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之前,沈雪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神色便有些慌张,但很平静。
“怎么了?”
“我妈不行了。”
“用我陪你去吗?”
“不用了,对不起,今晚上不能陪你了。”
“我想该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沈雪笑笑,然后就着急走掉了。我紧跟在后面,想问问她什么时候还能见面,出门的时候,我瞥见了那个平头在那里抽烟,整个混乱的小地方烟雾缭绕,我咳嗽了两声。然后看到那个女人窝在角落里抽泣着,我望着发呆。
“看什么看,没见过啊!”
然后我向那个平头男招手,示意他过来。他气势汹汹地顶过来,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我给您一个东西。”
平头男忽然狐疑地看着我从裤兜里套出了一个小药品,我说:“您看我这个药能值多少钱?”
当平头男靠近观看的时候,我拿起这个小药品,朝着他的眼镜喷射过去,他瞬间喊起来,用手挡了一下,我瞅准他的裆部,一脚下去,他疼得一手捂着眼镜一手捂着裆部。然后我说:“你个死酒鬼,总有一天喝死你的!”
他躺在地上挣扎着要起来跟我打架,我踢了他一脚然后迅速跑掉了。一边跑一边看着手里的小瓶的辣椒水,说着:“这是我用的第五次。”
这个辣椒水喷雾我近来都随身携带着,它能用12次,其实它喷不远,更多的时候它充当的是一个心理安慰而已。由于跑的过于慌张,我这个路痴忽然才又意识到我迷路了。我走慢了下来,然后环顾四周。看到道牙子旁边有一个老汉正在将一个塑料瓶踩扁,动作很笨拙,我看着很好笑。他似乎看到了我在看他,说:“小伙子,这么不回家干啥呢?”
“刚刚在KTV和同学们唱完歌,准备回家呢。”我随口抛出一句谎言,我特别厌烦嘈杂的地方,比如酒吧、网吧、KTV等等只要是人聚集的地方我就会感到一阵阵的恶心,那是一种生理反应。我甚至有一次大学假期回家在火车站看着人群拥挤叫喊,胃部忽然不适,呕吐了出来。那一次经验使我更加厌烦人群,他们像蚂蚁一样来来回回,黑压压的一片。区别是,他们不用担心被谁踩死。
“哦,唱歌好啊,但这么回家你们家没人担心你吗?”
“有啊,不过我给我妈打过电话了。”
“那就好,那就好。赶快回家吧。”
“你也不回吗?”我问他。
“我啊,趁着夜里人少车少的,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捡的。”
“你家里没人啊?”
“没了,早就没了。”
“只剩下你一个了吗?”
“对啊,小伙子。”
“那他们都去哪了呢?”
“他们?”
“就是你儿子啊你老伴啊之类的。”
“那个小畜生啊,他早年间不学好,跟人打架打死人,蹲了几年出来后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走之前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
“所有的东西?”
“对啊,小伙子。”
“有什么呢?”
“钱啊、户口本啊,反正都是些值钱的,哦对了,还有两只乌龟。”
“乌龟?”
“嗯,据说是他不知道哪个女朋友送他的。本来是三只,让我不留神给踩死一只。为此,我还跟他打了一架呢。”
“谁赢了?”我问道。
“你这小伙子有意思,我老伴拦架,被甩到一大堆书里,不知是碰哪了,我也没注意。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书?”
“对啊,小伙子。”
“谁的书啊?”
“我的啊。”
“您家里书多的堆在了地上了吗?”
“是我多年来捡的。”
“为啥不卖了呢?”
“卖了总觉可惜啊。”
“为什么呢?”
“那是书啊,小伙子。”
“您看喽?”
“我不太识字啊。”
“那您留着他干嘛呢?”
“我每天累的时候就翻翻,虽然看不太懂,但是那种感觉是好的。”
“什么感觉?”
“怎么说呢,小伙子,就是一种人上人的感觉。”
“光拿着书就是人上人了?”我问。
“你大学生吧?”
我点头。
“大学生在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人上人啊。”
“您年轻的时候?”
“对啊,小伙子。”
“那您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读书呢?”
“家里穷啊,只能出来干体力活啊。把腰砸伤之后什么重物也弄不了,后来我父母离婚,我就去到我爷爷那里了。”
“为什么离婚呢?”
“还能是什么啊,小伙子,男人那点事儿呗。”
“那是您爷爷把你带大的喽?”
“对啊,小伙子。”
“后来呢?”
“后来因为一次被人诬陷我强奸我们厂的一个女工,进去蹲了好久。”
“你们厂?”
“后来我就去卷烟厂给人家看大门去了。”
“诬陷你?”
“唉,我也是好心。中午上厕所的出来的时候听到女厕有人尖叫,等到下定决心去看看的时候,地上躺着一具尸体,下体被人插进去一段钥匙。”
“然后呢?”
“然后我还能怎么办,就报了案喽?”
“然后呢?”
“他们没找到人,让我承认。可我没干那破事我承认啥啊,但是他们打我啊。所以我就认了。”
“屈打成招?”
“是啊,小伙子。和我同住一起的有两个小伙子,当时也就你这么大,也是与我一样被诬陷的,也是说强奸了人。那两个小伙子一看就是老实人,他们估计又没抓到人。其中一个每天晚上都呼噜呼噜地说胡话,也不跟我们聊聊啥的,就呆呆地看着窗户,说他看见了一道光,说那道光要杀了他,说他好疼。我估计是他因为惊吓而神经了。另一个小伙子比较镇静,他很爱与我说话,我们就互相鼓励,相信我们啥也没干应该能出去的。”
“后来呢?”
“后来,那个呼噜呼噜的被带出去枪毙了,那个与我说话的小伙子听到这个消息也吓的神智不清了。然后在某天夜里给了我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说一定要带给他的妈妈。当时我也以为自己要死,并且我也不识字啊,更况且我也不认识她妈妈是谁啊。我把那张纸条揣进我的裤衩里的第二天,他也没带出去了。再也没回来。”
“那您是怎么出来的呢?”
“可能是上天好错德了,我那个案子的真正的人抓到了,所以我就被放了出来了。唉,可惜了那两个小伙子了。据说这么多年过去后才还给了那两个小伙子清白。”
“您认为当时该死是您?”
“当时谁都不该死啊,如果非要死的话,我当时又没啥亲人,杀了我还能减少些痛苦。”
“没想到您还是个有大爱的喽?”
“什么大爱小爱的呀,小伙子,那个时候我也想活啊,只是觉得……怎么说呢,我这是侥幸捡了条命啊。”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找我妈去了,他已经再嫁了过得很好,不认我。”
“为啥不认你?”
“因为她丈夫呗,是个官,不允许有这事呗。我去的时候,她把我轰了出来,让我别再找她,去找她口中的那个该死的男人。”
“那你找了吗?”
“找了啊,小伙子,一样哦。不过他给了我一笔钱,然我拿着这笔钱赶快滚出这座城。”
“您滚了吗?”
“呵呵,你这小伙子,滚了啊,我家乡是在哈尔滨那头呢。”
“哈尔滨,那里比这里冷多了啊。”
“这里也不暖和啊。”
“那您干啥了呢?”
“后来啊,干过些学徒啊,杂七杂八的事情,勉强糊个口,饿不死。后来走路被一个汽车撞了一下,腰伤更严重了。”
“撞人的人跑了?”
“他下车看了我一眼,然后跑了?”
“他为啥要下车看你?”
“可能是看我死没死吧?”
“当时根本没钱看病,就在公园的躺椅上天天躺着,冬天就到桥下,下水道里。然后晃晃悠悠地就熬到了现在。”
“您可是够坚强啊。”
“这话说的小伙子,不是我坚强,我数次想过要自杀呢,但是一想那一次两个小伙子那么年轻就死了,而我侥幸逃过一劫,为什么要死呢,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条命。我应该替那两个小伙子多看看着人间呢。”
“可是您这样活着,确实也……”
于是我掏出了身上的钱,在20元和50元之间给了这个老汉20元钱,说:“大爷给您一点吃点热饭的钱,算是我听你故事的报酬吧。”
“小伙子,你倒是挺有意思的。”
他并没有拒绝我的钱,毕竟他已经活到了那个份上。如果拒绝能带来尊严,那一碗热汤想必就可以抵消所有的尊严。
“小伙子,你问了我这么多,还不回家吗?”
我没有听到他说话,看着这个老汉,我想以前,小学的时候,总会在老师和周遭大人们的口中听到一个残酷的玩笑,你要再不好好学习机会去买菜捡破烂去。这种残忍的激励方式曾经一度激起了很多无知的小孩儿们所谓的学习的动力。但后来,我偶然读到那个浪荡半生的作家三毛早年间写的散文中将后者称为唯美的拾荒者,还说想把它当成是自己的一个梦想。而前者却一直不会这么唯美,它被一直赋予成一个惨白的形象,当我听到我的父亲忽然开始卖菜时,我才忽然意识到了这之中的严酷性,我忽然变得不可抑制地悲伤起来,那种感觉像是死了很多人一样,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即使这哭声毫无用处,但却就是不可抑制。
但这些不可抑制的因素到底是什么呢?
十多年前,平房,土路上,大门口,坐着一个乞丐,唱着信天游,祖父说他来自三里营。
“三里营是哪?”
“很远。”
“很远是哪儿?”
“爷爷也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他来自那里?”
“听人说的。”
“谁说的?”
“就咱们巷子里的人。”
“他们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呀。”
“那他为啥要在这儿呢?”
“在这里要饭吧。”
“他为什么不在别处要呢?”
“可能要过,咱们没看到啊。”
“他不冷吗?”
“不知道啊。”
“你没看见他穿得很少吗?”
“嗯。”祖父点点头。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的呢?”
“为了要饭吃饱。”
“谁都是以吃饱为目的吧?”
“对。”
“那他为什么就与我们不一样呢?”
“因为他小时候没有用功读书呗。”祖父这种解释,一种习以为常的解释,在当时当地,这种教育你读书的方式合情合理。
“所以读书就是为了吃饱喽?”
“为了不像他一样。”祖父道。
“可他也是为了吃饱了啊?”
“倒也是,但他吃饱的方式是糟糕的?”
“那什么才是不糟糕的呢?”
“读书啊,孩子”,“快走吧,上学要迟到了。”
读书与否的背后隐匿些许的真相。比如那个笨重地踩着塑料瓶子的老汉可能与这个唱着信天游的老汉的真相就是一个简单的家贫,读不起书。但是在我祖父那里,他只告诉了我他不读书的结果,并没有回答我他为什么会这样?现在,他已经死掉了,那个乞丐也早已就死掉了,这些小事在某个我迷路的深夜似乎连接在了一起,但并非什么沉重的真相,只是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情。而似乎这也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十多年后的今天,楼房,水泥地,大门口对面,一间手搭的简陋的土房子,一个与我曾住一栋楼的瘸腿的老男人,坐在小饭店的门口吃着放在台阶地上塑料袋里的食物,喝着小瓶装的二锅头,一边吃一边朝着街道大声叫骂着——他妈的,操,全部是好东西……这些叫骂与那个合租屋里的平头男差不多,与我那个喝醉酒后振振有词的父亲,与我母亲告诉我的他那个喝醉酒的哥哥要拿着菜刀出去砍人去……
但关于这个老男人从小区最里面的房子一步一步退到小区大门口对面的平台上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大约经过了我的大学4年。每一年放假回家路过大门口的时候,这个老男人在外面盖的简易土房子就远一点儿,直到退出了小区。也就是在那个土房子里,老男子几乎收养了小区里全部的流浪猫狗,将自己塑料袋里的食物分享给它们。
我异常好奇,远远地望过数次,听到那个老汉数次朝着空气叫骂的声音。在主流意识里,他的种种表现已经给了很多人称他为疯子的理由,后来这个老男人忽然就不见了,像地上的尘埃一样被扫走了一样。
大门口对面的土房子忽然被铲平了,大门口整洁了,在那个土房子的坟墓上建立起来了共享单车。大门口的周边街边安静了,各处都听不到这个老男人叫骂的声音了。一切都来的很突兀,去的也很突兀。而这个叫骂的老人为什么会一步一步退出了小区,直至莫名其妙的消失。就这样不明原因,也不清楚结局。而我就一直认为这个老男人已经死了,也就像我小时候那个乞丐一样,几乎天天祖父拉着我的手上学的时候都能听到他唱着,不,应该是吼着信天游的歌曲,但是也是突然的某一天,这个吼叫的歌声忽然消失了,这个老乞丐也不见了,也像尘埃一样被扫走了。
“他去哪了呢?”我问祖父。
“回家了吧。”
“他不是没有家吗?”
“那可能是死了吧?”
“死了?因为啥啊?”
“可能是饿死了吧?”
“为什么会饿死了呢?”
“为啥会饿死呢?”
“因为没有人给他饭啊?”
“为什么会没人给呢?”
“因为人们估计是看他烦了”,“这就是小时候不用功读书的后果,被人看不起。死在了荒郊野外。”
这也不例外,后来初中语文语文精讲课反复让我们分析孔乙己,这个已经成为符号的人物,预示了不同于那个乞丐的另一种被人看不起的结局,同样不知道死哪去了。老乞丐,老男人,老孔乙己……都是死得不知所终,这,这些,大概就是最令人悲伤人生的结局了吧。
当我看着这个笨拙的拾荒老人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的。或许我能感到我眼中的泪水,当这个老汉问我为啥还不回家的时候,我刚要说“就回了。”
突然,我身后出现了几个阴影,我转过身,被一个男人到了一拳,然后我被踢到在地上,我迅速从我的兜里拿出辣椒水,慌忙中像四周喷了几次,听到这些该死的男人咳嗽的声音。我瞅准时机,起身准备跑的时候,一根木棒敲在了我的头上,我被几乎敲晕在地。领头的那个人又踢了我几脚,口中骂着:“你小子离那个女人远一点!”
我脑中迅速联想到的沈雪,但是我的头太晕,我看到我兜子里甩出去的50元钱,被那个笨拙的老汉捡起来,他朝我笑笑,然后缓慢地离开了。我也终于因为挨不住而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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