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前有一条小路,绿草茵茵,暗青色的石砖拼凑地高高低低,很不平整,走起来却相当舒服。正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下明暗相间的斑点,天上的白云懒洋洋的,自由自在地随风飘荡。这时我总会想,在一千多年前,在同样纯净澄澈的小天地里,有七位贤人曾纵情高歌,朗然一笑振动林木,慷慨长吟响遏行云;痛快豪饮,超然生死,托身天外,物我两冥。援琴鸣弦发清商,在优美的音律中将封建礼教的困缚酿成美酒、编作长诗、化为超尘绝俗的逍遥。千仞冈上,大袖一摆,掩去了浑浊的政治、黑暗的世界,只留下道不尽的翩翩风度,卓卓姿容供后人品评;万里江边,拇指一捺,定格了浩繁的书卷、古板的教诲,唯余日暮西山、星汉争辉时的雄浑壮阔;风雨欲来、天地变色时的大气磅礴。这是竹林七贤,是率直任诞,清俊通脱的魏晋风度的代表。他们每个人的笔墨里,举止间无不弥漫着一派烟云水气,在天地间遨游得其意而忘其形。
魏晋上承两汉,下起隋唐,是我心目中最优雅,最洒脱的年代。这里的文人墨客尚谈玄,重品藻,崇神性,任放达。他们或是寄情山水,逍遥自在;或是归隐田园,返璞还真。千万至理妙言,千万放纵品行勾勒成的一副清新淡雅的风景,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旷达的烟云。
魏晋时期的人们尊重美,追求美,为美而悲,为美而喜。有阮步兵只为美丽、只为青春、只为生命的淋漓尽致的哭泣;也有南康公主为之而抛开嫉妒,消弭敌意,拥抱友善的动人心弦的喜悦。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年代,美才能如此纯粹,如此包容,如此有感染力。人们既崇拜潘岳才高八斗,丰神俊朗的神仙气概,又欣赏桓温刚毅英伟,“眉如紫石棱”的将帅风度。《世说新语》便专辟《容止》一篇为我们展示魏晋士人的“妙姿容”和“好神情”,也让我们看到了他们对人格美的赞赏与迷恋。其描写人物常用玉字,如“玉树”,“玉山”,“珠玉”等一系列说法,又用“烂烂如岩下电”,“濯濯如春月柳”等自然物象。寥寥几字之间,闪烁长空,光耀九天的奇人形象即跃然纸上。也许连作者刘义庆都没想到,一部随手拈来的逸事新编,竟成为了研究魏晋风流的极好史料。与其说《世说新语》成就了魏晋之美,不如说魏晋任诞狂放,不拘小节的名士姿态造就了诸如此类的笔记文学。
魏晋时人热爱生活,解放身心,珍惜当下,及时行乐。正如古诗中所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他们的世界里有围棋:下棋下到天昏地暗,甚至于晋武帝司马炎在棋枰前下达伐吴的命令。有辩难: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高明辩手间的对决正如同绝顶剑客生死一战,游走在悬崖边缘,找寻对手的破绽,数个时辰的佯攻只为最后一刻将宝剑刺入敌人的心脏,血飞如梅,夭夭而落。有音律:嵇康哪怕死到临头也放不下《广陵散》失传的遗憾,一声琴音,一世绝响;孙登终究是不愿让阮籍失望的,长啸一声,天乐开奏,百凤齐鸣。有美酒:豪饮杯中物,通过这狂放的醉意,为“天人合一”找到最明快,最酣畅的阐释与表现,在酒神的魔力下,歌颂大自然,颤栗着倒在灰尘里,在神秘的太一面前瑟缩飘零。有情义:今夕别离,不知何日再相见,怎能不对月赋诗。长亭送别,何如奏响清越的玉箫,一首相思曲,断尽故人肠。
这便是魏晋之人的情怀,处处放纵,处处坚守,处处欢笑,处处泪流。他们可以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于严冬雪夜乘船一宿去拜访友人,却过其门而不入;也可以为一个随口说出的承诺坚守不渝,乃至牺牲性命;可以在守孝期间不顾传统礼教约束喝酒吃肉;也会在私下里暗自神伤,乃至肝肠寸断,形销骨立。这是中国上下五千年来独一无二的风骨,是魏晋士人不可磨灭的骄傲。
风雪交加的时局总会凝聚冰清玉洁,纯净透明的心灵。魏晋士人们迎着夜幕潇洒前行,将信手拈来的蔑视,讥笑化作通达的文章,自由的心境;为追求生命的真谛而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不断发现自我,锤炼自我,以致神明自得,物我两忘的境界。这也是为什么魏晋的烟云散布于天地间,弥漫千年而不散;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待至今日仍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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