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如如众生 彼此不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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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云魂飞魄散……百里晨曦自剜双目……神秘的鹤舞……越想越迷糊，夏侯之素不知不觉间就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又是那个熟悉的梦境：梦中她与干将泪眼相对，干将的容颜依旧是淡淡的若隐若现，只觉得是熟悉的眉目俊朗，却看不真切；刑场之上，干将昂首而无畏；在干将的衣冠冢前，她以泪洗面；几年后，她对膝下稚子赤说要替父报仇；楚王四处追杀赤和莫邪，赤以自己的人头为托，请侠客进宫暗杀楚王，最后赤的人头、侠客的人头、楚王的人头一起掉进了滚沸的锅里；她提着莫邪剑去了青冥山……
夏侯之素猛然从书桌前惊醒，额头冷汗涔涔，这是她第一次完整地梦到干将莫邪的故事，梦中场景如此真实，她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平复了好久，她才想起看看天色，天已经微亮，而如云寄生的唐三彩女坐俑还静静地立于桌边，仿佛昨晚的一切也只是场梦境。
夏侯之素起身简单收拾一下，立马去找师父。黎明的晨曦中，师父正在山庄的高台上习武，见她来了，有些好笑，冲她招手道：“小九在拾遗处学勤快了，今儿起的这样早！”
夏侯之素冲师父行礼，走到近前，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林中鹤。林中鹤越听眉头蹙得越紧，直到夏侯之素说完好久，他才道：“晨曦这样做，必然是有自己的隐衷。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若刻意隐瞒，我们终究也不好追问。”
夏侯之素点点头。林中鹤宽慰地拍拍自己的小徒弟，之后示意要为她诊脉。夏侯之素把手腕伸过去，林中鹤搭上了她的脉息，探了一会儿，面上飞速闪过震惊，但更快地被他掩饰过去。
隔了好一会儿，林中鹤才对她道：“小九，这一年来你的千年寒毒可有发作？”
夏侯之素面色暗了暗，但马上神色故作轻快地道：“没有，师父无需担心。”
“小九！说实话！”林中鹤语气中透出了不常有的严厉。
见师父如此，夏侯之素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实回答道：“以前只是一年一发作，但最近半年就会发作一次。”
“朝廷秘术师给你配的治疗千年寒毒的药丸，发作时吃着可还管用？”林中鹤询问着。
“立竿见影。”
“你体内的千年寒毒似是甫一出生就有，只发作的时候吃药丸恐怕并不能遏制住它的发病势头，恐怕还需要内服外治。为师近日得了一套九阳回生心诀，一共九式，平日练着能刺激人体内的阳气生发，具有调节极寒体质和压制千年寒毒的作用。当前八式合而为一成为第九式，配以深厚内力，可以催动将死之人回阳，故称为九阳回生心诀。为师现在就教给你。”
说罢，林中鹤就带着夏侯之素练习起来：“这套心诀最好于每日辰时进行练习。第一式叫做‘春海潮生’，面向东方，自然站立，意守丹田。让天地间的阳气自百会穴吸入并下行，使真气在丹田内聚合。”
夏侯之素闭目凝神。
“第二式叫做‘晨阳东耀’，让刚才在丹田内聚合的真气从丹田流向任督冲三脉。”
夏侯之素照做，她感到一种融融的、逐渐生发的暖意自丹田散开。
“第三式叫做‘紫气东来’，真气要流向‘尾闾关’穴位，分成两支。其中一支继续上行，经过腰椎肩脊，让暖意升腾至背、颈。分气的时候会有些难，一定要凝神聚气，要用内力。”林中鹤提醒着。
夏侯之素内功不算深厚，不过这一式也能做到。
林中鹤点点头，继续道：“第四式叫做‘时移日影’，用内力携动真气使另一支流过臀部和腿部。”
夏侯之素咬咬牙，坚持着。因为催动真气的原因，她的额头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
林中鹤道：“第五式是‘如日中天’，双掌相对，双手向上无限延伸，感受天的灵气。第六式是‘金龙出海’，双腿发力，双脚向下完全伸展，吸纳地的元气。”
见夏侯之素有些吃力，林中鹤上前为她运了一把内力。夏侯之素顿时觉得全身上下洋溢着一种暖流。这种感觉已经在很多年的秋冬都没有过了，在此之前的这数个秋冬里，她能感受到的只有肺腑里彻骨的冰凉。
“第七式叫做‘日月相辉’，双掌收回在胸前成太极状，屈膝下蹲成马步，随呼吸调整真气，留住刚才所吸纳的生发阳气；第八式叫做‘逍遥乾坤’，将四散到全身的真气慢慢归拢于丹田，入窍归元。”林中鹤缓缓说着，夏侯之素也依言而行。
林中鹤此时再次伸出手掌催动内力从夏侯之素脊椎上的每一个穴位自上而下划过，夏侯之素忍不住痛哼一声，林中鹤忙道：“这第九式一定要以前八式作基础而运行，平日若要强身健体，只练前八式便可，若要救命就要加上第九式。第九式打通脊柱上的每一个穴位，就能在关键时刻使将死之人回笼元气，因此叫做‘九阳回生’。因为这最后一式在脊柱之上，如果自身没有深厚内力就无法触及，而若是旁人没有练习过九阳回生诀，也无法帮助将死者达成这最关键一式。”
九阳回生诀练毕，夏侯之素缓缓睁开眼，身体自内而外散发出的暖意衬的她一张精致面庞愈发红润动人。她笑吟吟道：“果然是上乘的心诀，练后只觉得暖意融融。”
林中鹤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声音却有些不稳：“第九式建立在内功的基础之上，你的内功还不够深厚，所以要先好好增加内力沉淀，同时好好练习这九阳回生诀的前八式，这样方可保你……”他难过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夏侯之素反而表现的安静坦然，她面色如常地看着师父问道：“师父，你老实告诉我，依照我这个千年寒毒的发展速度，还有多少年可活？”
林中鹤转身看着东方升起的太阳，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夏侯之素走上前，语气虽轻却坚定：“师父，小九不傻，你探查过了我的脉象，问了我的病情，现在又教给我这样一套心法，是不是我……命不久矣？”
“不要瞎说！”林中鹤轻斥道。
“那还请师父告诉我，到底，还有多少年？”夏侯之素固执地看着林中鹤。
林中鹤从她的眼神里看到的是坚定不移，只得道：“若是能内外兼治，五年。”
“五年……”夏侯之素垂下眼，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九，你放心，为师和你八个师兄绝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去了，我一直在帮你找各种可行的药方或者调理的办法，一定可以保你无虞。你且上奏朝廷然后搬回山庄来，为师这些日子也在练习这套心法，加强阳气和内力，若是真有那样一日，为师就算死，也会散尽自己这半生修为，把内力和真气过给你，相信还能再多保你五年或八年。”林中鹤语气坚定。
夏侯之素抬起头，笑的竟是灿烂，道：“师父不要担心，也无需这样做。小九能够来世间这一遭，遇到您和八个师兄，走过名山大川、访过五湖四海，已是十分幸运。余下的时间，我也不想被这千年寒毒束缚住，我还想多走一些地方，多做一些拾遗，多经历一些故事，才好让这一生没有白过。”
林中鹤还是郁郁寡欢，仿佛染了千年寒毒的是自己。
夏侯之素劝道：“天道轮回，人各有命。但尽人事，便安天命。师父无需太过担心……”她偷偷觑了师父一眼，见林中鹤依旧不为所动，她眨巴眨巴眼，道：“师父！你笑一个嘛，你要是再这样，小九要生气咯！我一生气，不知道那千年寒毒会不会发作的更快。”
林中鹤听闻此言，立马振作起来，硬咧出个微笑。夏侯之素又说了好几个她和八个师兄们最近的笑话及奇闻异事才让林中鹤真正展颜。为了转移话题，夏侯之素问道：“师父，前几日你的来信我和师兄们都收到了，您让我们找的是一件什么样的古物？图样绘好了没有？”
林中鹤拿出一张薛涛笺，夏侯之素展开来，见浅粉的纸面上画的是一张图：一个圆形镂空的片状物，上面有四只展开的鸟纹，鸟纹环抱的正中是等距的12条旋转的齿状光芒形状，看上去不似中原的物件。
林中鹤郑重道：“这是一件巴蜀国的金箔，上面绘的是太阳神鸟，你们师兄妹在拾遗处当差走南访北，若是觅得此物一定要替为师取回，如果过于凶险，切记不可擅自行动，一定要告知为师，为师会亲自前往。”
夏侯之素问道：“师父，这金箔是做什么用的？您从何处得知了这样一件古物？”
林中鹤只高深莫测地道：“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件古物对为师很重要，其他的不便多说，以后你们会知道的。”
还未及夏侯之素答话，林中鹤又道：“小九，还有鹤舞的事情，我知道你很好奇……她自幼无依无靠，我见她天赋异禀就收留了她，让她做个豢鹤人。她从小无人教养，性子自然会鲁莽了些，也不算奇怪。”
“我看着她总觉得哪里有些熟悉……”夏侯之素眨眨眼，拼命想了一会儿却毫无头绪。说话间，师徒二人已经走下山到了山庄正厅。那里已经有个小仆等着。
“九小姐回来了，这是您的数斯鸟捎来的信。”那小仆见二人进来，恭敬地行礼，并捧上了一个藏青色带暗花的信封。
“一看就是三师兄，只有他才会连写信都用这么精致的信封，活的比我还像个女子。”夏侯之素笑道。林中鹤被她逗笑了，道：“唐棣的性子是阴柔了些，不过总是细心谨慎的。他说了什么？”
夏侯之素看着，眉头越蹙越紧，阅毕她把信叠好找来明火烧尽，仔细思忖了会儿，才道：“三师兄说庆州府出了桩可怕事。本来庆州府尹要送一件唐代铜镜进宫，但一夕之间，接触过那铜镜的人全部失明，很是蹊跷。三师兄不觉得什么，但我有种不好的感觉，这事情和二师兄当年下的唐墓有些干系，三师兄负责督办那面铜镜，他邀我同去参详，我们会在京兆府的官道上汇合。”
林中鹤听完，沉吟道：“事情恐怕不简单，晨曦的眼睛已经……你和唐棣千万不要大意，一切小心为上。你自己尤其要注意，身体若是不适，第一时间回山庄来。”
京兆府。夏侯之素策马赶到的时候，唐棣已经在旁边最大的驿馆里等候多时了。
“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女子。”唐棣长的斯斯文文，说话举止也慢条斯理，更像个书生。如果不动手，没人知道他的棍术师承少林十八铜人一脉，是江湖一绝。他正嫌弃地看着自己的师妹狼吞虎咽。
夏侯之素撇撇嘴，不予理睬。唐棣神秘兮兮凑过来道：“师妹，我等你的时候听闻一桩稀奇事。”
听到这里，夏侯之素来了兴致，她瞪圆双眼问道：“是什么？”
唐棣压低声音道：“京兆府下辖的敕建佛院迦叶寺为朝廷打造了一尊观音像，你知道不知道？
夏侯之素点头道：“略有耳闻，那不是打算送去给金国钦宪皇后的生日贺礼吗？听说那尊观音像通高3丈，由乌木雕刻并饰以花金，端庄慈悲。”
“嗯，但是前几日迦叶寺有消息传出，说那尊观音像在清晨的时候流下了血泪！迦叶寺的一众僧侣全都看到了！”唐棣竭力压制住自己的声音，道：“我看这件事迟早会传到圣上那里，这尊观音是国礼，现在国礼出了这样的蹊跷事，怕是还会派我们拾遗处的人前去探看，不如我们一会儿就去。”
夏侯之素迟疑道：“可是庆州府铜镜的事情……”
唐棣道：“反正是顺路的，无碍。我们可以先去迦叶寺看看，之后赶去庆州府。”
快到傍晚的时候，两人已经赶到迦叶寺。
迦叶寺的慧明方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唐棣和夏侯之素说明了来意，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唐大人和夏侯大人费心了。这尊观音像乃是圣上御笔朱批要求迦叶寺建造的国礼，迦叶寺上下不敢有丝毫马虎，既不敢省人工，亦不敢减物力，怀着无比赤诚之心打造。半个月前刚刚完工，一直供奉在观音殿内。可是就在前日清晨，早起负责洒扫的小沙弥突然发现那观音像流下了眼泪，而且还是……还是血泪！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唐棣和夏侯之素互相对望了一眼，唐棣行了一礼，道：“还请方丈带我们去观仰一下那尊观音像吧。”
三人来到观音殿，此是正是深秋傍晚。夕阳的余晖穿过大殿的格子窗照进来，伴着隐隐传来的暮鼓和袅袅的檀香，衬得整个观音殿里愈发宁静庄严。而那尊会流泪的观音立像就静静立于大殿正中，宝相庄严：
只见她通身高达3丈，锦袍跣足，左手托法轮，右手施无畏印，面庞圆润丰满，端庄妙华。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慈祥凤眼，微微下视，柔和亲昵的神态溢于面目。
唐棣信佛，是以他虔诚地跪地叩拜，夏侯之素也对观音像施礼，抬头时她发现，这尊观音像的眼睛似乎和她所见过的观音像都不同，那双眼睛实在太美了，尽管是微微下视，却清澄无杂，异常明亮。
不由地，她多看了几眼。这尊观音像现在一切正常，并没有任何流泪的迹象。
夏侯之素问慧明方丈：“您说的观音像流血泪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形？”
慧明方丈答：“当时是清晨，小沙弥进来打扫的时候就发现这尊观音像双眼都流出了血泪，那泪一直从眼中流下来，很是可怖。我们起先以为是殿顶上出了什么问题，觉得很是大不敬，赶忙命人上去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之后我命小沙弥把菩萨像的血泪擦净，可是刚擦干没多久，那菩萨又流出了血泪。”
夏侯之素正欲再问，殿外响起了一个声音，冷冷道：“菩萨之所以流血泪，是因为她不愿意去金国。”
殿内三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武僧，国字脸，剑眉星目，看上去冷峻严厉。慧明道：“两位大人，这位是我的师弟慧空，他是这座寺院的都监，除了帮助我管理寺院，平日里还主要负责寺院戒律。慧空，这两位是宫里拾遗处的大人。”
唐棣和夏侯之素向慧空行礼，岂料这慧空和尚只是冷哼一声，又仔细看看夏侯之素，道：“这位就是拾遗处唯一的女使，九使夏侯大人吧？我们这里是寺院，僧侣众多，还请夏侯大人不要随意走动，免得冲撞了寺庙规矩。我会让我的徒弟带你去女香客住的禅房。”
唐棣见他如此面色有些难看，夏侯之素却依旧和颜悦色，她恍若未闻地道：“慧空师父刚才所言是何意？您说菩萨不愿意去金国？”
慧空冲着殿内的观音菩萨恭敬行礼，转过头来，语气依旧冷漠道：“朝廷之心类比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将观音菩萨像作为国礼送往金国，不过是卖辱求荣罢了，有损佛家尊严。”
“此话怎讲？”唐棣一脸迷茫，而夏侯之素则不动声色。
“表面上看，去年与金国缔结的海上之盟是联金灭辽，事成之后还可以将燕云十六州归还给我大宋，但若真是辽国灭亡，不出几年，金国也会与我大宋反目成仇，所以那海上之盟也不过是反过来的澶渊之盟而已。你们这等凡夫俗子看不穿世情，在这种时候将菩萨送往大金这等充斥着杀戮的虎狼之地，菩萨自是不愿，所以才会流血泪！”慧空说这话时，拧着眉头。
夏侯之素心里暗暗吃惊，一个不理红尘俗世的僧侣，何以竟能说出如此针砭时弊的话来？
“阿弥陀佛，慧空师弟的修行还不够，脾气还如此，请两位大人见谅。”慧明方丈赶忙打圆场。
“无碍。”夏侯之素面色如常，她对慧空道：“慧空师父对时局的看法很犀利，但出家之人，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这时局之事，实在不该师父过多牵挂。”
“时局之事贫僧当然不会关心！可是你等凡夫俗子为求自保让观音大士如此颠沛流离！你们……”慧空突然激动起来，额上青筋隐隐暴起。
“好了！慧空，休得无礼！带两位大人去休息吧。”慧明方丈用眼神制止了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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