碰就会是伤痛泛滥。我暗暗自责:怎么能传到父亲这里呢!他并没有智能手机啊!
听母亲说,是父亲的一个要好的老朋友的女儿在网络上读到了,他女儿知道这是我写的,也了解我们家的真实事迹,就发给他父亲看看。
“爸,我那个李叔是不是有个儿子死了?”老张女儿那天下班回来直接问老张。
“你怎么知道?”老张伯慢慢腾腾地问着他的女儿。
“他闺女我认识,我有一个同事转发李叔女儿写的文章,我看了文章以后才知道李叔的儿子死于车祸,文章写的太感人了,看了多少人都在流泪!来来,爸你读读你肯定流眼泪。”老张女儿赶紧打开手机让她老爸看。
老张带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阅读着,老人百感交集,内心极其沉重,从我的文章中他了解了更多我父亲家庭的事。
没想到老先生在一次和我父亲的闲聊中提到了我的这篇祭文:“老弟啊!你闺女的文章写得真好,真感人!”
“你在哪里看到我女儿的文章,写的是啥文章?”父亲带着好奇心追问,因为平时我写文章,一般都不会让他们读到。
“哎!我闺女的同事转发过来的,有发但我手机上了。你闺女写给你儿子的那篇祭文尤其感人,在我手机上我看了都哭几次了!我都不敢看到底,哎……”老张伯怕我父亲伤心就不再多说了。
“你手机上能看到?我那手机不能上网,看不到。”父亲说完停顿了一下,抽了一口烟,磕了磕烟灰又说,“你让我看看,她都写的啥,这妮儿上学时都爱写文章。”
父亲百般求阅,后来那位朋友才让他看了。听说父亲看了那篇文章后哭得很伤心,一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
父亲就这样一直承受着老年丧子之痛。
再后来,我就很注意这些细节,坚决不能让父亲看到我写略带伤感的文章。因为我不想父亲流太多太多的眼泪,年龄大了眼睛不好,白内障都好几年了,直到今年才做了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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