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二〇四:你有多花心
又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听讲说时专敬,即是那静坐时心。功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
后在洪都,复与于中、国裳论内外之说,渠皆云:“物自有内外,但要内外并着功夫,不可有间耳。”以质先生。曰:“功夫不离本体,本体原无内外。只为后来做功夫的分了内外,先其本体了,如今正要讲明功夫不要有内外,乃是本体功夫。”是日俱有省。
王阳明沿着“学为圣贤”的路,一路求索,终于找到了孟子的“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矣”,终于看到了陆九渊的“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于是,他觉悟到“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引车卖浆者流,都要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张的大英雄”。
王阳明的全部学说,是为着“致良知”的,是为着“学为圣贤”的,是为着每一个人“收拾精神、自作主张”的。或者从更为进步的意义上讲,是为着摆脱从前的“主奴”关系,从此走向个体精神人格的解放与独立的。
离开了这个根本,去看王阳明的学说,难免会如老年人去掉老花镜看东西一般,多处一个重影来。不是世界花掉了,甚至也不是眼睛花掉了,只是自己的本心花掉了。眼睛花掉了,可以用一个老花镜来解决,本心花掉了,只能靠自己去省察。
一个人,花心的表现有两种:一是认为腔子里的心有多颗,比如“三心二意”,比如陆九川所讲的静修时一颗心,遇事时不得不启动另一颗心。要知道,跳荡在自己胸腔里的心,只有一颗。因此,下格致功夫的心,也只是一颗。客观来讲,所谓的“格致”功夫本身就是要去“花心”,一以贯之地保持那一颗心的“正”——去人欲以存天理;二是认为“物自有内外”——事物有内外之分,这种人不在少数,陆九川不好讲自己就是这样的人,顺手拉了两个垫背的——于中、国裳渠皆云:“物自有内外”。顺便说一句,这里的“渠”有“伊”的意思,也就是今天我们用的指代词“他”,在这里“他们两个”。王阳明之所以要讲“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本质上就是为了对抗这种“物自有内外”之说。一旦有了内外,“主奴”之间的依从便掰扯不清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物自有内外”是花心看世界的结果,就像老花眼不戴眼镜,必然有重影一般。“心外无物”或者说无“心外之物”则是老花镜戴上后看到的世界本相。
九川又问:“静坐用功,很能感觉到心神的收敛。遇到事情就中断了,马上起一个念头到具体的事情上去省察。事情过后又去寻找以前的功夫。仍觉得有内外之别,不能打成一片。”
先生说:“这是你对‘格物’的学说理解得还不够透彻明白。心怎么会有内外呢?就像惟浚你现在在这里讨论,又哪里会有一个心在里边照管?这个专心听讲和说话的心,就是静坐时的心。功夫是一以贯之的,何必再另起一个念头?人一定要在具体事情上磨炼,做功夫才是有益的。如果只是好安静,遇到事情便会慌乱,终究还是没有长进。而静时的功夫表面看似乎是在收敛,实际上却是放纵沉溺。”
后来在洪都时,又与于中、国裳讨论“内外”的学说。他们两个人都说:“事物原本就有内外之分,但要内外一起用功夫,不能有所间隔。”因此九川又问了先生这个问题。 先生说:“功夫不能离开本体,本体原本不分内外。只是因为后来做功夫的人分了内外,也就失去了本体。现在正要讲明白,功夫不要有内外之分,如此才是本体功夫。”这一天大家都有所省悟。
整本《传习录》,有相当大分量的文字都在掰扯这个“心外无物”的问题,王阳明能怎样呢?习惯于“主奴”关系生活的中国人,几千年来都没搞出“老花镜”来,他自己戴上了一架消除了事物的重影,他能给近旁的几个弟子体验一把“不花”的感觉,难不成他还能给全天下的人都搞上一副?
后来,王阳明手中的那副“老花镜”被用得多了,以至于多少有些失真。当有朋友以山中花开来证明“心外之物”的存在时,王阳明只能局促地讲“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心外无物”的“老花镜”原本是要导人“学为圣贤”的,哪里能用在与“花心”者的虚以委蛇上?此说一出,便知那镜片已经被消磨了不少。
即便是圣贤,也无力托起天下、逆转乾坤。反过来讲,即便是圣人也难以逆转的乾坤,也会沿着圣人预判的方向慢慢进化。前有孟子预判天下“定于一”,后有王阳明预判人人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张的大英雄”。时光荏苒,历史的美妙在于它总会朝着正确的轨道不断向前。
今天,我们已经没必要争论什么“心外无物”了,只要你想医治自己的老花眼,弄一副老花镜就好。但凡你想根治自己的“花心”病,读读王阳明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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