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滑稽的菠萝
我坐在书桌前,就能透过窗户看见屋前的那条水泥大路。那条路笔直向前,看不见尽头,这条路曾带我去向远方,亦是我学有所成的归途。
路向前延伸,是一个圆形的转盘,转盘中央原本有一盏长明路灯,使得每晚都亮如白昼,可有一次一辆汽车将之撞倒之后,原本的位置就种了些许花草,夜晚便不再那么明亮了。
转盘再往前去,是一条长长的上坡,在上坡结束处有一条分叉的小路,通向我的小学。小时候最怕走这条路,因为一直是上坡,每次都走得腿脚酸软,但是返程的时候,却又相反,就像有人在背后推着一般,一边疯闹,一边就跑到了家。
我家楼下有一家小笼汤包摊,那汤包出笼一阵热气,淡黄的面皮上裹着一层油,看起来让人食欲大振,用筷子夹起一个来,若是不小心,就容易把那薄薄的面皮夹破,里面的鲜美汤汁就会流出来。吃这种小笼包,须在那薄皮上轻轻咬上一口,把汤汁吸将出来,再去品尝那皮裹着肉的滋味。那滋味,用鲜美,却是无法完全形容的,其中有咸的、鲜的、甜的,种种滋味混杂着肉筋在嘴里咀嚼的感受,让人吃了一次就绝对忘不了。
那做包子的人,是一对夫妻,每天都是天没有亮,便将三轮车推到我家屋前那条路,站在路边,塞进木炭,点上火,蒸笼便开始冒烟,然后男人在一旁揉面擀皮子,女人就会用一块扁竹挑起一点肉,甩进皮子里,单手捏住面皮的边缘,一边抖动着手,一边将面皮的边缘捏在一起,一个包子就落在蒸笼里,堪称绝技。不过手艺好的人,大都不愿留在小地方,到了我成年,外出求学的时候,他们也便离去了,从此了无音讯了。
我小时候理想中的职业,就是做包子,想学做家楼下的小笼汤包,想着若是自己都学会了,以后不仅能养活自己,而且每天想吃的时候,我就可以自己做给自己吃。谁知我没有完成我的理想,母亲却是踏上了这条路。
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就已经病入膏肓,全凭每天用白蛋白吊着,好在科技诚不欺我,白蛋白增强了他的身体抵抗力,让他回家又住了三年,只是每天都要打两瓶白蛋白,一瓶二百多块。
母亲为了照顾父亲,办了内退手续,每个月只有一千多块钱,父亲的工资虽然还在继续发,却也难以支付高额的医药费用。母亲有一双灵巧的手,她觉得包子铺销量大,利润好,于是找到楼下的那对夫妻学做包子。从此我每天上下学的路上,多了一个我无比熟悉的身影。
母亲常对我说:“你只管好好学习,家里的事情你不必操心,妈妈没什么本事,只能把你的吃喝伺候好。”
我知道她的意思,而她也是说到做到,一次也没有让我去医院照顾父亲。我虽然时常觉得愧疚,但也只能用学业来回报她。
这条路的两边长满了梧桐树,巴掌大的黄色树叶,一到秋天就会铺满路的两边,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嘎吱嘎吱的,那时路上没有许多汽车,我们便可以在这里肆意玩闹。
小学的孩子最是贪玩,便是路边的一个沙堆也能玩得不远离去。这样的我们,可以像佩琪跳泥坑一样,迷恋着在软和的梧桐树叶堆里翻滚,每次回到家,脸上便都成了花猫,身上便都沾满了泥灰,有时衣服不知在哪里挂出了一个口子,有时手脚上有淡淡的血痕。
母亲总是看着我,又好气又好笑,好几次手已经抬起,最终却轻轻落在我的小屁股上说:“去洗澡。”
记得有一回,收音机里说夜里有“狮子座流星雨”,班上的同学们都激动得疯了,纷纷约起来,要去看流星雨。可我听闻那是要熬到半夜才得以看见流星雨,顿时心里就犯了嘀咕。我知道母亲第二天要起早去做包子的,夜里大概是没有功夫招呼我。
或许那流星雨也没有那么好看。
谁知我刚一到家,母亲把一个塑料袋放在我的面前,里面有浪味仙、旺仔小馒头、旺旺雪饼,以及AD钙奶等等零食。我诧异地看着微笑的母亲,只听她说:“去看吧,流星雨挺难得的,和段飞一起去,我和他妈妈说好了。”
我一蹦三尺高,兴奋得搂住母亲的脸啃了好几口。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我这才发现,她两边的眼角已然悄悄地皱起了三道纹。
那天晚上,我们来到学校的操场,坐在路灯下吃吃喝喝,好不快活。时间很快就到了十二点,可是天上除了明亮的月光,一颗星星也没有。
“我们能看见流星雨吗?”其中一个同学问。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都不知道。
后来,段飞的妈妈找来了学校,小朋友的妈妈们,都找来了学校,我们沿着学校门前的下坡水泥路,回了家,路上我们都仰着小脑袋,最终还是没有看见流星雨。
母亲依旧没睡,在家揉面和面,剁肉调馅子,见我回来,用手腕擦了擦头上的汗,招呼我睡觉。我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又已经出了门去,站在屋前的那条路旁,与那对夫妇一齐守着蒸笼。
母亲不做包子了,或者说她更早就不做了。那一年,父亲的病加重了,医生说,肝硬化已经没法恢复,病毒已经侵入大脑,会得一种叫作“肝心脑”的病。这种病平时不犯,便也就像正常人一样,可是一旦犯病,父亲就会变得六亲不认。
母亲好不容易学成的手艺,便这样搁置了,她必须回家专心照顾父亲。
父亲的病没法骑自行车,母亲便每天早上挽着父亲的手,一齐从屋前那条路走到医院去。有一次,我从窗口看着父亲母亲从路边经过,那个做包子的老板娘往母亲的怀里塞了个什么,母亲一再推脱,却推不掉,最后收下了。
等他们回家,我才知道,原来那是一个小布袋子,里面装着不少钱,他们说是给母亲的工资,可母亲学了手艺,又怎么好意思拿工资?却又推脱不掉,只好说管他们借的。
再后来,父亲走了,那对做包子的夫妇走了,我也走了,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她便又重操旧业,卖起包子来。
那时候手机已经出了摄像功能,母亲便会发照片给我看,显示她的生意有多么火爆——那全都是家长带着的小学生,他们与我那时年龄相仿,他们同样也爱这个味道。
一天晚上,我回来了,走上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远远的,我看见那熟悉的位置上仍是影影绰绰,我缓步走到那一屉屉蒸笼前,看着那已是银丝挂头的母亲,轻轻咬了咬嘴唇。
“包子卖完啦。”
母亲正在收摊,却仿佛心有所感抬起头,话到嘴边戛然而止。母亲看了看我,对着我露出一个笑容,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回来啦?”
“回来了。”
我把行李箱立在包子铺旁,站到了包子铺的后面,帮着一起收拾。
“妈。”
“嗯?”母亲停下手,看着我。
我把蒸笼全都打包,背上了后背,这才看向母亲说:
“明早的第一笼给我吃吧。”
母亲又笑了。
我也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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