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获取知识有两种模式,
一是演绎法,也叫分析判断,
二是归纳法,也叫综合判断。
数学知识依靠演绎法,好处是不会出错,坏处是一切结论都是前提里边已经蕴含了的,不会增加新知。
科学知识依靠归纳法,好处是总能增加新知,坏处是并不可靠。
既然演绎法和归纳法各有各的局限,那么我们就会面临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那就是我们注定无法获得可靠的新知识。
这就是西方知识界特别想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康德的哲学贡献主要就在这里,他要给世人指出一条获得可靠新知的光明大道。
康德相信自己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了,但他显然太乐观了。很多知识精英都在康德这条路上前赴后继,试图解决科学的“证实”问题,后来波普尔搞科学哲学,另辟蹊径,认为“证实”这条路走不通,不如反过来设置“证伪”的规范。
今天大家普遍接受的是波普尔的标准,但波普尔的标准只能检验某种学问到底算不算科学,解决的是西方传统里的分界问题(the demarcation problem),照旧解决不了新知识的可靠性问题。
我们普通人,甚至包括科学工作者,听这些内容会觉得又玄虚又没意义。一点不错,无论日常生活还是搞科研,谁都没必要把问题想得这么深。
理科生更不容易想到,明明应该有着可笑的“文科生思维”的文科生,怎么比理科生更严谨、更刨根究底呢?平时不会有人刨根究底得这么过分。好比我现在饿了,我知道吃一碗饭就能饱,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不会去想:这碗饭真的存在吗?
只要我足够严谨的话,就必须承认我其实是判断不出这碗饭到底存在与否,我只能看到它的样子,闻到它的味道,触摸到它的形状和质感,听得到自己咀嚼饭粒的声音,但我怎么知道我的感官没有骗我呢?
如果我透过一块红色玻璃看世界,看到的世界就会全部蒙上红色,我又怎么知道我的感官不像这块红色玻璃一样,传递给我信号是被加工、扭曲过的,并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呢?
那么,当你问我一碗饭到底什么样的时候,我是没办法回答你的。
真正的那一碗饭,也就是那一碗饭的本体,或者用康德的概念来说,那一碗饭的“物自体”,是我永远认识不到的,而我所能认识的,仅仅是若干感官传递给我的关于那一碗饭的各个侧面,或者说,那一碗饭的“现象”。西方哲学里边所谓现象界、本体界之类的概念,就是这么来的。
问题分析到这一步,已经太脱离生活了,但如果请来笛卡尔发言,他还会继续追问:“你怎么确定你知道那一碗饭的现象呢?也许连你自己都不存在呢。”
显然,如果我不存在的话,我的上述问题也就都是虚幻了。我该怎么证明自己存在呢?笛卡尔用了一套很复杂的论证,得出了“我思故我在”的结论。
但这个结论还是把推理的步子跨得太大了,笛卡尔没法证明“我思”到底真的是我在思考,还是我“以为”我在思考。
在我看来,“我在”这个结论,迄今为止还没人可以证明出来,至于和它相关的“自由意志”,非但没人可以证明出来,反而在神经科学界出现了反证。
这就意味着,我们的一切知识本质上都缺乏可靠的基础——这是包括数学知识的,因为我们既没法证明公理的可靠性,也没法证明逻辑的可靠性。所以任何一个结论,严格表述起来都应该具有这样的语言结构:假定某某条件为真,且逻辑为真的前提下,该结论成立。
通常来说,只有接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的人才能养成这样审慎而开放的态度,不介意旧有的金科玉律被突然颠覆。
普通人就很难做到了,因为人的心理结构天生倾向于闭合模式——一件事做完了,一套书买齐了,心里就踏实了,否则心就总是悬着。而在开放式的态度里,心永远都要悬着,这太辛苦,吃不消。
更让人吃不消的,是价值观遭遇的威胁。
试想一下,如果只是在价值无涉的领域里保持开放性,情况倒也不算很糟糕——比如哪一天出现新发现,说地球不是圆的,而是三角形的,我相信多数人的反应会是惊奇,但也能够接受,而假如哪一天新发现的证据表明秦桧是忍辱负重的大忠臣,岳飞是欺世盗名的大奸贼,显然谁发布的这个结论,谁就会被愤怒的声浪淹死。
知识确实给人力量,但人生在世,即便心有猛虎,也必须轻嗅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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