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位老乡说,林峁沟这个村,过去了不得,名气大,外地人不知有延安,不知有下寺湾,但都知道林峁沟。这个村,已被废弃多年。
我这天从井家峁出来,决心把林峁沟走一走,即便它已经被废弃,我想让它留下一点记忆。这个村,我之前从来没去过,但我经过时不由得会多看几眼。因为它的古朴,不止是一两个窑院,而是一大片的陕北老窑洞建筑群。我记得上个世纪末,这个村还有人居住,小河从村边绕过,村里炊烟袅袅,有牛骡在小路上慢悠悠行走。我不理解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人都搬走?它距离下寺湾镇近在咫尺,论居住环境及人烟稠密,却又有天壤之别。
林峁沟背靠的是大山,面对的也是大山。大山一道岭连着一道岭,愈看愈雄伟,山的崖壁陡峭处还有密匝匝的崖居洞口,就愈发感觉神秘了。村对面山脚下的岩石缝,泳出一道泉,被称之为龙泉神水,附近的老百姓都爱喝,远近有名。这个龙,被称为黑龙,不知从何时起,这里就有黑龙庙,供奉的是黑龙神。相传黑龙神是榆林黑龙潭龙神的前身,庙始于唐代,不过我没看到有碑刻记载,现在这样说有没有依据。
正值正午,太阳火辣辣的烤。我在黑龙庙的凉亭上,瞭见对面村头一眼窑洞前的地里,一位老农在锄地,于是就没了偷懒歇息的心思。我在松软的土地上走过去,老农好像一点都不诧异。他接过我递的一支香烟,给我讲了抽三支烟功夫的话。接着一边锄地,一边又给我讲了三支烟功夫的话。
老人姓李,72岁,上井家峁人,现住下寺湾镇。老李讲,过去林峁沟太有名了,住着七八千人口呢。前多年,村里的碾子磨有上百个被志丹和桥镇人拉走。清末动乱,这儿人被杀的血流成河,一直流到洛河,真的很惨很惨。他听老辈人讲,就不理解那些年头人为什么那么老实,被乖乖的杀,兔子危了也会反咬一口嘛。若问林峁沟住这么多人靠什么,这里有油坊,主要榨麻子油,供应着许多地方。村里最大的油坊窑洞,十几丈深,两三丈高,就在老柳树那搭,后来被山水淹了,泥洷的埋了。油坊生意好了,钱也就多,先是大麻钱,再是铜元,后来是响洋,多的都用牲口驼。这种钱后来不用了,变成了票票,一块、两块、五块、十块,用绳子捆。他还知道有三块钱的票子,用了一年就废了。我问黑龙庙,老李说这庙灵验着哩,六月里看戏,不见蝇子。相传有婆姨汉在庙会上打架,结果蛇钻出来劝架,婆姨汉再也不敢弄事了。更有年轻人不信,几个排敢着去找,结果蛇显灵,蛇头在山顶,蛇尾在山脚,这些人这才怕了,再也不敢跳弹了。就是村里没人住了,早晚若是供奉少,担心黑龙神会去黑龙潭。问及老碑,老李说文化大革命就被打了。听说打碑的年轻人才28岁,洛河发洪水捞洪财被推走,乡邻都说是被水神请走了。早年还有家神庙,在山后山前都有,家里人若是犯了错误,坏了规矩,就会被关进家神庙反省。这附近还有三郎庙,被铲车推了,司机害病去西安看不好,家里老人好不后悔。封家湾人在山上打了一棵树,赶紧还愿,上了三千的布施才作罢。老李说他的故事,万不可随意开玩笑。话说有一年天旱,他和几人去求雨打卦。卦象说是当日有雨,一伙人都笑。其中一人说天晴的一点云都没的,怎么会有雨,下冷子(冰雹)还差不多。正在中午,大家吃了点饭,眼瞧着天空飘过来几朵云彩,不多时咔嚓咔嚓就打雷,冷子下来,正巧打了我们这的两架山,种的谷子一眼绝收。没办法抢种了土豆,结果秋上大丰收。又有一年也是秋上收谷子,有人在庙上开玩笑说,它还能下一场猛雨不成。结果,随即来了一场雨,一沟槽的水。所以说,打平活吃羊肉可以,但人万不可胡说。
老李讲,沟口的寺峁子过去有大庙。镇上住的大户是白家,从米脂来的,家族兴旺的时候,从王坪到胡皮头的地,都是他家的。白家人弟兄俩,连着家门的还有几个,以至于有人冒充姓白,攀他们的关系。后来白家卖地,还是被定了个地主的成分。买地的三户,分别来自子洲的5家,米脂的10家,横山的8家,大家摊钱,凑了480个响洋,买了7个半庄子。要知道这些响洋,可以换48担的粮食。那时的米价贵,他们李家,80个响洋8斗米买了地,年初买了,到了5月合作化斗地主。
老李又讲起来自己家门,自己老人83岁上没的,已经十多年了。弟兄三人姊妹五个,他下有两儿一女。老李感叹,世事无常,但做人要正干,万不可只爱银钱、只爱喝酒、只爱赌博。钱嘛,人人爱,取不对了,用不对了,就是个害。他别无所求,孩子好好过光景就行。他早年买了这4户人家废弃的窑洞,不是为了住,就趁这窑前的地,种点地生活。
我一摸口袋,没烟了,有点不好意思。告辞老李,我在这处无人的村庄内游走。院墙的石头成了田埂,院子成了田地,种的是玉米和南瓜。村里的道路被荒草淹没,互叶醉鱼草的芬芳让人沉醉。蝎蚂长得有人高,从其中走过,一不小心就被它的刺蛰到,火辣辣的疼。蝎蚂虽毒,它的茎上又爬满了蚜虫。蚜虫被抖落,爱往人衣服上粘,看着它的蠕动就难受,只好忍耐着不停拍落。我走过一院又一院,看过一孔又一孔的老窑洞,有的深可数丈,有的浅则盈尺。窑里有暗室的再也不需要遮掩,灶台的烟灰还在,灶头已经倾倒。火炕头上的炕板石都被人扒走了,露出一条条黑乎乎的烟道。窑沿上的沿柱,没有了盖板,长满了青苔。这些建筑,比不得院子里的老槐树、老柳树们,也比不得年复一年的荒草丛生,它们只有坍塌的宿命。人类,不管居住多少代人,一旦撤走,大自然会很快恢复植被,淹没人文存在的痕迹。而我,一位匆匆来访的过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曾目睹过它未曾倒下的身影。
我离开时,已是下午3点多,老李还在那里锄地。我和老李告别时,看见他的嗓子嘶哑了,听见他的喉咙里冒着烟。
2023.05.31
村对面是大山 黑龙庙 戏楼 庙内的凉亭 崖下有泉 名为龙泉神水 看见村头有农民锄地 从这里绕过去 正中午的,听老李讲故事。 走进这座被废弃的村落 草地里的建筑构件 窑洞 稻草人的革新 曾经的村路 废墟里的石刻 是拴马桩么 老式的窑檐 烟道 一座土窑内的两个小窑洞 窑后掌的暗室 曾经的厨案 土窑所处的砾石层 灶口 气味芬芳的互叶醉鱼草 直径约3米的碾盘 中午,我在废弃的窑院内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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