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也是丰都庙会第二天，我约了个朋友去夜游鬼城。
鬼城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尽管如今它不再是从前的模样，而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懵懂儿童。此番前行，就当做一次告别。
每逢过年，鬼城都会对丰都本地人免费开放，小时候外公基本每年都会带我们去逛名山鬼城。那时候路上常见的宣传标语是“鬼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虽然前往名山的市民称不上人山人海，倒也热闹。常常还会见到许多外国游客，外公会兴奋地叫我们看外国人，男的高大威猛，女的金发碧眼。
幼时我觉得外公什么都懂，逛鬼城的景点时他都会一一给我们讲解，“奈何桥”、“黄泉路”、“十八层地狱”、“鬼国神宫”等等。这个雕像是哪路神仙，那个雕像是哪只妖怪，通通指给我们看。年年都是同样的景，他重复着同样的话。尽管如此，每次去逛名山，我都是怀着一颗崇敬的心。每一尊雕像，神佛也好，鬼怪也罢，都令我心存敬畏。
十八层地狱的场景是我童年阴影之一。开膛破肚的，磨子碾碎的，大刀锯断身体的，各种尖刀利刃刺穿肉身，还有刀山火海......血腥狰狞的炼狱景象吓哭过我。外公说是生前做了坏事的人，死后就会下地狱，就会受这些刑法。
十八层地狱局部
鬼国神宫，光听名字就具有威慑力。入内是要收费的，那么多年我就进过一次。里面是类似鬼屋的样子，黑漆漆的洞穴里会有一些慎人的灯光、棺材，偶尔冒出个假小鬼吓唬你。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不高，没见过多少稀奇古怪，这些小把戏足够令人畏惧害怕。听说吓死过心脏病患者，如今鬼国神宫已经被尘封，看过别人拍下的现状，荒草丛生，一片落魄衰败的狼狈模样。
昔日鬼国神宫
门口
鬼国神宫另一侧的通道有商铺，卖一些鬼城的小玩意儿。鬼手指套，各种刀剑，像蛋一样的彩色石头，各种鬼怪面具。我从小就很想拥有一张鬼面具，至今都没有买，算是小小的遗憾。有遗憾才会被称作永恒，也算是一种令人挂念的美。
依稀记得奈何桥要三步跨过去，那时候小手小脚的，每次过桥都跌跌撞撞，生怕自己过不去，就会因此撞霉运。
奈何桥
黄泉路虽然是普通的石板小道，可我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路上挂了一只穿着黑色破布衫的吊死鬼，漂浮在空中，小时候害怕得要死。
过了黄泉路就是天子殿，阎王爷办公的地方。传说人死后灵魂都会到此处来报到。这不是外公告诉我的，是我近些年在鬼城宣传资料里看的。那时候外公望着天子殿，神情格外敬重，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无法向我们解释清楚阴天子的来历，大概是他的知识盲区了。我们很少踏进殿内去观赏，一般是在外面观望一阵便离开了。
围观广场歌舞
如今的鬼城，尤其是夜游鬼城这个项目，在近几天庙会的带动下，来游玩的人流量超乎想象。天黑之前景区广场有扮演的小鬼们跳舞嬉戏，整个广场遍地围堵着人群，其实多数人都看不见表演，但也跟着音乐起嗨。天黑之后开始夜游鬼城名山，随着一路的诡异灯光，一步一步走阶梯，两侧的树上，草地里，摆放着骷髅、尸体和各种鬼道具。
孤魂野鬼
骷髅
那些鬼怪道具如今已不会再让我感到害怕，甚至觉得很小儿科。但或许对于有些小孩子来说，是新奇可怖的存在。
路上还会有一些员工穿着洒满血迹的服装，画着鬼面妆容，扮演面目狰狞的小鬼在游荡。一些女鬼神情呆滞，面无表情，就那样静静转悠，然后在你没有察觉的时候，突然靠近你，盯着你看，吓得你往后一缩。有些男鬼就很活泼，拖着血迹斑斑的尸体，或者躲在暗处，一下子蹦出来引人尖叫。游客可以和鬼拍照留影，也会有人不怀好意上前戏弄。做人太难了，连扮鬼都要受人欺辱。
有尖叫，也有欢笑。人们对鬼城，似乎毫无敬畏之意，更多的是娱乐至上。
女鬼
是人变了，鬼城也变了。现在的人见多了新鲜事物，传统的小把戏不足以具备吸引力。鬼城顺应着人的思想和时代潮流，投其所好。人想看热闹，就在景区门前表演流行歌舞，人想寻刺激，就开设夜游鬼城吓唬你。
从前的鬼城活在我们那个时代的记忆里，如今的鬼城活在如今的孩子的记忆里。或许将来，他们会怀念现今的鬼城，如同现今的我怀念从前的鬼城一样。
奈何桥前钟馗捉鬼
从前我小心翼翼踏过的奈何桥，现今普通得像走了几步寻常路。那时黄泉路上挂的黑衣假鬼吓得我常做噩梦，而今路上投映着血红的彼岸花，游荡着各种血淋淋的鬼，地上摆放了肢解的假尸，倒让人不以为然。
唯一还令人心存敬仰的依旧是那天子殿。阎王门前的牌匾“神目如电”四个大字就足够震慑人心。进入到殿内，气氛不自觉沉寂下来，游客安安静静拍照，窃窃私语，不敢随意放肆。转向阴天子身后的室内，端坐着贤良的天子娘娘雕像。
庄严的天子殿外
鬼门关 黑白无常
鬼城名山，大概就是这么一道路程——过鬼门关，走一遭人死后灵魂要走的路。小时候我信鬼，我怕鬼，但外公说做坏事的人才会怕鬼，才会受罚，我就告诉自己不做坏事，至今也就不信有鬼了，也不害怕。应了那俗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令我惋惜的是隔壁玉皇圣境的玉皇大帝头像。那是外公最喜欢带我们去的地方，每次去鬼城他都会说“去看玉皇大帝，玉皇大帝。”
玉皇圣境和名山不同路，坐落在旁边的那座山上。听说那头像是危险建筑，上面摔死过很多人，传得非常玄乎，被说成了不祥之地，很少有人上去。我也没见过有指定的售票处，也许是因为外公总带我们抄小路上山。除了过年，闲暇之时他也会带我们去看玉皇大帝。我觉得他特别厉害，老是带我们免费去玩，这也是为什么我对鬼城有很浓厚的情感，好像是我第二个家一样，任我们进进出出。
远看玉皇大帝
旧时的玉皇圣境是白色的外漆，在外远观，玉皇大帝的身躯安稳地镶嵌在山上，头像凛冽生威。要上去得沿着身躯爬阶梯。一路到山顶都是台阶，外公步伐矫健，走得特别快，我们小孩子跟在后面常常累得想放弃。玉皇大帝身躯内部的墙壁大多阴暗潮湿，光线也不足，各种荒草青苔遍布，是最佳的鬼片取景地。
印象最深的是那玉皇大帝的手，手握之下异常阴森，中间有一道螺旋楼梯，没有围栏，走上去很容易摔下来，外公只会带我们看看，然后离开，禁止长时间逗留。不过小时候我和一群孩子偷偷溜来玩的时候，我走过那螺旋楼梯，吓得腿软。重新出来朝着肩膀的位置爬，就离头像很近了，那一片的阶梯比较宽敞，兴冲冲地快步往上跑，很容易就到达终点。
最后站在山顶高处，人就豁然开朗了。那时候白色的玉皇大帝头像已经很陈旧了，无人打理。头像下面有一个破旧的门，进去里面应该有台阶，可以通往头顶。传闻有很多人进去爬上头顶摔死了，所以我从来不敢靠近那扇门。头像底部的壁面写满了乱糟糟的经典游客文字，xxx到此一游，xxx爱xx。面前的空地上还会有一些燃尽的蜡烛残骸，纸钱灰烬。
外公生前意气风发，自以为无所不知，对家人常常谩骂指责，但他对鬼城的各路神仙十分尊敬。他会让我们跪下来拜一拜玉皇大帝，保佑我们考试拿双百分。或许他当初没有保佑自己健康长寿，两年前因病去世。
玉皇大帝头像左脸不远处，有一颗巨大的黄桷树。从小我就对所有的黄桷树充满好感，它们一般都长得低矮健壮，很容易攀爬。我喜欢爬上树杈躺在那里，幻想自己住在树屋。
尽管那时的玉皇圣境荒凉不堪，因被遗弃而冷冷清清，可我始终都对他充满畏惧。也许是因为传言那里死人多，孤魂野鬼多，也许是因为从前的鬼城，本身就是充满着神秘色彩，令人望而生畏。
重建后的玉皇圣地
后来玉皇圣境被重新修整，身躯被改建，只留下头像和手，整体粉刷成明黄色。另修建了一座座殿宇，增添了庄严肃穆，腿去了神秘与诡异。前往的游客变多了，人们去爬阶梯，拍照，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言也渐渐散去。
而如今，头像又因为某些流言被遮盖起来，贴了一道蓝色的像符纸似的东西。大概他们也不忍心看玉皇圣境再次荒废，还得继续营业啊，于是便花心思在上山的途中为游客设计花花绿绿的道具、表演。当然我还没去看过，只在他们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宣传资料中看过。
“鬼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从前是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去走鬼城，去敬拜，想要实现所求，不论是活到九十九，还是考试双百分。如今是把鬼城翻来覆去，刨得千疮百孔，以迎合现代人的趣味。人生代代无穷已，鬼城只有这一个，又经受得起几番折腾。
纵是曾经神秘莫测的鬼城，也活不过九十九年。在我的心里，它已经完全逝去。随时间逝去，随外公的离开逝去。如今他是崭新的生命，是供人取乐的场所，也是赚钱的利器，就算我横眉冷对，也得承认它将会成为这代人的记忆，不咸不淡。
这次夜游鬼城，算是对幼时的那份情怀做一次告别。明天，谁知道鬼城又会是哪副模样。千帆过尽，时代更迭，世界永远都处在千变万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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