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希望我不是第一个，但尤其希望不是最后一个——这样或许有一天，会有人能够理解我的感受。我是说，了解一根胡萝卜感受的感受。
起因是我摔了一跤，一颗快要开花的胡萝卜插进了我的锁骨上方。
“我完美的避开了大动脉和气管和所有重要的部件，我是很厉害的胡萝卜。”
闭嘴！不，不是说您，正在看我文字的人呀！请你一定不要离开！这些引号中的文字，是胡萝卜的话。在我写、您看的世界里，我对您说话就不必用引号了吧？要不然太奇怪了。我绝对没有疯掉，我只是被胡萝卜插中了，然后现在我能感到它打算表达的意思——它开启了一种我们共通的理解或者接受方式，我被迫要听它说话，不，更像是絮叨。
“嘿！我听着呐！我不是絮叨！我能让你说这么多却没被打断，我很善解人意，非常善良的！这是我们植物共有的长处！你想原原本本记录下你的感受，就不要说我的坏话！”
您看，就像这样。它当然并不会出声，但是我真的知道用我的语言怎么去理解。而且这些被我自己翻译过的东西就这么侵占我的思想，让我不能不去管。
不，不必担心，我并没有出很多的血，也不大疼。可能，我的确还是应该马上去医院的，但是我想尽量迟一点。我能理解一根胡萝卜。这正在真切地发生，虽然除我之外不会有人明白，甚至永远不会有人相信，但这就是实际发生了的事情，我必须面对。而且我认为这么略带危险的怪诞经历也许也会有它的意义在，为了不让这一切失去原来的意义与样子，我决定记录下来，完全照实记录下来。
“那是不可能的，你们人类靠的是感觉，这些感觉——以我现在对你的感知，是绝对靠不住的。看见眼泪你就认为是痛苦，看见笑，你就以为是开心。这根本靠不住。要知道，我们植物，我们是大自然的一个部分，我们天然地分享着自然的一切，大自然的一切都在我们之间流动与分享，包括自然的知识。我们能感受到的，才值得依赖。”
什么叫分享大自然的一切知识？你一根胡萝卜能理解一棵几十年的大树？——抱歉，我的读者，您赐怜阅读我这些文字，我却总是在无意中就冒犯您！我必须要想一个办法，让我更少去让您感到不舒服。哦！这样吧！我现在专心去跟这根胡萝卜吵架好了，我想要跟您说的话，我都特别标示出来，这样可以吗？我真的希望专心记录下一切，所有从这胡萝卜上感觉到的东西，是的，一切！就这样吧，哪怕您认为在听一个，不，两个疯子吵架好了！请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没有人理解我的这个世界，真的很可怕，我也怕自己真的发疯。亲爱的、尊敬的读者呀，请原谅一个诚实的但经历异样的人吧，当然，还包括一根絮叨又，特别的胡萝卜。
“我可以说了吗？关于大自然的一切那个话题？在我干枯之前，我该告诉你的那么多，不要浪费时间吧。”
好的，当然。即便你是在欺骗我，能见识一根胡萝卜的智慧也不错。
“当然不是智慧，我有的只是知识。我们植物有我们自己的传播信息的方式，一株白菜被刚孵化出来的毛毛虫骚扰，我们附近的植物就都知道了，恐慌甚至会在它周围的植物间传播，因为它们也很快会被毛虫侵犯。再比如干旱的时候，我们所有植物的根系都开始朝着湿润的地方去生长，你以为水自己有力量拉扯我们的根吗？当然是信息呀！我们在传递信息。”
不会有自私的植物想要独占水源吗？不告知其他植物？
“只有一棵树立在那，它活不成的，没有别的植物一起抓住泥土，它自己能找到的那点水很快就养活不了它了。会变成沙土地上最后也是最惨的家伙的。”
呃，这种事也发生过吗？
“当然了！当然了，那些树知道的。它们可能没见过，但是它们有这样的知识。你的想法让我觉得不舒服，人类都是这样的，对吧，自私的念头旺盛到忽略了最后也会弄死自己这个事实。”
我们可能自私也不会弄死自己吧，我们的寿命比胡萝卜长很多，可以等下一次下雨。我们还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可以活得更好的地方。
“抢走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不去管后果，最后一定会弄死自己。我们植物都知道。风里都是这样的信息，我们都能感觉到。”
要是有植物故意这样散播消息呢？要是散播消息的植物其实最想有机会去得到一切呢？
“还好我只是植物，我永远也不想做人类。你的想法让我觉得惊愕，这样想你竟然不觉得羞愧！”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只是推测，你知道，有的人类真的会这样想，咱们就只是探讨一下好了，不要那么激动。咱们是幸运的，可以相互了解，咱们不该这样争执！
“是你幸运。你有机会见识到大自然广泛存在而人类却无法知道的知识，而我看到的人类的思想却非常恶劣。我好像掉进了很黑的洞里。”
是很红的洞，它刚才还冒过一些血，记得吗？好啦好啦，我还有事情想要知道。呃，那些大树的感受，你也知道？
“是的。它被虫蛀时，气味会不一样，它被你们人类修剪时，会散发出痛苦的因子。这些不用它来告诉我，我就能够感觉到。从风里头就知道。它要是想同我们交谈，会有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被我们感知到，甚至不用风帮忙。它需要我们知道，我们就知道了。”
有途径吗？媒介？或者是磁场什么的？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你现在怎么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一根胡萝卜，说过话吗？”
的确没有。亲爱的读者，它的确没有说过，但是我真的能够接收到，就像雷达扫描到了信号那样，那些解读自己就会输出到我的大脑里来，没有凭借就能够感到，这种感觉很像是——
“停下来！你开始想象的时候，你的信息就太乱了，我收到太多信息了，这对于一根胡萝卜来说，太艰难了！我会很快干枯的！停下来！”
好吧，我专心一些。这样你好一些吗？
“我吸收一点你的血液，你介意吗？在你把我或者拔出来扔掉或者最后吃掉之前，我还打算多有一点活力。”
我会感染吗？会死吗？你会变成妖怪吗？毕竟你是第一根吸血的胡萝卜。
“开个玩笑啦。植物死去的过程应该会很长的，没有水分补充上来，我也应该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的，只是我的生命活力会不断回缩，集中到最利于保存生命力的核心部分，专注地等待。”
再被埋进土里，你还能继续活吗？
“可能会有点痛苦——我可能必须要失去一部分身体了，但是有机会。我想这机会还不小呢。不过更大可能性会死，你难道会把我再埋回土里吗？你可能会因为我感染的，甚至也可能一拔出来你就死掉。”
只要我没有死掉，我一定把你埋回去的，你是特别的胡萝卜，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
“一旦埋回去，甚至一从你身体脱离下来，我就又只是植物了。你不会再感知我，不会再理解我，我继续生长、完成我本来开花、结籽的过程，却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就像其他所有的胡萝卜。”
嘿！你这些话让我想到了一本书，《小王子》，里面狐狸跟小王子说的和你说的有点像，可是照书里的说法，你会永远是不同的胡萝卜的，所有胡萝卜都会有你的影子的。
“算了，人类是健忘的。而且，人类能见到的胡萝卜那么多。再说，你真能分清我和别的胡萝卜？”
不，不太能吧。我想这真的很难吧。
“所以，你记得的，是有一根胡萝卜，而不是我。跟我没有什么关系，甚至跟你也很快就毫无关系了。你回到你的人类世界，你这些没人能相信的经历会让你变成疯子，于是为了让自己正常起来，你也必须忘记我。就算你记得一根特殊的胡萝卜的事，跟这根胡萝卜也没什么关系的。这根胡萝卜早就被吃掉或者腐烂掉了。”
我不会吃了你的！
“所以我只能烂掉了？你的那种厌恶我感觉到了。我说的这么轻描淡写，但是我真的并不喜欢这样的结果。我本来只是胡萝卜，现在变成了让你恶心的那一根胡萝卜了。”
对不起，这是种本能的反应，就像，就像，我比喻不出来，我想找一个胡萝卜能明白的比喻，可是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胡萝卜吗。
“因为你不必了解。”
你说的话很像人类，像正在生气的女孩子。
“人类真麻烦。我说的是我的知识给我的答案。我们植物很少有人类的知音，至少胡萝卜很难得到人类的理解。我们不是可以乘凉的大树，不是可以欣赏的花草，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被吃掉。我也不会去了解发酵了的鸡粪。”
这是一个好比喻。
“不是比喻，是知识。这个大自然是分层次的。我们植物是一层，那些动物是一层。”
人类呢？人类自己就是完整的一层，对不对？
“人类破坏了所有的层。”
我不太想谈这个，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我也了解一些的。我们，说些别的吧？
“很怕被指责，对吧。好，我也需要休息一下，我要把最外层的叶子舍弃，抽离水分回到核心。”
这样会疼吗？我是说舍弃自己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疼跟我想的一样不一样，但是我觉得用痛苦来形容，更好。生命力在植物身体里，是可以流动的，我可以决定让哪些部分生长得更好。就像插进你锁骨之前，我正要开花结籽，所以我调动所有的活力去做这件事。但现在的情境是我为了要活下去，多活一会儿，必须抽调更多的活力，去我的核心。我要被迫舍弃一部分身体了。这是痛苦的过程。最痛苦的还包括，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有用，我能不能再回到泥土里，能不能再继续完成开花结籽的过程，我自己掌握不了。”
为了不确定的未来所做的牺牲，是痛苦的？
“我没有什么未来，我只需要几天的时间完成我的过程。”
那之后呢？你还期待吗？
“作为植物，没有什么好期待。有没有虫，下不下雨，会不会被拔除，至少作为胡萝卜，我自己掌握不了。我不是橡树，不会活很久；不是柳树，不能断掉一部分身体就能再多长出一棵柳树。我的知识不允许我去期待，我是胡萝卜。”
那你的籽呢？你的籽是不是成熟得好，是不是能够再长出胡萝卜，这些新一代的胡萝卜有没有机会结籽，能结多少籽？
“停！我是胡萝卜。记得吗？我看不到的。我也不需要看到。我的知识告诉我，只要做出现在正确的选择就好。我没有结籽，胡萝卜并不会灭亡。我结籽了，我也还是看不到那些以后的事情的。”
所以你唯一想避免的，就是太早的死亡？
“可以这么说。本能让我努力去开花结籽。”
你怕吗？我是说死亡？
“我的死亡可能有两张方式，或者说原本应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被收获，然后被吃掉。还有一种就是烂掉，不管是在土里还是什么地方。如果不是一次性被吃掉，只要还有可能，我还是会收紧我的核心，把我的生命活力尽可能保存更久。就像你知道的，胡萝卜头会长叶子，会开花。如果是烂掉，只要还要机会，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我原以为，死亡给我的是两种东西，一种是痛苦，一种是失去。你只有一种对抗的方式？就是这样收紧、保存，只要有机会就能获得新生的方式？可是这样的可能性是多么的微小。
“不然呢？当时就失去所有生命力吗？万分之一的机会来的时候再去后悔吗。”
知道我怎么看吗？我见过很多人类的死亡，还有动物的死亡，经常是很痛苦的，伴随着极大的恐惧。对于死亡之后的部分全然没法知道，对于死前那些痛苦的过程，更让人紧张。更可怖的是，你永远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降临。这种可怕的感觉是潜藏在意识深处的，不去看它，还可以手舞足蹈；瞥上一眼，就会心胆震颤的。而且，因为死亡之后的事情并不能知道，所以死亡也就意味着失去，失去所有活着时手中有的一切。那些金钱、地位、名誉什么的自然不用说，那些感官享受永远失去已经让人痛苦至极了。再也不能品尝美食，不能感觉到清风，不能晒太阳，不能拥抱爱人！
“你注意到了吗？说痛苦时，你提到了失去，说失去时，你会觉得痛苦。它们是同样的。”
那么，我该为了失去而痛苦吗？或者因为痛苦而害怕失去？
“如果你是一根胡萝卜，就不会这样了。你没有时间去衡量这些的。春天里你从种子的状态里醒过来，就感受到了生命力在奔涌，空气里、泥土里、水里，到处都是。所有你收到的信息都是生长、生长。夏天里有时候会难熬，但是你还是想法设法去生长、去开花结籽，你收到需要紧缩生命力的信息时，也只是为了好时候来到的时候，努力去生长。秋天来了之后，你可能就不存在了。你可能留下了籽，也可能早就不在了。可是大自然还是那样，处处都是生命力，处处在生长。做了该做的事情，就够了。”
抱歉，我很爱吃胡萝卜。我一定吃了很多还想要继续生长的胡萝卜。
“胡萝卜就是胡萝卜，我们大概都学不会难过的。”
我也想做一根胡萝卜了，真的。亲爱的读者，谢谢您不觉得我发疯，读到了这里。再往后的事情我不打算写出来了。救护车来了之后，我的脑子里非常混乱，以至于没法确切记得任何事。胡萝卜传递给我的最后的明确的信息，应该就是我刚刚写下的那就话了。
现在我已经康复了，锁骨也已经长好，当然留下了一个疤痕。我觉得那就是智慧的足迹。虽然胡萝卜说它有的只是大自然里遍流的知识，然而这些于我而言，确实十足的智慧。
至于我现在还吃不吃胡萝卜？还是一切如常的。只是我会努力每次做饭都用掉一整根，留下永远实现不了的希望，是很残忍的事情，对不对。就像我现在还是经常有拿着胡萝卜再摔一跤的愿望那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