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树

      严格意义上说，一切树木都是野树。汉武帝的上林苑、唐玄宗的大明宫，康熙皇帝的圆明园，里面能栽几株？即便花园里的树，你能建栋房子把它圈养起来吗？树都生在野外，都是野树，漫山遍野，睁开眼睛就看到。世上树木千万，许多和我不相干，不会进入我笔下。不是我不想写它们，而是它们和我之间没有感情联系。文学需要抒情，抒情需要相知相惜和懂得。于是，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

      三生有幸，我和一株古老的黄连木比邻而居。树是前清的遗存，比簸箕还要粗大的干，上去四五米，开始分出大大的枝桠。枝桠上再分枝桠，于是演变成无数枝桠，一天枝桠。就这样，年年岁岁，欣欣向荣，舒展在湛蓝的天空下。黄鹂、洋雀、斑鸠，麻雀，很喜欢这株大树，经常飞来落在上面唱歌，或是开会，或是谈情说爱。只有鸽子、燕子对这个热闹场所熟视无睹，它们从来不在树上停留片刻，哪怕飞翔累了。

      读书知道，黄连木又叫楷树。这让我想起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两千五百年前，一代圣人孔子去世，他的学生聚到一起，给先师守墓。为了表达追念之情，也为了能有一种久远的生命陪伴先师，植了两株树在墓前，一株叫楷树，另一株叫模树，楷模之树。其实嘛，颜回、子贡、子路一干高徒，都是担得起楷模的人物。

      一位植物学家告诉我，黄连木是亚热带典型树种。我有些疑惑，那为什么它在北方也长得郁郁葱葱？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用不着去深究。我上小学的时代，黄连木遍布村前村后和村中，小学堂的旁边就有好几株，并且都不年轻，是大树、老树、高树。它们高耸入云，绿装艳丽，鸦鹰栖息在上面，总是把大片大片的阴凉投在山路上。挑柴的，割草的，翻地的，播种的，累了、热了，就坐在这些老树下眯一会，享受一下生活的安逸。春风起的日子，或是暴雨来临前，狂风乱吹，黄连木不屈不挠，奋起反抗，发出狂涛般的怒吼。哗啦的声音传进教室，震颤着同学们的耳膜，令人心惊。

      队上要制做牛车，苦于没有原料，队长打起老史家旁边那株黄连木的主意。调集人马，扛了大钢锯，呼啦啦围上去，你推我扯，锯齿在树干上拉动，伤口不断加深……见到这阵势，老乌鸦呆不住了，赶紧带了小乌鸦，从巢里飞起来，搬迁到林子里去。下了学，我们去围观，树横躺地上，躯干好长好长，约莫二三十米。队长手剪在身后，歪了头，看着大树，若有所思：“这样扎实的木材，做口老寿木，要得了。”汪老倌瞅瞅他，纠正说：“要不得要不得，这种树做出来的冷。”一个孩子，是听不明这样对话意思的。

      在树身剖面，我发现一件新鲜事。树干里，不是表皮，有一个椭圆形孔洞，里面睡着两只白玉般的胖虫子，一动不动，仿佛在梦中。我叫起来，呼大人过来看，大人们理也不理。我再次喊，队长烦了，说：“小娃，知道了，这是柴虫，等收工掏出来，拿回家炒了下酒吃。”到今天我也不清楚，怎么这般坚硬的黄连木树心里，会生出那样柔弱的虫子？

    我五十五岁的时候，拆除旧屋新建。大师傅说：“把院子里这棵无花果树砍掉，看上去更敞亮些，漂亮些。”我说：“年轻人，你不懂，这树不能砍。”然后我真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云水禅心》里有句歌词这样唱，“人与白云栖。”心能够和白云住在一起的人是禅师，得道高僧。我只是个喜欢读书的人，我要和树生活在一起，我要和绿色生活在一起。我希望春天打开门，有满目苍翠映照过来，我希望夏天走过树荫，能看见虫子金飞机在硕大的叶片间翻飞，我希望秋天躺在椅上，嗅着香甜，能听到果落声声，那是何等诗意啊！

      我孙儿还没有出生前，一位学生给我送来株无花果树苗，我把他种在庭院花园里，临围墙处。原以为这株野树长不大，因为它的头上，高大的黄连木遮抢了阳光。想不到，无花果树并不畏惧，制定自己的生长策略，不直着长，向西斜着生，避开黄连木锋芒，寻找自己的存活空间。于是树干长粗起来，树枝长壮起来，叶子长肥厚。我从无花果树那里得到的恩惠太多了，它给我们家院子制造了充足的氧气，制造了青枝绿叶，制造了温馨和舒适，我要保护它感谢它才是。

      读《窗边的小豆豆》给孙儿听。小林宗作校长培养巴学园的孩子，给同学们每人分派一棵树，闲下来，各人去爬各人的树。你可以在树上听鸟鸣，也可以在树上看夕阳怎样缓缓落下山去，还可以在树上观望远处的风景。书听过，孙儿提出：“爷爷，我也想要一株自己可以爬的树。”我告诉他正好，园里那株无花果树不高，分桠多，手可以抓，脚可以踩，你每天放学回来就去爬。只是要小心些，注意安全。

      邻居家移栽了一株缅桂，这树形体优美，花儿飘香，很好的。忽有一天，他们把缅桂挖了，要栽到山坡上去。我颇为不解，遂问于他，他说：“缅桂和免贵谐音，我妈反对，把贵气都免了，还过什么日子？”听了，我摇摇头，能说什么？

      只是，我的办公室外就种着一株，又高又大的缅桂，端午节前后开花。那些坠子形状的白色花朵，隐藏在绿茵茵的叶子下面。桂花开了，一所学校都笼罩在芬芳里，半个村子都笼罩在芬芳里。课余，我坐在兰池边上，缅桂树下，一坐就是很长时间。看绿叶绿树，听桂花摩擦着叶片凋零，缓缓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脆响。就这样，让诗意缓缓浮上心头。王维在辋川别墅，行吟度步，来到桂树下，桂花落在他的衣袍上，天地美呀，自然美呀，让他沉醉留恋，于是留下千古绝唱：“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每一株野树，都是人类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