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我母亲的婶娘身上,我们叫她二姥姥。
我的母亲幼年丧母,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姥爷长年在北京做布匹生意,挣了钱就买地,最后把一村子的地几乎都变成了自己的,一夜之间解放了。他的布庄和田地都烟消云散,他气不过,一命呜呼。
母亲娘家亲戚只留下一个二叔,她的二叔是个武大郎似的人物,还没有武大郎的实诚,一张猴子似的红脸,猥琐狠戾。他以为可以靠着长兄一辈子吃穿不愁,因此不学无术,成天撵鸡斗狗,一生都是一个没有长大的顽童。
到了成年,门当户对的人家没有女儿嫁给他,因此娶了一个贫农的女儿,人高马大,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一口气为他生下五个儿子,吃得家里一贫如洗,而且跟他们的爹一样,也是撵鸡斗狗,上房揭瓦的主儿。我这些表舅没有一个上到初中毕业,年纪老大娶不上媳妇,二姥爷也不着急。
母亲带着我们跨过娘子关来和爸爸团聚,我那些表舅一窝蜂地跟了来,我爸负责找活干,我妈负责找媳妇,经常把我家搞得鸡飞狗跳。
大概因为娘家只有这一门亲,母亲对这个二叔一家很是上心。有一年,她二叔打来电话,说她婶娘病重,要她回去。母亲急三火四跑了回去。
回去一看,她那个人高马大的婶娘瘦成了一张黄纸片,两只黑洞洞的大眼,深得瘆人。软塌塌躺在炕上,跟一条胡乱拢成长条的破被窝一样,拉着她的手,求母亲救救她的命,她说自己不是病,是被邪祟跟上了,快两年了,晚上只要她一合眼,就看见无数双没有来处的爪子伸出长长尖尖的指甲扎她,她又痛又怕,惊叫醒来,就不痛了,一合眼,那无数双爪子又伸出来了。
我们老家用芦苇修葺内墙,她指着墙上的苇杆说:“那大指甲就跟这个一样长。”把母亲说得毛骨悚然,仿佛墙上马上能伸出尖尖长长的爪子来。
天天不能睡觉,铁打的也不行,两年来到处求医问药,也不管用,她说是邪祟,偏生二姥爷是不信鬼神的,她一说就挨骂。眼看性命不保,她叫了母亲回去,是想让母亲求她的舅舅给看。
母亲这个舅舅是个传奇人物,早年是远近有名的巫医,据说在一次看病时,遇到了厉害的狐仙,险些丧命,从此金盆洗手,任谁给多少钱都不再看,只做单纯的中医,闲时读书画画。因为足智多谋,曾被拉入八路军的部队,很快做到那一带的高级指挥员,一次受伤被俘后变节,他利用这新身份,救出许多战友,在解放前夕,他带着一种先见之明,逃到乡下藏身。解放后,做了一个普通劳动者,屡经动员,也不肯出山。因为他救过许多人,历次运动中,基本没有受到冲击。改革开放一开始,他又迅速致富了。
大概在传统观念里,这种人要被叫做不倒翁,但我觉得所谓忠臣、二臣,是属于家天下的特有概念,如果一个人,他不伤天害理,不坑蒙拐骗,无论盛世乱世,都能让自己过上一份富足安详的日子,那这个人要算有本事。
母亲的舅舅金盆洗手多年,自然不肯轻易破戒。母亲的婶娘叫她回去,一是他们家的五个儿子,都靠着我爸的荫庇过活,四个都是我的母亲操持给娶了媳妇,母亲出面,二姥爷不敢阻拦,也不敢骂街;二是母亲出面,才能请动她的舅舅出山。
母亲丧母后,父亲又整年不在家,舅舅常接她久住,和他的女儿同样待遇。虽然她的舅舅一百个不愿意,也经不住我母亲再三恳求,最后只好勉为其难走一趟。
到了二姥爷家的院子,他站定只略看了一看,就问二姥爷可曾伤害过什么动物。二姥爷想了想,说是在田里曾经用铁锨铲死过一条蛇,母亲的舅舅摇摇头说不是,让他再想,他说前两年他在苇子垛里见过一只肥大的刺猬生了八个小刺猬,除了那个大的逃脱,小的他都拿铁锨拍死了。我们老家秋天割了芦苇,会堆成苇子垛,我想大概跟麦秸垛差不离。
他一边说还一边没心没肺地笑着说,不知道刺猬一窝能产8个崽子。母亲的舅舅说:“就是白仙!”二姥爷嘀嘀咕咕半信半疑,人家也不多搭理他,轻描淡写说了处置的方法就走了。
在母亲的坚持下,二姥爷终于同意与祖宗牌位一起供上白仙和他的子女们试试。奇怪的是当夜,二姥姥居然平安入睡,她一下子睡了一天两夜才醒来,吓得母亲常要将手指伸到她鼻子底下探探有气没气。看着她醒来,我母亲拍着胸口说:“婶娘,你吓死我了。推也推不醒,老怕你死了。”
她立刻起来吃了两张大饼,眼看着自己的老伴忽然好起来,二姥爷没话说了。
古语云:人之初,性本善,我是不信的,许多没有受过教化的人,都会有一种无知的残忍和狠戾,缺乏同情同理之心。
去年夏天,我在院子里散步时,看见一只可爱的小刺猬穿过马路,从一片草坪到另一片草坪旅行。我追在后面看了一会儿,有遛狗的人过来,想看看我在看什么,我立刻起身,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样子,我怕他们会伤害到这可爱的小生灵,但我这个二姥爷,其时已经快六十岁,一窝小刺猬就算栖身在他的苇子垛里,于他何损?他就要狠巴巴地全置它们于死地,也难怪那失去孩子的母亲大发雷霆之怒。
二姥姥就这样好起来了。母亲回来跟我们讲得有鼻子有眼,我好奇的是刺猬为啥叫白仙?还不明白她舅舅既然知道一早说出来,不是更有震撼效果吗?为啥还要二姥爷说出他伤害的动物,是他多年不练,手艺生疏吗?我这些问题,让母亲很心烦,她白了我一眼,说就你事多。
隔了不到一年,二姥姥大概将养得差不多了,说要来这边看看自己的儿子们,谢谢母亲。母亲一口答应,她的婶娘一辈子还没出过家门周围二十里地。
没想到,这老两口只在四个儿子们家中待了两天,这四个儿子都是我母亲费劲巴拉在这边给找的媳妇,语言、习惯都与他们不同,他们待不住,就跑到我家来了。这可苦了我和妹妹,把一间共用的小卧室让给他们老两口住,我和妹妹各占半个沙发。原来占据沙发的弟弟只好打游击,今天住这个同学家,明天住那个朋友家。
老两口一点不多心,在我家逼仄的小房子里一住一个多月。让我们三个叫苦不迭,又敢怒不敢言。
我那个二姥姥两条细长的腿上,大概因为频繁的生育与瘦削,象扛了个人皮口袋似的,松松垮垮,整个地带着向下沉堕的力量,让人感到沉闷压抑。她来了唯一的好处,就是再也不剩饭了,做多少她都能不紧不慢装进肚子里去。
最好笑的是,每逢初一、十五要给那九位白仙上香,她吃饱喝足了每天盘腿坐在沙发上,掐着指头算日子,只怕错过了,那白仙又要伸出尖利的大爪子挠她。
回去看家的是我的四表舅和四表舅妈。我的五个表舅就属四表舅精明能干,仿佛他们哥儿五个的心眼子都长在了他身上,他也是唯一一个自己在老家找上媳妇的,四表舅妈高大健壮,模样不差,却是个稀里糊涂的马大哈,因此每到初一、十五前夕,二姥姥心里就开始七上八下,她打长途絮絮叨叨嘱咐四表舅妈明天记得早起给白仙上香,那边是四表舅妈高门大嗓漫不经心的胡乱答应。
第二天一早,父母还没起床,二姥姥不管不顾又要进去打电话。
四表舅妈离起床还早着呢,半天才来接电话,她又是一番巨细靡遗的叮咛与要求,那边四表舅妈都要抓狂了,她这边也要抓狂了。
我跑到厨房里关上门大声偷笑。我那个二姥爷打死小刺猬的时候一时爽,这倒好,一下子凭空给自家添了九个祖宗。
母亲看二姥姥这样当着大事的样子,主动提出给她舅舅打电话问问,看能不能有别的法子,不用这样一直供着。二姥姥立刻摆着大手说:“不用不用,只要能让我好着,我就供到死。”
我想她反正吃了饭没事干,余生可以把这当作一项事业来干,也可以让那个生愣的二姥爷长点记性。
七八年前,他们老两口在八十多岁高龄相继去世。俗话说皇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他们把老家的房产都留给了五表舅,我不知道白仙的牌位是否还供着。不过有一次看一本书上说,刺猬是容易记愁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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