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是一个平庸和浮躁的时代,人类一切的现实活动都被各种奇怪的恐慌所笼罩:政治恐慌、经济恐慌、教育恐慌、文学艺术的恐慌等等。人们似乎生活在了夜夜的惊悸和噩梦之中,恬然自乐的生活态度如此少见。而文学艺术的恐慌就在于精神性的创造行为失去了上文提及的与时代、审美和道德以及永恒的联络,文字变得那么虚弱无力,成了技术性的平面运动,而作家所赋予的每一个文字也都无法从作品中站立起来,无法展开文字自身的命运和意志。每一颗字符的背后都没有了支撑它的独立世界,或者说,当我们将这些文字打开时,只能发现其背后的空空如也。这些纯然是一种软弱的缺少内在生命力度和质感的文字组合,基本上处在飘荡、动摇和恐慌之中。互联网的存在,使得更多的文字工作成了技术行为,而不再是精神行为和思想行为,在这样的时代,我不知道还有几个人在静静地谛听真理的声音,默默地期待着光芒的乍现。
历史地来看,人类最早识字并从事于精神领域活动的工作者主要是两类人:巫和史。他们也是最早的传达预言和时间奥秘的人,因为文字是天机的神秘中介之一,而他们借由文字而行走在了神秘之中,文字是神秘王国、是本体界的信息携带者,也是因为这样,文字的发明才成了“鬼神夜哭”的原因。
但随着人类教育的普及,精神困惑也在不断地加大和深入,而与此同时,文字的穿透力也在弱化,使得本来是一点点地被渗透的信息被无限地溶解和淡化。印刷术的普及更是使得识字教育及文字表达的特权阶层被一举摧毁。语词和文字逐渐浮起在经验界的表面,再也无法轻易地沉入到与事物的本质奥秘握手言欢的深度。我们可以想象,那一个个文字背后的精灵,看到了本体界的大门形同虚设,看到无数的人们来来去去,看到帝王和走卒,圣贤和愚妇都一齐涌了进来,其内心该是显出了怎样的惊慌啊,而对文字的被随意驱遣又是如何地无奈呢!当所有的文字都失去了内在的生命联系时,文字的孤独和恐慌就成了了势所必然的命运。
这些恐慌的文字命运,它们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其文字组合的随意性,缺少纵深方面的运动,而只剩下了文字的平面运动——文字的平面运动源自于技术主义,而文字的纵深运动却源自于人类不懈的心灵努力,源自于人类对精神事物的长年盼望和渴慕。
在《圣经•创世纪》里面曾经提及这么一个人类努力靠近神的奥秘的故事:
“那时,全世界只有一种语言,大家说同样的话语。他们向东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发现一块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说:‘来,我们做砖,把砖烧透吧!’他们就把砖当作石头,又把石漆当作灰泥。他们又说:‘来,我们建一座城,造一座塔,塔顶要通天。我们要为自己立名,免得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下来,要看看世人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同是一个民族,有一样的语言,他们一开始就作这事,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一切,就没有可以拦阻他们的了。来,我们下去,在那里混乱他们的语言,使他们听不懂对方的话。’于是,耶和华把他们从那里分散到全地上,他们就停止建造那城。因此,那城的名就叫巴别,因为耶和华在那里混乱了全地所有的人的语言,又从那里把他们分散在全地上。”
神是那么地害怕人类的这种努力——“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一切,就没有可以拦阻他们的了。”可见,语言文字的立体建构是有着无穷尽的能力的。在我看来,文字中也是应该藏有这么一个“巴别塔”,可以直接通往神秘天庭,我现在将这个通道简单地划为四个境界,毫无疑问,这应该是四个纵深叠加的境界:
第一境:技术之境
这是每一个通过一定程度上的教育的人都可以一试身手的境界,它基本上是一个手艺活儿,文字遵循的基本尺度是:和谐、平等、流畅、润滑等,基本上克服了语言文字本身的一些因组合而产生的细节毛病,也就是说,作为文字工作者,其表达能力在这一阶段基本上得以完成,不存在表达和理解上的障碍。但我将这一境界确认为,仅仅是文字的一个起点,仅仅是一个文字的平面运动,或许,它已经可以表达出许多事物,但这些文字却没有获得独立的生命。作为作者,还不曾经历精神的煎熬,心灵还未曾接受某种难度的考验。而文字的大部分恐慌都发生在这一层面,因为,它们的诞生和面世,还基本上与心灵无关。
第二境:艺术之境
人的心灵有一嗜癖——那就是对于美的强烈渴慕。而当文字到达该层面时,文字已经获得了独立的审美价值,对它的阅读是悦耳悦目的感官和精神享受。它和人的心灵靠得很近,可以滋养人的性情操守和对美的敏感。这些文字都已具有了自己独立的触须,可以伸入我们身体里面最深最细微的地方,在这些诗意文字的招引之下,我们能够重返纯净的童年,感受到大地的温暖,心灵回到已逝的澄明之境,精神会变得流动飞扬,开敞着又沛然歙然着。
这些文字的基本特点是形式感很强,象流水一样和谐自由。它不喜拘束,而最喜流动,而且它们流动的方向总是正确的。我曾经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说过:“这些流水不需要打听方向,就能自然地到达大海。”是的,在审美道路上不息行走的文字是一定能够抵达文字的极境、真理的大海的。如果做个类比的话,这一阶段的文字最象音乐,而集中体现这种文字的特点的就是诗歌了——诗歌是文字的形式艺术。由于形式感总是指向了审美,所以,我们也可以将这一阶段唤之为审美境界。
第三境:思想之境
可以这么说,超越了技术层面而进入了艺术境界的文字,对灵魂的全新塑造还是缺乏力度的,它不过象是一阵轻柔的和风,一曲优雅的舞曲而已,没有强劲的穿透力,自然不具备排山倒海的力量,而轻易地劈开每一个阅读个体的心灵,使灵魂处于大惊骇、大震荡的状态之中。这样的文字力度却为莎士比亚、卢梭、陀斯妥也夫斯基等人拥有。他们经常不顾文字的美感而一意孤行地在作品里面展开思想的布道,他们滔滔不绝,他们所有的文字就象思想的风暴。他们十分地强大,也只有他们才能在文学的审美王国里面另外筑就一个骨架稳固的思想城堡。而且由于形象大于思想,所以,使得他们的思想魅力有时还经常地超过那些纯粹的职业思想家。其思想的辐射面之广、感染力之强、抵达心灵之深都是职业思想家们无法相比的。很明显,这个层面就是我所称道的思想境界,它与永恒只有一步之遥。对于这种文字我曾经在《强劲的开篇》一文中作过推崇。
在我看来,如果通过文字,不能授之于我们以宇宙的和谐和生活的智慧,不能给我们带来精神界面的丝毫提升,如果不能给予我们强大的精神冲击,那么这种文字终归是一件小小的物器——吟风弄月可以,摧枯拉朽不行,尚不足论也。
我想,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我才会对许多被人们奉之为至高的写作原则产生了怀疑。比如说简洁——这原先是我深信不疑的写作信条,我曾经顽固而又虔诚地崇奉过它,并有过抵达的试图和努力。但今天我已然相信,离开了言说对象和言说要求来谈简洁是无效的,它还是仅仅停留于低级阶段的无谓偏见而已。当你指向思想、当你将通往永恒的精神通道加以表达时,什么样的文字是最有效的?简洁能够达成它的目的吗?
说实话,我曾经对陀斯妥也夫斯基等人的粗糙罗嗦、甚至耽溺于沉思和晦涩的文字表达深深吃惊,他们似乎完全背离了审美原则;而且我有时对这些强烈的风格是如此地着迷,而这些风格对语言的使用和铺陈是那么地奢侈,他们大把大把地抛撒着文字,他们似乎已经完全陷入了迷狂之中。全然不顾文字的美感,与文章的简洁之道更是背道而驰。这样的作家除了我已经提及的以外,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还有英国的哈兹里特、罗斯金,苏格兰的卡莱尔,美国的爱默生,古典的有柏拉图、普鲁塔克等。
其实,他们并非不懂审美,而是超越了审美。他们不屑于从事雕虫之技,而愿意大刀阔斧;不屑于作一个逃窜的精神游勇,而努力地倾心于伟大事物的表达和揭示;他们以其杰出的悟性,扫去了事物表面累积已久的陈腐尘埃,剥离了表象,掘出了内里的黄金,使平庸事物展现出了真理之光。
第四境:信仰之境
文字的精魂是从审美艺术这个境界开始起步飞翔的。如果没有对后面这几个境界展开过仰望,那样的文字就永远不会是时间的对手。沉溺于简单经验事物的描述的文字是很快会魂飞魄散的,它们的短命是注定的。但思想显然还不是文字的极境,文字的极境,或者说至高的境界应该是信仰之境。
抵达了信仰之境的文字是光明的、镇静的,又是十分纯洁干净的。在这样的文字里,会让我们温习消逝已久的关于文字的古老梦想——与时间一样古老的梦想:洞达天地,揭示天机。
这时候对这类文字的阅读,如果顺利的话,我指的是如果读者的资格得到确认的话,那么,你睁开眼睛来看,你会从每一文字中看到自己的形象;你竖起耳朵来听,你会在一切音响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文字,每一颗字符都是窥探宇宙精神的窗口,都是一扇门。是的,对它的每一次阅读,你发现的绝不仅仅是作者的心灵,更应该是读者自己的心灵,这时候,这些充满信仰之光的伟大著作的营养会源源不断地输入了自己的心灵,而自己的心灵也开始与伟大的心灵站在了一起,结成了精神上的同盟,从而汇聚成同一颗心灵——一颗广漠无边的整全的宇宙心灵。
的确,这些文字普遍地具有光的质地,是澄明的思想和信念的产物,犹若山岳,不至于在时代的风中逃逸。因为我们通过伟大的文字已经照见了灵魂可能到达的深度,而这一瞥,足以胜过无数平庸读物的毕生阅读,足以一笔勾去低劣文字曾经造成的精神戕害。这个过程用德国诗人席勒的诗歌来说就是:
“人从低洼之处
让灵魂得以飞升
以便和古老的大地母亲
结成永久的同盟。”
以上就是我所认定的文字四境,是四个纵深方向、相互叠加的境界。由这四个境界逐级上升,才有可能通过文字来竭力言说神秘之道,来竭力言说玄远的真理,从而逐渐地步入了光明。舍此,文学在永恒面前是无能为力的。而文字的恐慌,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文字失去了这种纵深的向度,只剩下了单纯的平面运动的技术性行为,每一颗字符再也无法指向本体界的奥秘和高尚的精神信息。自然也就无法发现永恒道路的蛛丝马迹,于是,恐慌也就成了文字的必然命运。
所以,我们在文字的营造中应该相信并不能忘记:有些文字只能到达眼睛,有些文字可以到达耳朵,也有更强一点的可以到达大脑,但最有价值的文字,我想应该是到达心灵——这是最宁静、又是最辉煌的文字,它饱含智慧,内蕴光华,字里行间遍布芳香,抵达心灵又是那么地准确和有力,它是如此明亮,音响如此地和谐,远离浮躁——一句话,它是永恒的产物,所以也必将归之于永恒。自然,写出了这等文字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显然已经获得了上帝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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