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所能及老王死的时候,我就站在他的床前。
老王住在大山里,六山一水三分田,祖祖辈辈靠着这成片的土地过活。地里沟沟壑壑都是老王命里的运数,大半辈子喂了数不清的牛,秋冬就拉着两头牛犁地,一道一道,一亩一亩,直到老牛卧在圈里走不动,直到老王倒在床上下不了地。
大山里冬天格外的冷。
山山相连,山口吹来北方干燥的冷空气。老王就住在两座山的脚下,年年冬天的积雪到春天都化不干净,山上一片一片的松树林,松针日积月累铺了一层又一层。老王就埋在那里。
一朝少年时那天,老王艰难地翻过身来,转向窗外,黑洞洞的目光盯着路口,盯着那棵已经比自己干枯的大腿还粗的白蜡树,久久不曾有身影从路口经过,于是老王张了张干裂的嘴,示意侄儿自己要撒尿了。
老王已经没有气力摆弄如何撒尿了。他从窗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断断续续的带着血色的尿液,又转头翻身窝在了床角。
老王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夏天沟渠边长满了肥嫩的草,老王高兴的不得了。每每下午日落之前背着大背篓,腰里别着磨得发白发亮的镰刀,割满了整整一背篓牛草,溢出来的草顺着背篓缠在了篓把儿上,耷拉在老王头上,掉满了老王走过的路。
老王路过二弟的家门口,麻利地卸下背篓,接过二弟泡的热气腾腾的茶,长长地嘬一口,放下茶缸,瘫坐在晒得暖乎乎的水泥地板上,一人一把旱烟叶,就着门前的落日,狠狠地抽了两锅。
然后赶在晚饭前,拎着鲜草去喂那几头老黄牛。
老王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孙儿还没回家。
一朝少年时十几年前的冬天,老王还是住在这两座山脚下,冬天的大雪怎么也化不掉。这年实在是苦了孙儿了。好在山里不缺柴火,炕下的火烧的彤红,照的里屋老伴儿和孙儿面色红润,土墙上映着硕大的影子。
孙儿对着墙,来回跑不停地比划着,和影子玩的忘乎所以,老伴儿起身去外屋做晚饭,老王看着孙儿,眉头舒展,点了一锅烟出门去抱柴火。刚在柴火上敲掉烟袋里的烟渣,就听到了孙儿的哭声。
老王心头一颤,来不及将烟袋别在后腰,就猛往回跑。老伴儿抱着哭的声嘶力竭的孙儿——一只小手被火烧的起满了大白泡。老王看着倒在地上的断了半条腿的椅子,接过孙儿,头也不回踩着半个孙儿厚的雪,往前村的卫生院奔去。
隔天,老王劈了那条断了腿的椅子,那条儿子在世时,托木匠做了四条的椅子。
火烧的格外的旺。
午后,昏昏沉沉的老王听到了几声牛叫唤,他动了动手腕,怎么也坐不来。老黄牛去年下了牛仔崽儿,这时候到了饭点,老王早已经吃不下去饭,也再没有力气去割牛草喂牛了。
一朝少年时儿子去世的那一天,老王正坐在那棵白蜡树下的青砖上抽旱烟,隔着老远,烟袋里的火星一闪一闪,随之愈发虚弱,老王才回过神来,在树根上敲掉了烟渣,又嘬在嘴里来回抽了两口,通了通烟杆儿。
喂过老牛,老王顺着儿子骑摩托走的那条路沿路走过去。整条路上却迟迟不见摩托车喇叭响,也不见车灯亮。走过隔壁村的岔路口,老王决定回家去。
从儿媳妇丢下孙儿离家后,这小家伙算是对老两口唯一的慰藉吧。
隔天早上一大早,老王又沿着马路出门了,走到村头,迎面走来了一群人。老王抬了抬头,扯了扯红色的布绳裤带,息了烟袋,却仍然叼在嘴里。
小王连人带车翻到了大石崖拐弯的沟里,没有人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死的。沟下的石子儿半染成了暗红色,小王头向着岸边,一双半旧的皮鞋已经丢了一只,另一只鞋底也穿了洞,一双脚血肉模糊,脚下两个圆圆地血坑。
老王简单的操办了丧事,把儿子埋在了那片松树林里,老王想,春去秋来,那一层一层的落叶,总会盖住儿子暗红的血,总能抚平儿子额头凹陷的伤口。
老王还是去割牛草,还嘬着嘬了几十年的烟袋锅,还是给人犁地,也种着自己的庄稼,日复一日的还坐在那棵小王亲手栽下的白蜡树下,望着那片松树林出神。
一朝少年时孙儿从屋里跑出来,扯了扯老王的胡子,老王才缓过神来,欣慰的拉着孙儿,伸手从树上揪了几片白蜡树叶,递给孙儿,留了一片折起来噙在嘴里,吹了自己记忆里残存的儿时的调子。
傍晚时分,夕阳侧着从窗户照进来,打在搁满药的桌子上,老王动了动指头,嘴角轻微抽搐。老伴儿俯下身子,耳朵贴在老王嘴边,好一会才坐起身来,搭手把老王翻过身去,转向窗外。
路口的白蜡树摇曳,正对着那片松林。
一朝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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