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文/罗桑

摩托车上，我坐在他身后。

他穿着件灰中泛白的西服，以前强壮坚挺的背影已略显佝偻。他的头发由灰白黑三种颜色交融在一起，凌乱粗糙。车子启动，尽管依如往常一样速度很慢，但秋天的风凉凉地撞在我身上。我姿势僵硬地坐在车上，无聊地看着道路两旁的风景一一掠过。我想找他说点什么，可是却又不知如何言语。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滋味莫名。

突然就想起今年正月。学会骑车后，在过了半年的时间里，他买了一辆新的摩托。他很高兴，总时不时地骑出去，然后又拿湿布一次又一次地擦拭。可那时候的我总是害怕搭他的车，因为总觉得会摔下来。

我的多虑和担心不是毫无依据，这种事情是真的发生过——

那天早晨有点冷，我还穿着冬天的棉袄。我刚起床，就听他叫我和妈妈去看望生病的爷爷。于是，他早早地把车停在路边等候。可能是我和妈妈的动作太慢了些，他等得有点不耐烦，便催促不停。而我极讨厌这样的催声，再因着他强迫还没睡醒的我去走亲戚，于是便甩了一张臭脸，碎碎念着向他走去。这样扫兴的画面开启了此次的探亲之旅。

心神不宁的我们在行至下坡路的时候，车倒了。我被车身压到，蹭在地上的腿破了一层皮。于是我皱了眉头，心中暗责于他的强迫和催促。他也生了气。我们都正想发作，妈妈站出来平息了这场战争。

她说:“你实在不想去，就回家吧。”我扭头就走。我知道他本还想说些什么的，但终是无奈地瞪了我一眼后继续把车扶起来。

回家后，我一面暗暗自责——因为我就这么错过了去见爷爷的机会，虽然后来还会再去，但是一年之中，见他的次数终究是少了太多太多——一面担心着商量对策——他下午回家后，终究是免不了要骂我一顿的。我要怎么来处理这起矛盾呢？

然而，下午回家，他却未曾言语。我讶异于他突然收敛的暴躁脾气的说教，也暗自庆幸躲过了一场争吵。然后，直到我开学，我们的交流都没有超过五句话。

我们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相看两厌了呢？明明小时候他对着我笑得温柔，而我也很喜欢腻着他的啊！

我记得以前，在那个尚可称为我童年的时期。他会因为我说要吃冰淇淋，而不顾身旁母亲的阻止和责骂买给我；他会因为我喜欢骑在他的肩膀上，而不顾自己一天的劳累抱起我；他曾多给我五角钱，就因为我说，我要比哥哥更棒一点；知道我喜欢吃黑芝麻糊，所以他每次打工回家都会带几大包回来；因为我极其喜欢那件红红的衣衫，所以他不顾母亲的反对，高价买下……

可，怎么地，我们就慢慢地离这温柔越来越远了呢？

是因为某一天他突然说要到远方打工？是因为九岁的时候，他为了他的侄女和母亲吵架？是因为我听了太多关于他的坏话？是因为初中的某一天，我没有答应和他去看望爷爷，而被他狠狠地踹了一脚？是因为受不了他总是用冷嘲热讽面对家人？是因为他每次都十分凶恶地责骂哥哥？是因为知道了他曾经做过的一些讨厌的事？还是因为我在长大，认知中，其他的小事堆积，厌恶如山？

生活是把刻刀，把慢慢长大的我雕刻得棱角分明，却用锋利的刀刃削平了他的尖角。

这次回家，发现他变温和了许多，不再横眉冷眼和一副高高在上地指挥全局的样子。他走进走出，忙着做饭和收拾家里。吃过晚饭，安静的密闭空间使我忆起高中时期每当和密友提起与他之间的隔阂时的遗憾。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破沉默。或许是太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他似乎很高兴。在感叹到时光的流逝时，还兴致勃勃地回忆自己小时候读书的事情。

其实，他还是很希望能这样和我们愉快地聊天的吧？每次回家，他肯定也感觉到了家里气氛的拘束和尴尬。但他实在太爱面子了些，总是出口成理的他，也确实不知道怎样寻找那些能更接近我或哥哥的思想和生活的话题。同时，从小就生活在他的阴影下的兄妹，也因着对他的某些埋怨而一直疏离着他。后来，我们都觉得对方难以接近。因此，才会觉得相顾无言。只是，一旦突破了那带着防御似的排斥感，尽管都带着别扭靠近，但终究是打破了那层沙冰，我们仍会感受到属于亲情的血液在流动。

所以，每次提到他，就莫名地烦躁、且从来不写关于他的事的我，在这次回家时经历的事情中，对他的那些小埋怨终究还是被“亲情”这个词眼给稀释掉了。

毕竟，他是我的父亲。况且，他未曾做过任何值得我无法原谅的事。

相反地，可能是落笔的时候本就带着一种释怀或者温柔的心情，所以回忆起来的点点滴滴总是带着感动和内疚。

有什么不会被时间消磨掉呢？又要有多深的执念才能让一切刻骨铭心到永不能释怀呢？生活中那些不知名的感动，终会变成细碎的光。透过内心封锁堆积的大石的缝隙，带着温热，照亮茫茫然的余生。

2016.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