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建构技巧与文本张力
邓迪思
讲座时间:2018年6月30日 地点:宽城县会展中心多功能厅
这是我第二次来宽城了,第一次来的时候虽然住了一两天,但是非常匆忙,没顾上和大家交流,感到非常遗憾。这次来,能够和大家坐到一起,我们谈谈文学,挺开心的。这次活动要感谢刘局、刘主席,感谢马社长、艳侠,谢谢你们的热情招待和精心安排,也感谢你们对文学的热忱支持。
能和北野、闽山、绿窗一起讲课,心情很愉快,他们都是有真功夫,有真水平的人,他们的真实水平是要超过他们的名气的。千万不要觉得他们名气很大了,不是,他们的名气其实是比不上他们的写作水平的。我觉得,北野的水平,在某些方面,有他独树一帜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全国是一流的,是顶尖的。北野讲课非常有深度,他有一个很高的眼光,我相信大家受益匪浅。绿窗的散文近两年进步非常之快,有希望成为河北散文的一面旗帜,她讲课也很精到,传授了很多写作经验。
总有人问我,怎么才能写出非常优秀的作品呢?有秘诀吗?还真有个秘诀,这个秘诀得从欧洲说起,得从哥伦布说起,说欧洲殖民者从美洲带回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能够让人得病,得病以后大脑会产生一定的幻觉,然后就产生了大量的天才。这个不是我编的,而是一个叫德博拉·海登的美国人说的,他写了一本书。不信你们查去,尼采、王尔德、贝多芬、梵高、波德莱尔、福楼拜、莫泊桑,很多很多人,都是这么成为天才的。这是真事,是一种病毒,会传染的。
今天我讲什么呢?我讲的是第四个馒头。什么是第四个馒头呢?比如要吃饱肚子,得吃四个馒头才行。按理讲,你得吃了前三个,再吃第四个才能饱。可是今天我只带了第四个馒头来,前三个没带。据我了解,有些人已经吃了第一个,第二个了,有些人可能就吃了半个。甭管吃过几个吧,总之今天直接吃第四个。
这样虽然不好,但是,我觉得,了解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当然,今天讲的东西只是给你提供一个思路,一点启发。大家还是把基础打牢,然后再追求我今天讲的第四个馒头。如果你直接吃这个,写小说的时候直接玩这些技巧,很容易走火入魔,很容易不务正业,光在技巧上玩花样了。那样的话,就和我今天讲课的目的南辕北辙了。所以,我讲之前先提醒大家一下。
那么今天我来讲讲小说的建构技巧,还有小说的文本张力。说到建构,我得说一个老生常谈的东西,就是“文学源于生活,但是要高于生活”。这句话没问题,问题是大家怎么来理解这句话。很多人,很多很多人,都以为,我写的时候,思想高于生活就行了,写的东西要高尚,要高雅,要有高格调。是这么回事儿吗?
那么,我就要反问了,《红楼梦》写的那些肮脏的事,是高于生活吗?《包法利夫人》写一个女人养情人,是高于生活吗?《罪与罚》写一个大学生杀老太太,是高于生活吗?《安娜·卡列尼娜》写婚外恋,是高于生活吗?《红与黑》于连为了野心,追求市长夫人,是高于生活吗?《洛丽塔》写的是恋童癖,是高于生活吗?
如果按多数人的理解,那么这些伟大的名著,都是低于生活的。可它们为什么会成为名著呢?
你看闽山,写一句诗,“美女的风情有备而来,大师都是一些手无寸铁的家伙”,这诗高于生活吗?北野的诗,他会写一群狐狸精、一群女鬼围着他跳舞,是高于生活吗?其实,读北野的诗的时候,应该读到他的眼泪。闽山的也是,他的诗里有盐分。
所以我觉得不是他们写的有问题,而是你们的理解有问题。
在我看来,绝大多数人写的作品,都是平行于生活的作品,大家的作品我都看了,我认为都是平行于生活的作品,没有高于生活的。
怎么才叫高于生活?这句话只能从艺术角度去理解,而不能从思想品德的角度去理解。
我先来举个例子,比如这个杯子,你往里面倒水,你能让水超过杯口吗?一般情况下,不能。但是,如果慢慢慢慢地倒,一滴一滴地倒,那么水就会鼓起来,超过杯口。我们都知道,水是有表面张力的。物理课我们都学过,液体都是有表面张力的。
好,我认为杯子就是生活,而水就是作品,如果你的作品要高于生活,那么在艺术上,你必须要有一种文本张力。
或者这么说,你作品的内涵是超过作品本身的,也超过生活本身的,它有更丰富的甚至连作者也想象不到的意义,这样的作品,是高于生活的。
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由于文本张力的存在,它慢慢慢慢地推进,慢慢慢慢地让读者的情感达到最大值,产生一个“情感的开口”,这样的作品才是我心目中高于生活的作品。
这样的作品肯定是有思想性的,但是这个思想性不是我们说出来的,比如,你在作品里说,生命应该如何如何,我们应该如何如何?这不叫思想性。
一个作品的思想性,是体现在他的艺术建构上,是体现在他的写作眼光上,一个有眼光的人才会有思想。一个人,比如说北野,他和你写同一样东西,但他的思路和你完全不一样,他有眼光,而你是一般的思路。那么,我只能说,他的作品才是有思想性的,才是高于生活的。
那么,怎么才能建构一篇好的作品呢?
我再告诉大家一个秘诀,要找一个支点。找一个什么样的支点呢?找一个阿基米德那样的支点,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这个支点可能很小,它不是小说叙述的重点,但是,小说所有的重量全都压在这儿,小说全靠这个小小的点来支撑。
有了这个点之后,会让你的小说味道不一样了,你引入它的时候,会冒出来一些你想不到的东西,可能你写完了,还是意识不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噢,原来它隐藏了这么多东西,这么多味道。
你经常会听到那些著名的作家说,呀,我有个好题材,但我不知道怎么下笔,先放一放,先养一养。他要先养一养。养什么呢?就是养这个支点,这个东西一出来,他马上就会写了,马上就知道怎么写了。但没有这个支点,可能他会写得很平庸。有时候,一个作家,会养上几年,才会养出这个支点来。
其实支点,不单单是小说中有,散文里也有,诗歌里也有。这是一个很神秘的东西,就像一个法术,它会让你的作品像变魔法一样生动起来,鲜活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支点呢?这么说,因为文学最重要的不是价值观正确,而是心灵丰富,人性丰富,思考丰富。一部小说不是给我们讲一个道理,如果通过一个小说的叙事得出一个道理,那么这个道理是可疑的。因为一件事的发生是很多元素促成的,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比如说,某个人说我是这么这么成功的,那你不要听,他的成功有他的特殊条件,你用他的这个道理去复制这个成功,很可能你是失败的。
所以说文学不是给我们讲一个道理的,也不是提供一种主流价值观。它主要是展现丰富性的,我们怎么用更少的语言,展现出人生更丰富的色彩,更丰富的味道,这才是我们要做的。
但是在写作的时候,怎么才能展现人生的丰富性?你得有个东西,而这个东西又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你不清楚它有什么意义,只能凭直觉,直觉告诉你,只要加入这东西,就会有特殊的味道,那么,你就选择它。
这就是支点,有了这个支点,就可以更好地建构文本,并且产生文本张力。
这么说了,大家还是很模糊,不知道这神秘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没关系,我来举个例子。
我简单讲一个王海霞的例子,王海霞是邯郸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她的小说《烟花》获得过“北京文学奖”。她写了《察哈尔草原的羊》,讲有一个刘福林的开了一家羊肉馆,内蒙古的朋友给他送来好羊肉,还送给他一把好刀。有一天,县委书记的小舅子带了一帮人包场吃饭,结账时闹了起来,砸了饭馆,打伤了刘福林的母亲,他母亲犯了心脏病死了。然后就有人说情私了,刘福林不干,可报案呢,公安局不给立案。他饭店的小伙计虎子也受到威胁,不敢作证。后来虎子悄悄递给刘福林一个内存卡,里边有那天的录像,但刘福林拿到派出所,打开时,却变成空白的。
上边派巡视组时,县里安排了大量便衣到巡视组住的地方,阻止人们告状。无奈,刘福林只好到北京告状,但出站没多久就被两个大汉绑架了,然后又把他弄回来了。母亲的尸体本来在冷棺里,后来寿材店老板不让用了,刘福林就把母亲尸体存到冰柜里。可他回来一看,电被人掐断了,母亲尸体已经腐烂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刘福林磨了刀,黑夜潜入县委书记小舅子的家,在他举起刀要杀这个仇人的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些被宰杀的羊,想起了母亲的劝告。然后他就放下屠刀。
海霞给我看了之后,我就说,海霞,这些事基本上没有和生活拉开距离,很多事都听说过,而且那些事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些事,比这篇小说还精彩。除了结尾,不是生活中常见的,生活中一般都是把好人逼成罪犯,其他的,可以说都是生活中常见的。
就是说这篇小说,没有高于生活。大家记住,小说不是那种贴着大地行走的东西,而是一种飞翔的东西。它要高于生活,要有独特的想象,使小说有别于生活,与生活拉开距离。这篇小说除了结尾高于生活外,其他都是平行于生活的。
然后我说,海霞,我重新给你设计一个建构的支点,这个支点不是羊,而是刀。海霞开头写到的刀很有味道,刀充满了味道,可是海霞把它忽略了,它仅仅成一个道具,而没有成为一个象征,没有成为一个建构的支点。
大家想刀是什么味道的?刀是一个杀羊的工具,刀是一个有权力的东西,它是权力话语的一个象征。同时,它又是一个反权力的东西。刀在高太尉手里,就是一种压迫;在林冲手里,就是一种反抗。
刀还是什么?是一种装饰,可能是家里墙壁上点缀的装饰品,文人刀,体现了一种涵养和俊雅。刀这种杀人工具,有时候它可以充当和平使者,甚至能充当订亲信物,郭靖是金刀驸马。拿起刀的时候,是凡夫俗子;放下刀的时候,是佛道神仙。大家看,刀的内涵是很丰富的。
刀有没有仁慈?有啊,手术刀就是仁慈的。刀有没有形状?有也没有。比如伽马射线刀就是无形的。
我给她讲了这些之后,又给她说,我不要你写一个人,要你写一把刀。这是一把无形的刀,锋利又仁慈,犀利而又柔软。
然后你重新建构刘福林的形象。他是一个爱刀的人,他懂刀,也懂得怎样用刀。我不希望刘福林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形象,刘福林最好是一个复杂的人,他不是那么容易冲动的,他是有耐性的,就像林冲,林冲是能忍则忍的。正是这样,才让这个好汉有了更多人性的味道。
所以在设计刘福林这个人物的时候,一定要给他留下空间,他必须复杂,不复杂很难触碰人性深处的东西。
每一把刀都要赋予它一种性格。为什么?因为遇到冲突时,比如敏感话题时,县委书记的小舅子阻挠时,上访受挫时,刘福林不要说话,海霞也不要说话,让刀说话。
小舅子拿出一把杀气腾腾的刀,刀制造一种紧张氛围,你的重点是写这种心理恐惧,刀带给的恐惧,至于事件,不必要详细交待过程,交待结果就行了。
虎子不敢作证时,也是有一把刀在作怪,这把刀看不到什么样子,但刘福林知道,有那样一把刀。
上访时,来抓刘福林的那些人,其中一个可以长一个刀子脸,下巴很尖,脸很长,然后又是一种性格。总之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幻化为一把刀,所有的一切磨难都是刀在作怪。
我说海霞,你应该让刀登上前台,而所有事件点到为止,隐藏到后面。所有的事情都要巧妙设计,让刀替你说话,替刘福林说话。
可以把刘福林设计为一个爱刀的人,爱收藏刀,懂刀。
最后,结尾时,你可以写,刀无声地滑落下来,然后永久地滑落下去了。他可以把他收藏的刀都扔到河里。刀从他的生活中就此消失。
这样写的好处是,有弹性,而且刀的意义可以延展,它可以是权力话语,也可以是反抗话语;可以是怒火,可以是仁慈;可以是金刚怒目,可以是菩萨低眉。它包含了种种人性,它能够说出你不敢说的话。
这样建构出来的作品,它是有生命的,因为它在自说自话。你只负责产生它,有这么个概念,但如何发展,也许刀会告诉你,它想怎么样。这完全靠你的直觉。
我这么给海霞一讲,她特别开心,她说我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写了。她是吃过第三个馒头的人。我给她提意见非常省心,因为一点就透,点一下,她就能写到位。这个能力不用怀疑的,只要点一下,她的思路就能打得很开,经常比我提供的思路还要好,还要出色,这就是一种能力。
我们接着谈小说,一个好的小说,支点是非常重要的,建构是非常重要的,我建议大家不要养成见到题材马上动笔的习惯。因为任何一篇作品,都不能随意地写,你一定要做功课,做调查,做研究。并且认真地琢磨哪些东西是重要的,哪些东西不重要。通常在艺术中,那些被大众忽略的小事物才是有艺术味道的,而不是大众都盯着看的事物,大众选择的恰恰是你要抛弃的。你不能随便对待一篇作品,如果你随便对待它,那么它也会随便对待你,读者也会随便读,你的作品不会有任何效果的,你是在白费劲。你要学会养一个作品,你要反复地调查、研究、琢磨,直到你出现灵感,找到一个可以撬动整个作品的支点为止。这时候再写,这时候写味道就不一样了,会出来很多很多的味道。
曾惠有一个短篇小说,叫《原点》。我先来说一下她的建构方式:
第一步,是写一个市委副书记的秘书,叫林峰,他的妻子意外出车祸身亡了,仅留下一个六岁的儿子图图。然后他的好朋友,也是大学同学,叫商列东,是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非要约林峰晚上吃饭。
第二步,在饭桌上,商列东就使劲劝说林峰,说给你介绍个女孩子,是一个小学教师。在这之前,林峰已经见过九个人了,之前见的那些人,不是问他什么时候提拔,就是问他有几套房产,有多少存款。这让他心生反感,都没谈成。
第三步,是林峰见了这个女孩,比他小十来岁,年轻也漂亮。并且很有涵养,总之是那种让人心动的类型。这个女孩叫路遥遥。因为工作忙,林峰也不主动和路遥遥联系,都是女孩主动和他联系。然后这个女孩子也特别喜欢图图,哄得孩子特别高兴。几次之后,林峰和路遥遥的感情越来越好了。其间,女孩子想让林峰说句话,给她评个初级职称。但林峰比较正直,他不希望女孩依靠他的权力来获取不当利益。但女孩也没有生气,很理解他。
第四步,全市人事任免,岗位变动,他的同学商列东当上了县长,而他却离开秘书这个职位。他很苦恼,这时路遥遥说家中被盗,要他去陪她。实际上,是路遥遥故意骗林峰的,为的就是见他一面。女孩子想让林峰留下来陪她过夜,但是林峰坚守做人的底线,坚决要回去。
第五步,林峰觉得官场不适合他,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到大学任教更好一些,更适合他。当他告诉女孩子,告诉这个决定时,女孩子生气了。埋怨他不和她商量,从此以后,女孩和林峰再无联系。
第六步,林峰看透了这个世界,觉得这个社会上的人功利心太强,他难寻找一块清静之地。图图想妈妈了,之前林峰没告诉儿子,妈妈已经在天堂了,而是骗儿子说妈妈去美国了。这时,林峰用微信说,明天带你去美国找妈妈。
好,这就是曾惠的建构方式。在我看来,这个故事讲得太老实,真的是太老实了。咱河北人的写作,多数都太老实。小说上,除了河北四侠和少数一些作家,有一些新东西之外,多数人不会像南方人那么精巧地建构一篇作品。
哪怕是很大牌的作家,我私下听到过批评,听到过中国作协一些专家的批评,说是写得太实。太实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没有高于生活,而是平行于生活,或者低于生活的。这些作品道德品质很高,曾惠这篇道德品质也很高,有些大牌作家也是写正能量、主旋律的作品,但是,这样的作品艺术性体现在哪里呢?
大家看,曾惠写了林峰这么一个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是一个当今社会不多见的,很道德的人。曾惠以这个人来批判社会上的世俗价值观,批判那种功利心。这不能说有错,但是,这样的作品,很难产生那种独特的艺术效果。
我对曾惠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把林峰这个人写得太正直了,我不是否认社会上有这样的人,确实有。但是,这个人物太单薄,缺乏血肉。
而人性是复杂的,你写了这么单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他的丰富性从哪儿体现呢?没有丰富性,很难把一个人物形象立起来。
我这么给你说,在文革期间,我们的样板戏,《沙家浜》够弘扬正气的吧?主要突出哪个人物形象呢?要突出指导员郭建光的形象。这是一个高大的英雄形象,是革命的化身。而且在国家领导人看了最初的剧本之后,提出了意见,这个意见是什么呢?要大力弘扬英雄革命人物形象。所以,在戏里边,你们可以看看,经常有郭建光大段的唱词,他一唱别人都不能吭声了,他是绝对主角,对吧?
但是,但是什么呢?这么卖力地宣扬郭建光,观众记住了没有?你们今天能够记住谁呢?大多数人能够记住谁呢?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江湖女人阿庆嫂,甚至是记得住刁德一都记不住郭建光。说实话,这两个人物形象,可比郭建光给观众的印象深刻,对吧?
为什么?因为阿庆嫂,她的形象是饱满的,她是复杂的,可不像郭建光那么单纯善良。观众记住的是阿庆嫂,
所以说,艺术这东西,可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它有它的规律。你想弘扬正面人物,可是,观众不买账,读者不买账,那么,你塑造的人物能成立吗?不能。
那么莫言怎么写小说人物呢?莫言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他有三句话,就是把坏人当好人写,把好人当坏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
莫言的意思是什么呢?不要把人脸谱化。人都是复杂的,如果你觉得人不复杂,那么是你看得不透彻。
很多时候,你多想一层,人就不那么绝对了,人都是有缺点的。说人非常好,是不是意味着他一点私心都没有?一点邪念都没有?让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所谓的好人,实际一样会生邪念,但是,他能克制自己,能够克制自己不干坏事。他不断提高自己的修行。他能控制自己。另外,还有一点,好人,看你怎么定义了。要是个明白人,明白事理的,这样的好人没问题。可要是糊涂人,他的善良是可怕的。真这样,一个糊涂的好人,比一个明白事理的坏人还要可怕,他干的坏事可能比坏人更坏。
什么是坏人了?坏人这个定义也不是想象得那么简单,我想问大家一句,《红楼梦》里的赵姨娘是不是坏人?
大家可能都会说,很坏,面目可憎。曹雪芹就是那么写的,赵姨娘可憎,太坏了。
我怎么看赵姨娘?我觉得,贾宝玉身边的丫头里,也有一个赵姨娘。谁呢?晴雯。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想想,假如晴雯成了宝玉的妾了,她是一种什么地位?甭管宝玉娶了宝钗,还是黛玉,他们生了个小宝玉。而晴雯生了个小探春,小贾环,会怎么样?
赵姨娘的例子摆在那儿呢,探春是她生的,可探春只能认王夫人当妈,认王夫人的弟弟当舅舅,连管教子女,她都说了不算。她没有地位,可她不甘心,于是生出许多事来。
赵姨娘年轻时,未嫁贾政时,也是漂亮的、心气高的,否则贾政怎么会要她?否则她怎么会生出探春那么一个漂亮丫头?探春身上多少有一点赵姨娘的影子吧?赵姨娘未为人妇之前,是不是一个晴雯?
晴雯是个省油的灯吗?厉害着呢,撕扇子,打丫头,刁蛮,一点不让人。她肯忍让吗?她可不是袭人。她也不是平儿。她那性格绝对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
当然,宝玉不是贾政,他喜欢女孩儿,他喜欢世法平等,他对晴雯要好得多,可能会没那么多事。但他喜欢归喜欢,那种封建礼法,那种宗族制度,会让他随心所欲吗?不会的,只能按规矩办事。所以还会生出一些事来,即使晴雯成不了整个赵姨娘,但成一半,成三分之一,这个是没什么问题的。
你说曹雪芹就是往坏里写赵姨娘,我不这么认为。因为贾宝玉有一句话,他说女人没结婚前都是珍珠,一结婚了就成鱼目了,就成鱼的眼珠子了。但是,旁边的婆子马上反驳他了,说二爷,你要结婚了,你的女人是什么呢?然后贾宝玉立马不吭声了。他为什么不吭声,因为他知道,像黛玉、晴雯这样的女孩子,结婚后也会变的。
那么曹雪芹的用意是什么呢?是警幻仙子说的那句话,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她们都是可怜人,赵姨娘也是可怜人。晴雯是个悲剧,赵姨娘也是个悲剧,大观园的女人都是悲剧。所以,曹雪芹不是要写赵姨娘坏,她是在写赵姨娘可怜,曾经像晴雯一样的女孩子,变成这样了,可怜人哪。
说了赵姨娘,再说李纨,李纨是个大善人吧,特别老实,特别安分。《红楼梦》里说她一句坏话了吗?但是,在脂批里,恰恰写了她最虚伪。贾家败落后,只有贾兰中举了,当官了。亲戚朋友投靠李纨的时候,求她救济的时候,她可是冷若冰霜,把人一律拒之门外的。她是个非常自私的人。所以,我们不要简单地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对吧,人都是会变的。而且我们真的要写一个坏人的时候,要用菩萨心肠来写,要用怜悯的笔调来写,要用对好人的那种同情心来写,这样才能写出深度来。
为什么把自己当罪人写呢?雷平阳有一句话,他说,世界是个巨大的谋杀现场,我们都是同谋。有道理吗?有。我们在追求消费的同时,在破坏环境,是吧?我们在很多事的时候,比如教育孩子,其实是在扼杀孩子纯真的心灵,在扼杀孩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我们要看到我们犯下的那些罪恶。
那么接着谈曾惠的小说,她的人性写得不足,而且内涵也单薄,就表达了人心功利化这么一个主题。这篇小说有一万字,一万字的小说只写这么一个主题,一个内涵,是不够的。那么现代小说是什么样的,是多主题,多内涵的。我们必须得写出那种丰富的色彩,丰富的味道,这样才能成为一篇好的小说。
那么这篇要怎么修改呢?我想重新建构,但是发现很难,因为我找不到一个可以作为支点的东西,在小说里找不到。我只能试探着建构一下,但不一定好。因为写作是很需要去发现一个有内涵的东西的,突然发现的东西,在我没有了解你掌握的素材之前,我不好下笔。
在没有突然发现的支点的时候,我只能硬安排一个,比如一个沙漏,可以称它为时间之沙,可以是那个小男孩的生日礼物,是他妈妈送给他的。
然后这篇小说叙述的视角也变了,不再是全人称的上帝视角,而是改为第一人称叙述,但是这个叙述者不是林峰,而是以小男孩图图的口吻来叙述。
第一步,我拿着“时间之沙”等着妈妈,平时爷爷接我回家后,我想妈妈的时候,就会拿出这个沙漏来,颠来倒去,弄上几次,妈妈就神奇地回来了。我从来不用它等爸爸,因为爸爸太忙,经常不在家。生日的时候,妈妈送给我,我本以为她会送给一个变形金刚,或者一个直升飞机,或者一个大汽车,但是妈妈只送了这么一件小东西。我有点失望,妈妈说,这是“时间之沙”,让我用来珍惜时间,可我实际上用它来打发时间,比如等妈妈。
第二步,今天“时间之沙”好像失灵了,怎么也等不来妈妈回家。不但妈妈没回来,爷爷不知有什么事也急匆匆地出门,只剩下奶奶陪我。天黑了,我都困了,奶奶让我跟着她睡觉。奶奶接了个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奶奶流泪了。奶奶说今天妈妈不回来了,让我早点睡觉。奶奶说爸爸明天回来,可我不想爸爸,爸爸是个坏人,不会给我讲故事,不会陪我玩,说话也不幽默。别人都说爸爸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我没发现他有什么本事,他很笨。第二天起来,我发现鱼缸里最漂亮的那条鱼不动了,任我怎么拨弄它,它都呆呆地望着我。奶奶把它捞出来,埋在了花盆里。
第三步,我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事,家里来了很多人,好多亲戚。但他们都不告诉我,妈妈去了哪里,他们把妈妈藏起来了吗?他们有什么秘密吗?我悄悄地问小表哥,小表哥把我带走,到一个大人看不到的角落里,他告诉我,妈妈死了,去天堂了。他要我保守秘密,不许告诉大人是他说的。我不知道天堂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妈妈习惯天堂的生活吗?小表哥看到我不哭很吃惊,问我为什么不哭,我说我的小鱼也死了,我也没有哭。
第四步,今天爸爸带了一个漂亮的阿姨来接我,她哄得我很开心,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都快忘掉妈妈长什么样了,但是今天我又想起了妈妈。其实我想对阿姨说离爸爸远一点,因为爸爸骗我说,妈妈去美国学习了。爸爸是个骗子,我知道妈妈死了,但我就是不告诉他我知道,爸爸骗我,我也要骗他。不知为什么,爸爸总喜欢带着阿姨,再带着我玩,有一天我们去山里,去了爸爸朋友开的一个养殖场,玩得非常开心。爸爸喜欢吃肉,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我觉得一定是一个野兽变的。阿姨爱吃青菜,阿姨的的皮肤特别好,有股清香的味道。 我对阿姨说,我想亲你一下,阿姨说,好啊。然后借亲她的机会,我在她耳边悄悄问,爸爸亲过你吗?阿姨瞪大眼睛,问我为什么这么问?我说,我是为你好,千万别让他亲你,他嘴里有股肉腥味。
第五步,爸爸告诉我,他不当官了,他要去大学当老师,今后可以用更多的时间陪我了。我特别开心,爸爸总算良心发现,改邪归正了。阿姨来找我的时候,我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姨。阿姨问,真的吗?我说是的,千真万确。然后阿姨的脸色就变了,她呆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给爸爸打电话,她说什么我没听懂,只隐约明白阿姨说爸爸不尊重她。我看也是,爸爸确实不尊重她。阿姨说,爸爸把她当外人,有事不和她商量。这是爱她吗?我看爸爸也不爱她。还不如我爱得多一些呢。我拉拉阿姨的裙子,低声说,阿姨,我爱你。阿姨哭了,她哭得很伤心,我赶紧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拿了一张又一张。真没想到,我的爱让她这么感动。
第六步,阿姨许久没来,我很想念阿姨,我想去她的学校上学。但爸爸说,阿姨不会来了,我很伤心。阿姨也去天堂了吗?我非常伤心。爸爸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发微信给我说,明天带我去美国找妈妈,我对他真是忍无可忍了,我回复他说,爸爸,你这么骗我,有意思吗?我非常生气,摔碎了时间之沙,那些蓝色的沙子,就像一片海浪,涌过来,静静地扑到我的脚下。
这是我设想的一种建构方式。并不是说这样就好,而是给曾惠一个启发,小说的写作方式,建构方式有很多种,你未必非要从正面切入,完全可以打开思路,从别的角度来写这些事。
为什么我要选取小孩子的视角来写,因为曾惠的小说里有很多生硬的、世俗的东西,而她写官场小说时,这些东西是避免不了的。但是这些东西是需要淡化的,需要柔化的。这些东西像钢钉一样,缺乏人性的味道,破坏人性的味道。我没有别的办法,用小孩子的眼光写时,会把人性中那些柔软的东西带出来,会出来很多味道。
至于用“时间之沙”作为支点,这点我没有想太清楚,只是隐约地感觉到,“时间之沙”首先是个对立的东西,两个尖互相对立。爸爸在骗孩子,而孩子也在骗爸爸,互相对立。而对立之后还要消解它,要解构它。那么只有时间能够办到这一点,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东西都会破碎的,会分解,会显现出另一种面貌。我不愿意那个叫遥遥的女孩子是个坏人,她有功利心,不假;但是,站在她的角度,林峰这种不和她商量的方式是在伤害她。就说你们在座的各位女士,哪怕再没功利心,男朋友或者老公不尊重你时,你是什么感觉?而林峰,我也不愿意他就那么没功利心,他既然想往高处爬,说明他有功利心的。只不过他失败了,失败之后他要为自己找个解脱。而时间之沙,当沙子在沙漏中的时候,那是时间在流逝,时间的流逝意味着等待。到了结尾,没有必要再等待了,时间需要漫延出来,情感也需要漫延出来,所以我让时间之沙碎掉,让它像海浪一样漫延出来,一切问题交给时间去解决。
这样的建构方式,我不敢说多么好,但是我敢说每一个设计都是精心安排的,没有随笔,每一个东西都有它的设计用意。所以,曾惠,你在建构小说时,你写一件事,一件物品,一个对话时,都要有它独特的用意,只有这样,才能写出那种有味道的小说。懂了吗?
刚才讲了曾惠的短篇小说,接下来,讲一篇姬秀春的中篇小说,三万字,《东边日出,西边日落》。姬秀春今天没有来,本来说赶回来请我喝酒呢。既然没来我就讲他点坏话,我得说,曾惠是个很优秀的作家,姬秀春是个很差劲儿的作家。
《东边日出,西边日落》这个标题带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味道,小说也是讲人生命运的。秀春兄,我早就和他认识,是老朋友了。对于他的写作,得说,他非常努力,一直在往前走。他能把握比较大的东西,这是他的优点。缺点呢,是线条粗,缺乏精细描写。这点呢,也是北方许多作家的通病,北方作家喜欢什么?喜欢长城式的东西,写一种非常宏大的东西,而在细节上,不那么重视。而南方作家,他们喜欢苏州园林式的写作,每一处布局都非常精巧、细腻,独具匠心。这个南北差异一直存在,但是,从实际效果来说,南方的作家要更胜一筹。
这个原因呢,主要是我们进入了现代社会,进入了新时代,在这种多元化的社会里,那种宏大的民族史诗式的作品似乎不具备土壤了。包括国际上也是,很少见到像《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样类似英雄交响曲式的宏大主题了。在阅读上,读者也都分化了,喜欢网络小说的只看网络小说,喜欢严肃小说的只看严肃小说。再进一步分层,有的读者就喜欢那种不讲故事的,只描写心理氛围的小说;有的读者就喜欢故事型的,能够讲一些人生道理的;有的读者喜欢看压抑的、消沉的作品;有的读者喜欢积极的、向上的作品。
除此之外呢,大众的审美趣味变了。你看网上要是曝出一个幼儿园的事件,大家高度关注。相反,那些和民族命运有关的东西,关注的人反而倒少。可能有人会说,现代人都堕落了,都自私了。我觉得不是这样,我觉得这是文明进步的必然。为什么呢?我们过去,是生活在一种国富民穷,国强民弱的环境下的,那么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基本上接受了一个观点,就是民富才能国富,民强才能国强。也就是说,有了一个以人为本的理念,包括十九大之后一些改革,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更加尊重个体生命了,把个体生命的尊严放到了一个重要位置上。
那么,现代写作和传统写作也不一样了,它更注重个体生命的诉求,而时代诉求是一个背景,被淡化掉了。
说这些呢,只是提醒一下大家在写作时,要把重点放在对个体生命的探求上,史诗性的东西尽可能少写,你也写不了。这种史诗性的东西,80年代以后也就是一个《平凡的世界》,尽管得了茅盾文学奖,但是,评论家对这部作品争议很大。包括评委在内,争议很大。如果在大学的课堂里,讲文学史,讲文学创作,谈到《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批评的,这部小说写得没有技巧,犯了很多不该有的毛病,该多写的地方少写了,不该写的地方写了一大堆。艺术是需要精细打磨的,这么粗糙的一个作品,它称不上是艺术的。而且,小说是什么?是飞翔的东西,不是紧贴着大地的东西,不是现实生活的一种复制,而是一种超越现实的东西。还得说《红楼梦》,像贾宝玉那种性格的人,只爱跟女孩子玩,在现实生活能存在吗?林黛玉那样的人,哭哭啼啼,小肚鸡肠,在现实中能存在吗?是不存在的,生活可能有像黛玉的,比如赵春丽,性格上有几分像林黛玉,但不可能百分百像。就算陈晓旭也不会百分百像的。百分百像就没法生存了。这就是什么呢,大观园完全是一个脱离现实的地方,在荣、宁二府里,那些生活是贴近现实的,但是,大观园,是一个和生活有高度距离的地方,实际上是太虚幻境的人间版,完全是理想色彩的,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所以说的,好的艺术是与生活有距离的,是飞翔的。
而《平凡的世界》是得了茅奖,但是,这是考虑了作品的时代诉求,考虑社会意义给的奖。给了就是经典吗?什么叫经典?还拿《红楼梦》为例子,这个人物塑造得鲜活,这处场景描写得精致,这个语言运用得微妙,到处都是例子,拿来就是写作教材,随手摘几句,你都觉得,呀,这水平太高了。可《平凡的世界》你能拿出什么例子让我们来学习它的写作方式?反面教材倒是有,这处写失败了,那处写失败了,这种例子很多。我们是从来没见过一部倒处是败笔的经典的。
说了几句闲话。下面来说一说姬秀春的小说,他的建构方式:
第一、杨守业的成分很高,算是地主家的后代。小的时候,他、我、红杏是三个最要好的小伙伴。我和红杏家入社时分的东西都是杨守业家的。中学毕业的时候,村里一个工人名额,我和杨守业竞争,但是杨守业的爷爷给斗怕了,怕再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杨农副业去。然后我就当了工人。后来家里介绍对象,介绍红杏,我不愿意,怕再回到农村。红杏很伤心,说一定要活出个样子给我看。
第二、红杏很快嫁给了杨守业,但杨守业迷上赌博。红杏说,这都是命。而我则转正了,并且爱上了写作,还结识了刘小沫,刘小沫爱我的才华,嫁给了我。
第三、杨守业借政策的春风,成了村里的万元户,红杏给他生了俩大胖小子。杨守业托我给他找个关系,在钢铁厂那儿弄点钢材。
第四、刘小沫也生了一个儿子,而且她到报社当了记者。回村时,看到杨守业家里的房子是全村最好的。
第五、杨守业想拿钱哄钢铁厂的女诗人,结果遭到拒绝,他也不做钢材生意了。后来承包了制药厂,当了厂长。
第六、杨守业做了违法生意,被公安局抓了。有人劝红杏和杨守业离婚,红杏不干。她守着两个上初中的儿子,独自苦撑这个家。并且用菜刀架在脖子上,坚决不让家族其他人打铁矿的主意,守住了家里唯一的财产,铁矿。
第七、红杏开了一家山水豆腐店,遇到不讲理的客人,她也能巧妙周旋,在生活不易的情况下,苦撑着这个家,得到了人们的尊重。
第八、杨守业刑满释放,而铁矿也刚好涨价,他再次成为富翁,他的两个儿子也结了婚。他们家盖了别墅,但后来开矿时出了事故,赔了一大笔钱,杨家又由富转穷。红杏向我诉苦说,那个寡妇“大敞门”和杨守业勾搭到一起了。
第九、我和杨小沫退休后,回到村里居住。看到因为铁矿开采,造成了环境破坏。杨守业的家败落了,一幅萧条景象。和我喝酒时,他说他对不起红杏。
第十、杨守业终于醒悟过来,决心和红杏一起好好地过日子。村里的大桲椤树枯死了,它是村庄一个时代的见证。但是在枯死的树下,新生了一些桲椤的幼芽,太阳升起来。
首先得说,秀春兄能够在短短的三万字内,写出了两家人大半生的命运变化,写出了沧桑感,这点是值得表扬的。但是,这部中篇,问题也是出在平行于生活上,没有高于生活。要说这样的故事,应该有很多,并没有什么特殊性。这个故事能够引起我们一番感慨,但是不足以让心灵升华。
所以说,每一个作家,在动笔之前,都得想想,我究竟要表达些什么?小说中究竟哪些东西才是高于生活的?我怎么才能产生文本张力?这几个问题,是困扰作家创作的主要问题,我们辛苦半天,总不能得不到赏识吧?作品总得产生影响力吧?就算撇开这些外界因素不说,我们起码要对得起自己,给自己写的也要对得起自己。
秀春兄这篇小说,分成了20节,说明什么问题?说明在结构上太破碎了,假如你分成10节,相当于10颗大珍珠,多漂亮。但是分成20节的时候,就成了20颗小珍珠,就有点小家子气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主要是他采取了双线式叙述结构。
这样的话,我和杨小沫的故事就要挤占红杏和杨守业的故事的空间,这样小说的主体部分就给挤扁了,很多情节没有展开,就形成了粗线条的讲述。如果是个长篇小说,挤两个故事没问题,但中篇小说最好不要这样。
即使是长篇小说也要考虑这个问题,另一个故事有没有意义。托尔斯泰在构思《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最初的构想是以列文、吉提的故事为主的,安娜只是一个次要人物,她是一个伤风化的风流荡妇。后来写着写着,托尔斯泰的看法就变了,他发现安娜身上充满了艺术味道,而列文这个故事实际上是平淡的。但他依然保留了这个故事,保留的原因有他的思考。这两条线,安娜的故事,是她对这个社会的反叛,她和渥伦斯基私奔,是对个贵族社会的反叛。这么一个杰出的女人,她出于什么原因要叛逆呢?这说明社会出了问题。而列文的故事,其实吉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列文,他是对现实的关照。
安娜是提出问题,列文是寻找解决方案,最后列文实际上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只能到上帝那里获得心灵的出路。列文的意义就在这里,所以保留下来了。
秀春兄的双线结构类似于《安娜·卡列尼娜》,但是,我和杨小沫的故事就是个陪衬,缺乏对现实的思考,如果再有思考的话,小说的篇幅就很长了,所以这个故事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它削弱了红杏、杨守业这个主体表达。
所以我建议,秀春兄干脆把这个故事砍掉,不管多么喜欢这个故事,一定要痛下杀手,砍掉它。
这是第一点。再有一点,红杏和杨守业故事中的戏剧冲突,尽可能淡化。为什么要淡化呢?因为这篇小说无法以情节取胜,它不够离奇。在处理这种文本上,尽可能去体现生命的味道和生命的思索,而不是生命的故事。
淡化还有一个什么好处呢?好比一个人,如果他一个劲儿地纠结自己那些起起落落,纠结他的那些生命波折,那么他会看不到很多东西。他太世俗化了,他一生没有醒悟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反过来,假如一个人已经将这些看得很淡了,那么他会发现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他会对生命理解得更深刻。对吧?
小说也是一样,如果你纠结于那些起伏的情节,那么你肯定会失去对人生的思考。而你要思考人生的时候,那肯定要淡化那些情节。小说要高于生活,就体现在你对戏剧化情节的淡化上。而且淡化之后,会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文本张力,会让小说充满了味道。
我再说一个技巧,其实在叙述红杏拿菜刀架到脖子上,阻止家族的其他人挖矿时,这个情节描写不成功。也就是你对这样的情节并不熟悉,没有经历过,所以写不出活灵活现的场面来。这样的话怎么办?淡化这个冲突,你只是写红杏的心理,她回忆起那一个瞬间,就是拿菜刀的那一个瞬间,那时候的心理细节,而那些家人怎么样,没必要写,只写个结果就行了。你把重点放到红杏对人性的理解和感悟上,这个感悟大家都能写的,也好下笔。
碰到不熟悉的场景时,一定要学会绕着写,你找你熟悉的东西写,用偷梁换柱的办法写。咱们河北作家比较老实,不会玩手段。做人可以老实,写小说可千万不能老实。
那么这篇小说的支点在哪里呢?就是秀春兄提到的桲椤树。你可以围绕着它来建构,赋予它一个象征意义。
在叙述手段上,其实可以抛开这种线条式的叙述,可以采取一种碎片化的叙述。我来尝试一下,只是给秀春兄一个参考,只是为了打开思路而尝试的,并不是说有多好。为了方便,小说中的“我”先暂时用春江两个字代替。
第一、桲椤树一棵命运树,至于为什么是命运树?没人知道,总之,红杏常常在树下思考她的一生。她已经生出白发了,两个儿子也结了婚,她已经是当奶奶的人了。她觉得这一生也没有爱过杨守业,她就是赌气嫁给他的,她一生都在赌气,要活出样子。她回忆起儿时在桲椤树下玩耍的那段时光,她、春江、杨守业。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就是喜欢春江在树下奔跑的样子。
第二、杨守业知道红杏喜欢的是春江,所以结婚后,他觉得也没有得到红杏的心,得到的只是红杏的身体。爷爷不让他当工人,本来他很有希望的,可这个机会不得不给了春江。他不甘心,但没有办法。他迷上了赌博,其实不是迷上,他只是不想看红杏罢了。爷爷带着他,到桲椤树下,说这是祖宗种下的树,只要树还在,就还有发家的希望。爷爷讲起他被整的经历,说“人心隔肚皮,里外不相觑。”然后他又想起儿时,爷爷指着那些田地,那些牲口说,那些东西曾经都是他们家的。
第三、娘说起春江的时候,红杏脸红了,尽管从小到大一起玩,但有人提亲的时候,她还是脸红了。她想以后得躲着他,别让村里人看到他俩走在一起。可是她又想见他,和他说说悄悄话。但是,很快传来一个让她发疯的消息,春江不要她。怎么可能?她满腔愤恨,约他到桲椤树下,问他原因。他的话让她无言以对,她觉得这是不是他,肯定不是。她说,她要活出个样子。春江走后,她好像听到桲椤树的叶子发出一声叹息。
第四、想想这十几年来,红杏的心思都在两个儿子身上,也许她不是一个好媳妇,但她是一个好母亲。对于杨守业,她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或许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她一度是感激他的,因为他争气了,做钢材生意,成了万元户,后来又当制药厂厂长,她有了面子,满足了虚荣心。杨守业经常不在家,她没觉得多么想他。但是,她又有些担心,担心他找别的女人。她对镜梳妆,突然想再年轻一回。
第五、杨守业被抓的时候,红杏一度觉得天塌地陷,但她很快醒过来。她想起杨守业那些温柔的瞬间,她觉得他还是爱自己的。她暗暗祈祷神明保佑,不要让杨守业死,如果他不死,她一定好好地爱他。在她眼里,杨守业只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她会让这个孩子重拾信心。神明还是保佑她的,这让她相信,是老天给了她一个重新看待杨守业的机会,她觉得在感情上,亏欠杨守业太多。
第六、她知道人心可怕,但不知道亲戚,哪怕是一个家族,人心也这么可怕。她回想起把刀架在脖子上的那一刻,是真的想一死了之。这种绝望是第二次了,当她听到春江不要她的消息时,也曾这样绝望过。越是这种时候,越得咬着牙。不是没有人劝她离婚,但她不,她觉得这个男人现在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会联想他在铁窗内多么煎熬,比她现在的处境更煎熬。她开了家豆腐店,然后苦撑着,等着杨守业回来。
第七、杨守业回来前,从来没想到会碰上红杏这样的眼光,是他结婚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他从来没有这么感动过。红杏做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亏欠她。他要努力挣钱,回报她,要让她过好日子。铁矿涨价了,他再次发了财,盖了别墅,他对红杏说,我对得起你吗?而红杏摇摇头,说,她要的不是这个。女人要的不是这个。杨守业不明白。杨守业觉得女人的心思真的很难懂。
第八、杨守业没想到命运如此波折,出了矿难,他再次跌倒。桲椤树也渐渐枯了,他想起爷爷的话,觉得这次是真的完了。像桲椤树一样,几百年的家族积淀,毁在他的手里了。他觉得没脸见红杏,然后和“大敞门”终日鬼混,他是失败者,但在“大敞门”心里,他还是个英雄。但他也知道,红杏从来没有抱怨过他,她只是说,不在意他的成功与失败,她要的不是这个。她到底要的什么?杨守业怎么也不明白。
他去桲椤树下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枯枝流泪。忽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对“大敞门”说,你走吧,我要找红杏去。这时候,红杏就像早晨的太阳,占据了他整个心房,在他经过桲椤树的时候,在他去找红杏的时候,他看到,一些桲椤的幼芽,蓬勃地长起来。
这是我的建构方式。和秀春兄讲故事的方法不同,这个建构主是写情感的,写心理的,需要有大量的心理细节描写。所以,心理和情感变化成为小说的主线,通过这条线来展示人性的幽微之处。这就是一个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由不喜欢到结婚,由结婚的隔膜,到相互理解,到最后的生命醒悟。我让他们始终在寻找一个命题,生命是什么?爱是什么?
所以在这个前提下,要把故事淡化,把时代背景也淡化,而建立一种心理叙事。因为我在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想起了玛格丽特的《飘》,我想杨守业何尝不是一个白瑞德?红杏何尝不是一个斯嘉丽?斯嘉丽爱的是卫希礼,而不是白瑞德,但后来她明白了,白瑞德才是那个最爱她的人。而改革开放初期,和美国南北战争后重建的那个资本积累的时代背景也颇为相似,也是有那么一些个体户,在苦难中打拼,发家致富。那么玛格丽特把重点放在这种时代变化上了吗?没有,她始终写的是人心,写的是爱情,写的是人性。
《飘》是线条式的建构,而秀春兄的小说,我觉得用碎片化建构更好,这样做可以充分展开心理细节,可以有大量的渲染,同时可以形成更好的文本张力。
当然不是说秀春兄非要这么写,我只是给他参考,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写作方式,其实可以有很多种办法来切入这个小说,不用非正着写。就像照相,别正面照人脸,太呆板。罗丹就说过,做雕塑,最好是扭曲的,不要正对着观众。或者用个其他方式来避免正面切入,比如《沉思者》,其实那个人脸是微微歪向一边的,不是正对着大家的。
在建构一篇作品的时候,希望大家能够先考虑一下,小说的重点放在哪里?小说的支点在哪里?用什么方式能够更好地展现你要表达的生命主题。虽然很多作家都不提倡有个提纲,但是我觉得,在写作之初,还是有这么一个提纲式的东西更好一些。那么到什么时候,你可以不写提纲了呢?到你达到最高境界的时候。
小说是有写作技巧的,不要听信那种小说没有技巧的鬼话。举个例子,比如打乒乓球,国家队的技艺非常高超,你要问他,他是怎么打出那些高难度的球的,他可能会说,他凭的是本能。但是,你要知道,他从小就开始训练技巧了,从五六岁就开始训练了,等他到国家队,他已经训练了十来年了,这时候,那些技巧就融入生命,达到了球人合一的境界,就成了一种本能。
写小说也是这样,一开始,你就得重视写作技巧,大量训练,到了这种技巧成为你本能的时候,你也可以不谈技巧了,你也可以说没技巧是写作的最高境界。
北野写诗,他可能追求质感,他可能服从于内心的冲动。但我们开始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的时候,要有个建构过程,要找一个支点,这个支点能够带来独到的味道,而不能随意地写。因为我们还到不了北野这个层次,他太高了,我们还在初级阶段。我们现在还成不了他这种人,因为他喝酒比咱们多。闽山也是,绿窗也是,喝的酒都比咱们多。
然后简单说一下石艳侠的小说,很短,3000字,但却是短篇小说的写作方式。不是小小说,其他的作品,比如葛丽红的,都是小小说。小小说建构方式不一样,多数还是最后来那一下子,甩个包袱。下面我先谈一下艳侠的小说。
艳侠这篇小说叫《香草》,写了一个女人,她做饭的手艺高超,而且八面玲珑,会说话,不过也爱说闲话,小道消息都是从她那儿出来的。她特别擅长巴结领导,虽然长得不是太漂亮,但还是能把领导巴结到床上。这样能得点小便宜,给亲人办个事。后来来了个吴书记,工作非常勤奋,香草也想巴结他。结果去吴书记房间的时候,发现李秘书在撬门,她以为发现了什么大秘密,结果李秘书说她激动个啥,吴书记去开会,忘了关灯,让我想法关上灯。
这篇小说呢,要看前面的,挺好,挺像小说的,有很多细节。但是结尾是个小小说的结尾。其实艳侠选这个人物特别好,这种切入方式特别好,前面那些细节描写也有味道。但是结尾一下子,把前面的建构都打碎了。这种结尾,在小小说里是成立的,但是用在小说里,通常是个败笔。
如果当小小说看的话,那么前面的又繁杂了,那些描写实际是小说的写法。
小小说的写法像什么呢?像高晓声说的,把自行车打气打足,然后用刀砍一下轮胎,然后听那一声响。他认为这就是小说。其实这是小小说的套路,当然传统的小说里也有这么写的。
而现代小说通常不提倡这样的写法,就是让你慢慢地欣赏这个打气过程,直到你看到轮胎打足了气,小说到结尾还是充满张力的,而不是一下子碎掉。碎掉的话,作品的意义太小了,就像多米诺骨牌,辛辛苦苦搭了那么多,然后就欣赏它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就追求那种心理刺激。
这种满足读者心理刺激需要的,通常不太被严肃文学看好,小小说一般都是这么写的,所以小小说在文学殿堂里地位一直不高,不管欧·亨利,还是契诃夫,他们的小小说只是三流作品。契诃夫是靠什么成为一流作家的呢,是靠《草原》和《第六病室》成为一流作家的。而《变色龙》那些小小说,尽管我们上学时,课本里也有,但是,契诃夫自己都看不上那些作品。
所以我建议艳侠还是把这篇《香草》改成短篇小说,因为这个人物很有意味,她不是个正经人,恰恰是这样的人,最有艺术味道。所以你写的时候一定不要忠于生活,而要把她改变一下。
举《红与黑》的例子,于连的原型是谁呢?是一个铁匠的儿子,叫安杜扬·贝尔特,他也是经过神甫推荐,去做家庭教师,然后成了米苏夫人的情人,后来事情败露,他也是在教堂枪杀米苏夫人,后来被判了死刑。在法庭审判时,这个贝尔特是引起公愤的,因为他玩世不恭,是一个小混混的形象。
但是,司汤达非常敏感,你想,这样一个地位低的年轻人,如果没有才华,能勾引上米苏夫人吗?这个人很复杂,充满了艺术味道,然后他加以分析、想象,就把这个人塑造成了一个像拿破仑一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想往高处爬,但是那个贵族社会不允许他成功。他的失败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不是他个人的悲剧。这就是我们熟知的于连·索黑尔。
所以艳侠,你在写香草这个人物的时候,要分析,她有她的难处,你得替她辩护;她有她的野心,你得替她找出来;她有她的优点和才华,你得为她建构一个。
我不是要你写成一个女人版的于连,而是让你去重新发现她身上的闪光点,只要你找到这个闪光点,你的作品就成功了,这个人物就立起来了。比如,你可以不断地写她如何放荡,如何爱传闲话,但她骨子里还是有一点值得我们去赞赏的东西,你慢慢地过渡这个闪光点上,让这一个点去照亮她的整个人性,这样写,这个人物就非常有味道了。
因为你的材料太少了,才3000字,我很难找一个支点来重新建构这篇小说,所以你还得多写点,写一两万字,然后我再给你提供具体的建议。
下面简单说一下马占义,马老师的小小说,《心中的择偶铁律》,这篇从小小说来讲是成功的,是一个带有寓言色彩的作品。
小说中的贾静雯,都已经奔四了,还没找着对象,好不容易找一个,她父母还要考考人家,看人家是不是干家务活,故意在门口放了一堆垃圾。结果这个对象来了以后,找个借口就走了,因为他有洁癖。
这篇除小小说的情节反转做得不错外,我觉得还有一个寓言味道,就是已经找到一个很理想的女婿了,结果还想在好上加好,人的贪欲是没有极限的,这么一贪,到手的女婿给飞了。所以有个讽刺作用。
我觉得小小说,归根结底还是大众喜爱的通俗文学,它发挥讽刺作用时,小说就是成立的。当然也有一些小小说,是在人性上下功夫的。
葛丽红的小小说《难以消失的路》也是带有寓言色彩的,同时有个规劝作用。她的切入点比较巧妙,就是拿“路”作为小小说的主体,一个破坏草坪的行为,开辟了一条路,无论怎么阻止,都阻止不了人性深处的那种劣根性,然后就成一条硬化的路。一方面,点出了劣根性;由这个劣根性我们能联想到很多,在社会中还有很多事,也是这条路一样,人们都按照自私的原则来处理这些事情,形成一种潜规则。我觉得丽红这篇也是写人性的潜规则的。另一方面,她对世人进行讽刺和规劝,形成了一种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
不过我读了这篇之后,我有另外一种想法,在西方国家,修建草坪的时候,是人性化的,会主动留出一些路让人走。另外,他们通常采用耐踏草坪,允许人踩踏,到草坪上玩耍。那我就会想,在我们国家的建设里,是不是有一些违背人性的考虑呢?明明可以让人走近道的,偏偏让人们绕远道。明明可以让大家享受草坪带来的快乐,偏偏让它成为一个只能看、不能碰的东西。西方在五十年前就已经搞这样人性化的草坪设计了,我们是不是缺乏这种人性的考虑呢?当我们一味批评老百姓没素质的时候,是否也考虑过我们的官员在设计时,也有考虑不周之处呢?
这样多想想,我觉得对小说是有好处的。因为任何一种文明,它越发展,越发达就越尊重人性。当我们站在更高的位置上来考虑文学作品时,它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写作眼光也是不一样的。
另外说一句,杨文江的小说写得不错,我是今天刚从来《天女木兰》上看到,粗看了一遍,没有细看。我觉得小说的写法,味道都挺好的。
其他的小小说,我就不多说了,因为时间关系,我想留点时间给大家提问。我今天的讲座,主要就是说了一个问题,眼光问题,你的建构,你的文本张力从哪里来呢?是从写作眼光来的。写作中什么最重要,让我说,就是眼光最重要。有了眼光,就可以让作品飞起来。我觉得,任何杰出的文学作品,都是长满羽毛的,而不是四只脚的走兽。它要飞翔,而且它的飞行高度是没有极限的。可以说,天空有多远,我们就能飞多远。
好,今天就讲这么多。下面咱们可以互动交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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