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一个村里,一些人和一些人,就是没在晚上相遇过。他们是白天认识的,不知道各自晚上的样子。而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晚上的朋友。白天他们没见过面。
艾布早年有过一个晚上的朋友,他们晚上认识,晚上往来,白天遇见了也不认识。
那晚艾布去阿依村偷东西,两个村子隔着一片麻扎(墓地),路从麻扎中间穿过去,看墓人乌普的房子在路左边的土台上,那时乌普还活着,艾布半夜经过,听见乌普的咳嗽声,可能乌普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后面跟着一只羊的脚步声。乌普的咳嗽像是一种训斥,让艾布感到害怕。麻扎在一片高土台上,艾布不知道这里以前就是高土台,还是埋的人多了,把地摞高了。星月下的麻扎,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村子,一走上土坡,空气的味道就不一样。,有一种旧粮仓的味道。
艾布自从听见看墓人乌普的咳嗽,牵羊从阿依村回来时,就不走这条路了,绕过麻扎还有一条路,远一些,但是隐蔽。高土台上光秃秃的,人和麻扎都暴露无遗。尤其牵一只偷来的羊,走过麻扎,有一种被私人看见的感觉,比被活人看见更难看。艾布想,迟早我也要埋进来,我不能让他们认为来了一个小偷。死后的日子长着呢。
艾布钻进一个羊圈,看见里面一个人在牵羊,艾布转身就跑,跑出来躲在一棵树后面。这时院子里灯亮了,紧接着一个人跑出院子,跟飞一样,几下就蹿得没影了,艾布听见院子里人喊:“贼娃子,牲口。”
艾布赶紧跟着那个人跑。那人跑得快急了,几乎没有脚步声。艾布也没有脚步声,他紧盯着那人的黑影。那人只顾跑,不回头。艾布听见身后有人追了两步,喊骂 了几声,扔来一个土块,不追了。
跑到村外荒地上,那人站住了,背对艾布。艾布也急刹住步,狼个人黑黑地站着。月亮在云里,星星也暗寡寡的。
“哎,贼娃子,你追我干啥呢,”那人说。
“你贼娃子,跑啥呢。”艾布说。
那人不回话,知识站着,艾布听出他在喘气。
“你咋知道我是贼娃子。”艾布说、
“你跑步的声音就是贼娃子的。只有我们贼娃子才这么跑。”那人说。
两个贼娃子在荒地上认识了。
“我叫艾布,阿不旦村的。”
“我是阿依村的吐鲁浑。”
两人隔了坎土曼把长的距离蹲下,天黑得很,看不清对方。艾布掏出莫合烟,倒在烟纸上,给吐鲁浑递过去,又给自己卷一根。艾布划着火柴,给吐鲁浑点烟,吐鲁浑赶紧扭过头,背对艾布,自己划了根火柴点着烟。吐鲁浑吸烟时也把头扭过去。看着吐鲁浑这样,艾布也在烟头吸亮的一瞬间扭转头。
艾布在阿依村有了一个朋友。吐鲁浑说:“你要是哪个晚上来阿依村办事,就先到我家。”吐鲁浑把艾布领到自己家房子后面。“就是这个房子,你往房顶扔两个土块,我就知道你来了。”
吐鲁浑从家里揣出一瓶酒,两人又来到村外的荒地上,坐在星星下面喝开了。吐鲁浑把酒瓶盖咬开,自己灌了一口,递给艾布。吐鲁浑给艾布递酒瓶时头扭向一边。艾布接过酒瓶,喝了一大口,又递给吐鲁浑。艾布递酒瓶时头也扭向一边。月亮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钻进云里。月亮出来时,两人背对背,喝一口酒,说一阵偷鸡摸狗的事。直喝到头遍鸡叫,两人站起来。依然是隔着一坎土曼把子远,背对背。
吐鲁浑说,比一比看谁先跑得不见。
艾布说,跑。
话音未落吐鲁浑的脚步声已经出去。
只一会儿两个贼就跑得没影子了。
艾布和吐鲁浑合作偷过几次羊,吐鲁浑知道阿依村每家的羊圈门朝哪儿开,门上的锁咋开。吐鲁浑给艾布说清楚了,就藏在外面,等艾布进去牵了羊出来。然后,把艾布护送出村子,自己回家睡觉。艾布下次来的时候,把上次偷羊卖的钱分给吐鲁浑一半,再揣一瓶酒,两人坐在村外野地上,喝完酒,吹完牛,再偷一个羊牵走。
有一次在巴扎上,艾布看见一个人,觉得熟悉,那个人也在看自己,看了好久,各自走了。艾布想起来,这个人可能是阿依村的吐鲁浑。他又不敢肯定。那是黑夜中认识的一个人,在多黑的夜里他都能认出他。他听他的脚步声,在星光中走路的样子。他们都没有见过对方白天的样子,白天他们不认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