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迟暮

美人迟暮

 

我的中学母校建校50周年的校庆日，选择的时间是在这一年的国庆节长假期间。据说，为了办好这次校庆，母校方面已经足足筹备了大半年。就在校庆庆典之前的半个月，学校方面还把各届毕业生的召集人请到学校去开了会。会议名义上是向各召集人传达校庆活动的程序，实际上是在作向学校捐款的诱导。因为召集人带回来的主要信息是：某届某人捐了一座球场；某届某人捐了10万；某届某人捐了……你只要不是傻瓜弱智脑子进水，就不会不知道人家的用意。在听到这样的信息后，一般人心里肯定会犯嘀咕；人家都捐了，榜样就摆在那里。你呢，是不是也要有所表示？总之，在我看来，母校方面举办的这次校庆活动的动机十分可疑。

由此也可以猜得出来，校庆活动的策划者、组织者非常懂得人的心理。人嘛，谁都会有一点虚荣心，总是想在当年自己的同学、老师面前炫燿一下自己如今混得如何如何出息、如何如何成功。同学聚会，又是人生难得相逢的场合，在这种特殊时候，人的虚荣心往往会表现得异常的突出。农耕社会时代是衣绵还乡，而且还不能锦衣而夜行，要在大白天，在乡亲邻里的面前展示自己的辉煌。现代社会，人口的流动性极大，特别是我们班，多数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v也没有需要在乡村的左邻右舍面前摆显的情况。而人的这个虚荣心，就像肠容物一样，你总是要有个排泄的出处是不是？这正是策划人成功实施策划的基础。你不是想要表现自己的成功吗？你不是想让要母校以你为荣吗？你不是不想不要锦衣夜行吗？那好啊，我们就给你提供一个在你昔日的老师同学面前，展示你成功的舞台。成功怎么界定？世俗的所谓成功，也无非是权利、金钱、美色。在校庆这种场合，美色自然是不好摆在面上说。你不是有权力吗？你想要展示权力，很好！那就用你的权力为母校作一校庆绝对是一个让成功者展示自己成功的最好时机。

说心里话，我一直对校庆、同学聚会这一类活动不太感兴趣。如果是单纯的叙叙旧，从当年中学同学这面镜子里，看到当年青涩的自己，然后谈谈各自现如今的情况，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惜，时代让很多事情都变味了。正如这所谓的校庆，往往是借着校庆的由头搭一舞台，敛钱才是真实的目地。说实话，现在国家对教育的拨款多，学校并不穷，而我们同学绝大多数人也不富。再者是，在这种场合相聚，要嘛是官员排坐次，要嘛是商贾在比谁的钱包厚。让你觉得俗透了。一个人中学时代的同学，会跟大学时代的同学有所不同。中学同学之间的差别太大，无论是在知识层面还是在经济层面。中学的同学聚会，简直就是我们这个贫富悬殊的社会的一个缩影。当然，这些想法你还不能说出来。

我在我中学同学当中，不是属于那种不是混得好的，不是所谓的成功人士，当然，我也不属于吃饭困难的那一种。我是个自由职业者，心态自由，日子也过得悠哉。老实说，我特别喜欢、特别享受我现在这种状况。这让你能更好地观察人。因为你如果混得太好了，人家会仰视你，妒嫉你，不一定会跟你说真话。如果你混得不好，人家就会府视你，甚至担心你来借钱，也不屑跟你交流。我一直认为，就我现在这个样子，让别人能平视你，是处于最容易跟各个层面的人推心置腹的状况。

我们这一届同学会原来是这么计划，居住在岛北的同学，先在校庆的前一天下午赶到岛南，与岛南的同学聚会。然后在第二天早上，一起乘车到岛中，参加母校的校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到了这一天，正好是台风利沙登陆之时。你说说，这是不是正好应了民间那句“贵人出门多风雨”的俗话吗？当然，在这里还需要再翻造一下：“贵校校庆遭风雨”。事实正是这样！那我们的母校，想来就应该是很有点“贵”气的学校了。

为了能和昔日的同学聚会，现居大陆的同学，也有不少人想乘校庆之机会过来聚一下。只是因为受到台风的影响，飞机航班停航，于是，很多同学都临时取消了预定的行程。何月美也是临时取消行程的同学之一。以住的几次聚会，何月美都是女同学中的中心人物，男同学心中的女神。这不仅仅因为她是当年学校的校花，更因为现居广州的何月美，已经是个有名的大夫，是个很受尊敬的妇科疾病方面的专家。

何月美的缺席，让我们都觉得有点儿宛惜。

当天的晚宴，就由岛南的同学会作东宴请。地点是设在三亚市一处高档海鲜酒楼。落席时，男同学集中坐满了两大席，女同学来的人少一些，就集中坐在一席。原来有人提议，男女同学要混合着坐。但我们这些1970年代初的中学男女生，当年可不像现在中学的男女学生那么放得开。那时，男女生相互之间基本上不说话，有隔阂，早恋的事情极少发生。所以，如今的同学聚会，众人还是按照当年的惯性，男同学女同学分席入坐。

岛北的同学带过来一箱五粮液，岛南的同学也搬出来一箱茅台酒。经过商量，大家决定就喝茅台。分别了30多年的中学同学，如今能有机会聚集在一起，重温一下旧时的同窗之情谊，往昔的岁月，现今的变化。同学之间相互成为镜子，说起当年的同窗时的轶事，都十分感慨。

二排的林金凯，如今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我听岛北的同学说，他们家开了两家超市，还经营着一家物流公司。他同时也是岛北同学的召集人之一。当年在中学时，林金凯就是年级里的蓝球队队员，经常代表校队出去打球。他除了长得一表人才外，还是他们排（班）的体育课代表。在酒过三巡之后，留着平头的林金凯站起来，高举着酒杯，他说，我有一个提议：我们都已经过半百了，当年我们男女同学之间，互相有些什么事情，就都不要保密了吧。我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也附合着说，是啊，是啊，国家有一个档案保密法，过了三十年，档案就解密。林金凯接着说，所以，当年我们这些同学之中，有谁曾经暗恋过谁，或者谁跟谁有过实质性行动的，现在都可以说出来了。

一听到这个话题，酒席间的气氛就开始活跃了。我们这些都已经年过半百的同学，就开始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年青的时代。众人一开始是相互揭发：谁当年曾经给谁写过字条；谁暗恋过谁；谁当年还悄悄摸过谁的手等等。到了后来，就有人提议，大家还是自己主动坦白吧。林金凯举着酒杯说，好吧，那就先从我开始吧。我当年喜欢的是余小倩，不过，那只一种是朦朦胧胧的感觉。他说的这个余小倩，要低我们一届，认识她的人不多。坐在我边上的裴超骏对林金凯说，当年暗恋你的女同学多的是，你干吗不请她们坦白一下嘛？林金凯于是走到女席边上宣布，当年有谁曾经暗恋过我的，现在都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喝一杯交杯酒。于是，女同学聚集的席中，就有曾月惠和刘建玲两个人，笑嘻嘻地先后站起来。曾月惠说，我那时就暗恋你。可你那时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让我伤心！林金凯说，不懂你的爱，那是我的错误！一干人就起哄说，那要怎么改正错误呢？有人提议：那就抱一抱吧！他们真的抱了抱，然后两人还喝了所谓的交杯酒。我们一干人看了，又起哄道，说，好！喝完交杯酒就去开房，好好叙叙旧。面皮发黄、带点虚胖且神色庸倦的刘建玲说了一句，我们女人到了这个年纪，你们可能看我们的身体一眼，都会嫌烦。这女人话说得很糙。据说，她现在是农垦系统一个胶厂的下岗女工，生活过得很艰难。上一次同学聚餐时，她就把沙虫认成了蚯蚓，而且连百合也不认识。后来同学会还把聚会剩下的钱全部都捐给了她。这时，林金凯说，我不烦。能被人爱，总比遭人恨好嘛！然后，也跟刘建玲喝了交杯酒。

没想到林金凯十分随意、搞笑的举动，竟让刘建玲十分的感动。

看着女席那边的热闹，我们岛南同学会的召集人杨文也说，我们这边大家也相互坦白一下吧，当年谁喜欢过谁了？可惜何月美这一次没有过来。她当年可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哦，暗恋她的人，应该是最多的。裴超骏说，她现在又不在场，说这个话题，最好是要让她知道才有意思。我说，那我们现在就跟她联系啊！杨文说，好啊，好啊，我现在马上跟她联系，让她也知道，当年是谁曾经暗恋过她。谁有何月美的手机号码？坐在我左手边上的张远牧说了一个手机号码。我说，她手机后面的四位好像变了，已经改成了3749。杨文因此显得有点惊异，说，一东啊，你小子怎么会知道这个？我说，她也是鄙人当年的梦中情人啊。坐在我右手边上的裴超骏，马上站起来握住我的手，用米老鼠、唐老鸭式的夸张动作和我握，说，同情兄啊，同情兄啊。那夸张的举动，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张远牧说，上次何月美来三亚旅游时，人家早就联系上了。之后，两个人就一直在相互通电子邮件。

关于中学时代的何月美，在我的心中一直保留着很多很美好的记忆。中学少女时代的何月美，长得苗条秀美，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一双扑闪的大眼睛，梳两条大辨子，能唱能跳，是我们学校里公认的一朵校花。那时，何月美的家住在州人民医院的家属大院内，我们家则住在州委大院内。两个大院中间隔着一条马路。每天上学时，她总是要穿过我们家所住的州委大院的西门，到我们大院里来约上同班的女同学余秀娟，然后再从大院北面的一个侧门，向学校方向走去。

有一阵子，我们大院里一帮刚刚上小学的毛孩子，受了一个高我们两届的男孩张志松的唆使，每次一见到何月美从边门进到我们州委的大院内，一个男孩子就会领头喊道：何时月最美？紧接着，是一帮男孩子扯着嗓子，齐齐声地应和道：八月十五月最美！然后，便是何月美板着脸训斥道：你们这些小鬼，欠揍啊！我们大院里的那些孩子，一看她在板脸着在吓唬他们，就哄地一下子全部跑散了。

在知道她上学的规律后，我那时也想让她注意上我。我总想制造一个邂逅的机会。估计着她要过来了，我就会在边门的入口处拿着弹弓打鸟，或者是在门边上随便找点什么事在磨蹭。我设想，她看到我会主动跟我搭讪的。我觉得她至少会问我一句：冷一东同学，都快要到上课的时间了，你怎么还不去上学啊？可惜，她一次也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甚至理没有理睬过我。这让我很失望。

杨文按我说的号码，很快就拨通了何月美的手机。杨文说，是何大美人吗？我是杨文啊。我们海岛二中74届同学现在正在三亚聚会——现在吗？——现在大家正在喝酒。刚才，二排（班）的林金凯提议了，要验证一下当年谁曾经暗恋过谁。哦——你是说我们排（班）吗？我们排今天来的人有林国庆、杨虞茹、施玉明、厉小敏、张江南、王叔青、白超英、冷一东、郭明弟、许章……总之，现在已经有几个男同学都招供了，都说你就是他们当年的梦中情人。你想不想知道都有谁吗？

他们说了一会话，林金凯在女席那边叙了旧情，喝完交杯酒之后，回到我们这桌。他也抢过手机，跟何月美说了几句。接下来是裴超骏说……

酒宴终结时，已经是晚上的8点钟。这时候，酒店外面风雨大作，看来，是台风“利沙”的先头部队登陆了。岛北来的同学登上旅游车，回到他们下榻的宾馆。我们岛南的同学也各自分头冒雨回了家。我回到家洗完澡之后，想到了给何月美打过去一个电话。我跟她说起了酒宴上的情况。我说，我还用数码相机拍下了今天同学聚会的场面。何月美听了以后，急着让我把数码照片从网上传过去。我们之间相互通电子邮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中学同学当中，使用电脑互联网的人极少。我就曾经把我写的一篇小说《我的同学卞丽莎》用电子邮件发过去。我让她请她手下的那些年轻的小护土们读一下。我的目的是想测试一下，80、90后的这一代人，会不会喜欢我写的、关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爱情小说。何月美在给她们看过之后，反馈过来的信息是：还是有人喜欢的。但是对于卞丽莎这样一个人物，有一百个人，就会读出一百个卞丽莎。

我和何月美建立网上联系，是因为2005年她过到三亚旅游。此前，自从出了校门之后，我们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联系了。那一次是杨文专门为她组织了一次岛南的同学聚会。那时，大众还没有普遍使用数码相机。我是用普通相机给她拍了一个胶卷。之后，何月美陪我到市内的胶卷冲洗店去冲洗胶卷。

于是，我们就一起在三亚的街头漫步。

就在何月美在街头公厕如厕的时候，我抽空给我中学时的死党、现居岛北的裴超骏打了个电话。拨通了他的手机后，我说，超骏啊，你能猜得到我现在是跟谁在一起吗？裴超骏说，你跟魔鬼在一起！你小子说他妈的没头没脑的说话，你什么意思嘛？我郑重地说，我现在正在和我们的校花一起在三亚的街头漫步呢！裴超骏听了以后，也兴奋了，说，哇，你是说何月美吗？我说，不是何月美还会是谁呢？裴超骏说，如果当年你能有这种艳遇，那我们班上的人可要羡慕妒嫉恨死你了。我笑着说，现在也不晚嘛。裴超骏说，何月美现在还漂亮吗？我说，模样还在吧。不过，五十多岁的女人嘛，时间太残酷，已经是美人迟暮了。裴超骏问，听说她离婚了，是吗？我说，这些都是老皇历了。从事情发生到现在，都已经不止十五年了。裴超骏问，你就没有问问她，她的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我也好奇啊。她这样一朵校花，我也一直想知道，能得到、并驾驭这匹骏马的男人，会是个怎样优秀的男人呢？裴超骏说，是啊，是啊！我说，可人家不愿意说啊。裴超骏说，那她现在干什么职业？我说，她现在可是个妇科方面的专家，一副学者风范，表情冷俊、淡定。只是在我们这些老同学面前，她才显得有点儿活泼，好像又回到了青春少女的时代！

也就在这次在三亚聚会，我陪着何月美在城市的各个景点都逛了一遍，除了帮她拍照，还把她带到我家里，介绍了我的夫人跟她认识。我甚至让她看了我发表在一些杂志上的小说。她在看了之后，略微显得有些惊讶。说，一东啊，你怎么会写起小说来了？你中学时在理论上的作文写得很臭耶。而在我，作梦也没想到是，在分别三十多年之后，我会和中学时代时那个冷傲的、平时从为不和我说话的、已经美人迟暮了的校花何月美成为朋友。

就在校庆聚会的事情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我有事去了一趟广州。以往我每次去广州，都是住在我一个旧时的文友许文竟的家里。这位老兄当年也曾经发誓过要当中国最杰出的作家，为此甚至当了几年的书蛀虫。把古今中外的那些名著都读了N遍。真真可谓“为伊消得人憔悴”。可惜，他最终也没能修成正果。后来，他辞职回到广东，开始改歪归正、迷途知返、弃暗投明，经商作起建材生意来了。许文竟如今家境富足，有私家车，在广州越秀区的住房也十分宽敞。我去的那天晚上，我们在他家的阳台上一边喝功夫茶一边聊天。我就觉得他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对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了他好半晌，他才呑呑吐吐地说出了他女儿早恋的事。许文竟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一直到将近三十七岁才结婚，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个独生女儿。现在，这个女儿又正好处在花季年龄。我说，教育教育不就行了。这种事情，在现如今的中学生中，那可是太普遍。他黯然地说，她也许已经出事了。你看看能不能请你的这个专家同学帮个忙？我就曾经跟他说过，我的同学何月美是个妇科方面的专家，而且就在这个城市的某家医院的妇科上班。他应该是记住这话了，所以他才会跟我提起这件事。他说，他本来是想家丑不可外扬，但没办法。以你和我的关系，你又不是外人。从其神色看，我估计他的女儿是怀孕了。本来，出现这种妊娠状况，那家医院的妇科都能看。可能是他特别宝贝他的这个独生女儿，所以才要托关系、找个专家看看吧。我电话跟何月美联系，在相互问候之后，顺便提到了这件事。何月美很爽快就答应了。预约看诊时间定在第二天的下午，何月美让我届时也跟着一块过去。何月美逗我说，我要跟我们班出的这个酸文人好好聊一聊。晚上，再约上几个同届的在广州的同学一起聚一下。

第二天下午，许文竟开车把我和他的太太、他的女儿许云娜一块送到了医院的门口，他在安排他的太太和我全程陪同他的女儿之后，放心去忙他的生意了。就在我们乘上十二楼妇科的电梯上，我看着朋友那个双手插在兜里，一副漫不经心样的女儿。我于是调侃她说，阿娜啊，是不是受了蛇的诱惑，亚当和夏娃才偷吃伊甸园里的禁果啊？

许云娜才十六岁，但已经发育得很好了，眉目长得有点像许文竟，嘴鼻长得则像他的太太。这真是天地造化啊，她算是捡了他们夫妻俩最精华的部分。现在的女孩子，生活条件好，环境好、营养好，发育的也好。这个许云娜，在我看来，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虽说是出了这么一件在大人眼里非常严重的大事，可这女孩子却是一脸淡定。在听了我说的偷吃禁果的话之后。她抿着嘴嘻嘻地笑了，然后说，我们的同学里，偷吃禁果的事情多着呢。许文竟的太太听后，厉声斥责道，你脸皮可真够厚的。还笑呢！许云娜顶撞她说，那你是想让我哭吗？想让我去死吗？还是想让我做贞节烈女啊？许文竟的太太气得半晌才说出一句：你不可理喻！许云娜也顶撞说，你才不可理喻！我一看这对母女之间正摆出一副要决斗的架势，于是赶紧从中调停。我说，不同时代的人，观念真是大不相同啊。许云娜问我，冷叔叔，你们中学时代的男女同学会谈恋爱吗？我说，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可不像现如今的你们这么开放。那时我们男女同学之间，甚至都不说话。许云娜说，那你要是喜欢上一个异性的同学，你会怎么做呢？我说，藏在心里，最多只是暗恋吧。我那时就曾经暗恋过等一会要给看诊的那个妇科女专家，她姓何。许云娜一下子就来了兴趣，说，是吗？等一会我见了她，要怎么称呼她呢？我说，你叫她何阿姨就行了！

这家医院的妇科，设在一幢高层建筑的第十二层。从这里，透过宽大的玻璃幕墙你可以俯看珠江的江面。这一条宽阔的水面，也像一条马路一样，大船小舟频繁地来来往往。

这次见到的穿着白大褂的何月美，和一年多前在三亚见到的悠闲、从容、优雅的何月美就完全不同了。这次我见到的是一个职场上的何月美，冷峻、严谨、权威。一干年轻的小护士在她的面前，甚至那有些资历的中年医生，在她面前都显得毕恭毕敬的。

我曾经追踪了解过当年身边的许多美人，据我了解，她们一般到了迟暮之年，活得都不是很幸福。按说，当年她们都是有权力选择最优秀男人的女人。但在青春期的女性，能有眼光，能把这种选择权用得好的人并不多。按照古人的说法，五十知天命。男人在社会上打拼，通常要在四、五十岁左右，你才能看得出来他是不是一个成功人士。这种情况，就有点像炒股票一样，一大堆股票任你挑选时，往往会让人挑花眼。你要独具慧眼，你要能穿透时空的迷雾，看清人的本质；你要能选择到一匹真正的黑马，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更不用说选人，选丈夫，比起炒股，在某种程度上要更加复杂。但是有一点，迟暮的美人，她们的人生，更像是一个个富矿。因为她们往往会经历过太多的人生波折和坎坷，命运的前后，往往有着太大的反差，所以对人生感慨也多。实际上，何月美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很早就离婚了。但她这种类型的知识女性，就使是美人迟暮，因为有着自己的事业，并且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还是受人尊重的。总之，她虽然在爱情上不幸福，但她在事业是成功的。她的人生应该是很充实的。

何月美跟我们寒暄了几句，然后她带着许云娜进了诊疗室，许太太也跟到了门口，从门口半掩的门缝看着何月美亲自给许云娜做了检查。我一个人就坐在何月美的办公室内。这时，过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护士。她给我送过来一纸杯的矿泉水。她问我，您是我们何主任的什么人呢？我说，我是你们何主任的同学。她又问，是大学同学吗？我说，是中学时的同学。现在我们是朋友。小护士说，怪不得我们何主任今天会笑得那么灿烂。我问她，你们何主任平时就不笑？小护士说，何主任平时可严肃了！我问小护士，我这个同学怎么样？小护士说，您是指那个方面？如果是说医术，她医术当然没得说的。在我们省城里，她也是有名气的妇科专家。我说，她对你们怎么样？小护士说，她就是人太严厉，可会训人了。我说，那我可要好好批评她了。像你这么漂亮、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是要呵护的，怎么可以动不动就训斥呢？小护士一听就笑了，说，您可不能说，何主任要是知道了我在背后说的她坏话，还不知要怎么修理我呢。

一会，何月美出来以后，对跟着她身后走进办公室许文竟的太太说，你女儿确实是怀孕了，我看今天就给她做个刮官术吧。许太太叹了口，说，那就作呗。总不能让她把孩子生出来，总不能让她抱着孩子到中学去找那个跟她一样稚气的爸爸吧！何月美说，如果你同意了，那我就去安排一下。何月美又复进到手术室，吩咐了她的手下。只一会，她就出来了。许太太说，何专家，不是您亲自给我女儿做吗？何月美说，这不过是个常规的小手术。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手脚不如她们年轻人轻快、利索。由她们做就行了。你就放心吧！于是，许太太就一直坐在手术室门口长椅上等着。我则随着何月美回到了她的办公室。

下午的医院妇科有点冷清，没什么病人。我就坐在何月美的工作室里小沙发上跟她面对面的聊天。在上次她到三亚旅游时，我们也曾经有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但那时我们因为分别了三十多年，似乎还心有壁垒。这一年多，因为在网上交流，两人也相互熟悉了。美人迟暮。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何月美和当年的她相比，青春期的浪漫已经不再，但如今的她显得从容、优雅，眼神中透着自信。

我提到了一个多月前我们的同学聚会。也说到后来林金凯提议让每个人公开当年心里谁在暗恋谁的秘密的事。我说，我也要说出我的秘密哦。鄙人也是当年暗恋你的同学之一啊！何月美笑说，冷一东啊冷一东，你也来凑什么热闹嘛？我说，我说的可是真的哦。何月美好像是不认识似的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然后卟哧一下就笑了，再用拖长的腔调说，是吗——冷一东同学，我当时真的有这么迷人吗？

我说，你还记得那时你经常穿过我们大院去上学的事吗？何月美说，怎么会不记得？我说，你还记得有一阵子，你一进门，一班小孩子就会冲你喊，“何时月最美？——八月十五月最美！”这件事吗？何月美说，有印象。我说，那事，其实都是72届那个张志松在背后使的坏！何月美说，怪不得。他还给我写过两封信，追求过我呢。

我对何月美说，你那时怎么看我？也就是说，当年你对鄙人的印象如何？何月美说，你是要让我说真话吗？我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我当然是要你说真话。何月美沉吟了一会，才说，你嘛，那时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小、个头又是最矮的男生，坐在前排。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你呢，就像个调皮的小猴子一样，喜欢恶作剧，穿着嘛，又是脏兮兮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我说，那就是说，我那时一点都不可爱？你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如果当年你要是在我们同班的同学中选择情人的话，我根本就不可能进入你的视野。换句话来说，你是把我排除在可以选择的情人之外啰？何月美听我这么说之后，朗声笑了。她说，你啊，怎么会这么说话呢？你们搞文学写作的人脸皮都这么厚吗？我说，是啊，文学关注的对像是人、人生、人的命运、人与人之间那一层十分微妙的关系。所以，有些事情你必须坦率才能搞清楚。何月美说，好吧，你要坦率我就给你坦率。你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我说，文学，其实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研究人性特征的一门科学。另外，我还有一个发现，男人女人，要过了五十岁，才能成其为朋友？何月美说，此话怎讲？我说，过了这个年纪，一般不会对对方产生性幻想。可以就这么坦诚的说话。那怕有时会谈到性。何月美笑说，那行啊，我就跟你坦率的谈谈男人和女人的话题。你如果还有兴趣的话，我们还可以探讨有关性方面的知识。我还可以从职业的妇科专家的视角，跟你切磋一下生育、生殖、性、性激素、孕激素、细胞分裂以及性爱方方面面的问题。我说，我可不想跟你谈得那么专业。

其实我一直在关注网上发表的性学专家李银河的有关于两性的研究。我就很欣赏李银河那样的知性女人。虽然她人长得不漂亮，但她是智慧的。而且，她的智慧一点也不输给男性。现在，我能跟一个当年的女同学，一个妇科专家坦率地探讨两性关系，应该说，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可是，一但她超越了你所能想象的坦率，反而让我有点别扭了。

男性是一种对女性外表的美丽特别追求的动物。而女性的外表美丽，和植物花朵有着类似作用，比如，植物的花开得艳丽，是为吸引昆虫为其授粉。而美丽，又只能维持在一个相对特定的年龄段。女性似乎更在乎名利、地位、成就等等男性身体长相之外的因素。有一句格言不是这么说：男性靠征服世界获得财富，女性靠征服男性获得财富？这原因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社会是个男权社会，也因为生理上的原因。一般的女性，16岁到36，从身体处观看，正是一个女性生命中的花期。这个时期，她的肉体对男性会有很强的吸引力，而过了这个时期，体态会发生变化，对男性的吸引力就明显减弱了。于是，男性又把注意力、把欲望转移到更年轻漂亮的女性身上。在这种个性解放的时代，所谓的道德约束力，在这个个性张扬的时代，其实是很脆弱的。对于那些有钱、有权的男性来说，要获得年轻漂亮女性的青睐，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能说女性就不懂得追求男性的外形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在这一点上，女性往往更理性。因为长期的物种繁衍规律，让成熟的雌性知道，自己的责任是要生育、养育好后代，所以她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怎样才能让后代更好地存活下来。而那些强悍的、雄性特征明显的异性，可以让后代的生存几率更大。而在现代，人类强悍、强大的表现已经不在体形，而是在于有钱有权，这就是美女们往往要伴大款的生物学道理。

何月美突然问我，你的夫人生产时，你是守在她的身边吗？我说，我正出差呢。何月美说，你应该在她身边，应该看着女人是怎么生产的。西方有些国家就规定，丈夫在妻子生产时，必须在妻子身边，并亲自剪断婴儿的脐带。你要体会女人的痛苦。你应该知道人类生命的练条是怎么延续的，女人在这个环节中所付出了太多的牺牲。何月美还说，你既然喜欢研究迟暮了的美女，那我就给你说一件也可以说是美人迟暮的事情吧。也许，你还可以把这当成素材，写进你的小说。我说，那就洗耳恭听好了。

何月美说，去年，我弟弟何伟明去海南参加海岛中学78届30年同学聚会。他回家之后，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当年那个让他充满了激情、让他努力向上的女同学终于找到了。当然不是见到她本人，而是他在同学聚会时，偶然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

说起来，这个跟他同学女孩子和他同学的时间并不算长。小学同了几年，初中只同了一年。在我弟弟的印象中，那女孩子是十分出色的。在小学时，她面容姣好，是班上最漂亮、最出色的女孩子。她的学习成绩好，还会画画。她的画甚至得过学校的奖；会表演，每次班上排文艺节目，都有她，而且是女主角。每当看到这女孩的表演，他心中就有太多的想象。我说，喜欢美的事物，是一种正常的人性！

何月美说，我弟弟所以走上了绘画这条路，据他所说，初始的动机与她有关。正因为她的画在班上评比得了奖。她喜欢这女孩子，所以，他就想在这方面努力，也让这女孩喜欢上自己。中学时，终于有了机会。当年我父亲认识一位从外地一放到自治州文化馆的画家。因为有父亲的这层关系，我弟弟有幸拜了这个画家为师。

那女孩子是在他们读初二时走了。当时他并不知道她去了那里。他没有打听，也不好意思打听。那时的男女生之间是有隔阂的，相互之间不怎么说话。后来知道，那女孩子在武装部工作的父亲调动到了白沙县。

我弟弟心里就一直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在绘画上作出成绩，届时让这个女孩子看一看。他常常跟我说，他梦里常常梦到这样的情形：在某一次他的画展上，与这女孩子邂逅……

几十年一路走了过来。我弟弟考上了广州美院，他创建自己的摄影工作室、设计工作室，他设计了许多环境艺术工程作品，有自己的车，有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产业……这一切，与当初的当画家目标未必一致，但也与美术绘画这个行当相关。我弟弟告诉我，聚会时，同学中有不少人恭维他是成功人士。于是，他那想见一下从前心目的女神的愿望就更强烈了。他想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成功。我曾经劝过我弟弟，你就不要去寻找那个女孩子了，你就把她最美好的形象保留在心中，让记忆永远定格在这个时刻……

可我弟弟却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说，一件事情总要有始有终，没有见到这个女孩子的今天，就没有一个完整的结局，始终是一种遗憾。

我说，这完全可以理解，中国的文化不就是喜欢圆满吗？

何月美说，所以他要想方设法完成这个心愿。他老是跟我提到美国的影片《廊桥遗梦》。他让他的手下把自己这些年来的、自认为最成功的油画作品、设计稿、设计作品全部都整理出来，刻在一张光盘上。他们电话联系上了。他们相互交换了电子邮箱。他们相互发了电子邮件。

当年那个女孩子给他发过来的是她的一些生活照。有她个人的，她和她女儿的，她的全家福等等。当年的女孩子，只是个很平凡的公司小职员，已为人妇，而且那女孩成人之后的长相，更是令他失望。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鸡腿一样的手臂。而从那个女同学发过来的文字看，他们之间的审美水准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她已经没有欣赏他的作品的能力。孩子时的涂鸭（绘画），与职业的美术设计及艺术创作，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何月美说，一切正如我所猜测的一样，他心目中的那个女神毁了！我弟弟就曾经问过我，说，老姐啊，你知道什么是最殘酷的吗？

何月美说，我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我说——时间！但我又补充说了一句，对于以容貌取悦于人的女人是这样，对于以智慧处世的女人则未必。

我说，你弟弟也许是以他的同学会和你一样。至少是像你一样的身材。岁月磨掉你青春的美，但给了女人成熟、庸容、知性的美。我也是这个观点，其实女人不漂亮也没关系，现代社会，女人完全可以用知识武装自己，让自己强大起来。

这时，何月美的手机响了。何月美看了看手机的显示屏，对我说，是许佳惠来的电话。说完，就电话里许说话：你要带上张琳——我就带冷一东直接过去——你就别担心我开车的技术了——蒋如松你通知了吗——还是我作东吧——我们喝红酒吧，我有一瓶1982年的拉菲——

我在一边听着，她们还在电话里商定要到那个酒家给我接风之类。

就在这时，许云娜的手术做完了。她们母女俩从手术室那头过来跟何月美道谢、告辞。何月美对许文竟的太太说，冷一东就不跟你们一块回去了。今晚，我们班的几个同学要聚会一下。说着，何月美把她们母女俩送到电梯口。就在她们临别时，我站在何月美的办公室门口目送她们母女，隐约听到何月美对许云娜说，姑娘，你听阿姨一句话：你有权力享受上帝创造的性器官给你带来的快乐，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你要知道，什么是长远的快乐，什么是暂短快乐，以及它们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