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快要降落的时候,我从舷窗往下看,到处都是单调的土黄色。
坐在旁边的女人一丝不苟地将露出来的长发塞回头巾下,然后拍了拍困倦的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她的睫毛很长,鼻梁很高,眼眶深陷,脸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可以被称为圆润的地方。浓郁的劣质香水味在我的鼻下纠缠了七八个小时,终于到了要告别的时候。
只是这场告别未免太正式了些。起落架刚刚触地,周围就响起热闹的掌声,邻座的人们像是劫后余生般,相互拥抱。女人转过来看了看我,我有点紧张,好在她最后只是简单地伸出了手。我虚握了大概只有两秒,对方的体温还是透过纱制手套渗出来,温热也柔软。
隔着透明的塑料挡板,穿着制服的男人抬眼看了我三次,转头和另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耳语了两次,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拿出公司给的邀请函,证明自己绝对不是从事特殊行业的亚洲女性。他如释重负地耸了耸肩,一边敲章一边用夹杂着波斯口音的中文重复我的名字:“***?Right?” 我不能说什么,我只能憋着笑点头。
接我的司机名叫阿里,头发已经全白了。但在猜测外国人年龄这件事情上,我有点弱智。果然,他说自己才四十九。
车子在太阳下暴晒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坐进去的时候座位很烫,车里有一股蒸腾起来的皮质的焦灼味。收音机里的浑厚男声咿咿呀呀地拖着长音,正在唱颂某位先知。
我把车窗摇下来时,正好有辆双轨的大金龙开过。穿着黑袍的女人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后半截车厢,一只手拉紧身上的袍子,一只手扯着车顶的拉环,挂在肘部的手提包因此来回摆动,而女人们也总是得时不时地调整下站姿,才不至于太累。再往前看,前半截车厢里却只是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男人,空得不像话。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哼。
两辆车并行了一段时间,阿里终于开始发挥伊朗人 “其他事情慢吞吞,开车必定急吼吼” 的性格,在车流中左突右闪,杀出了重围。
盛夏的热风借着车速吹落了我的头巾。我一边手忙脚乱地重新戴上,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阿里的反应。阿里耸耸肩,撇撇嘴,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表示他不会因为我露出头发而不高兴。我心领神会,用最快的速度把头巾摘了,顿觉一阵清凉。也许,冲破禁忌的自由才显得难能可贵。
窗外,清真寺的穹顶上落下一只肥胖的乌鸦,它悠闲地踱了几步,又跳到另一个穹顶。
周围都是人声,我们的车进了闹市。街上的人们和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城市一样,熙熙攘攘,各自忙碌。
嫌弃自己鼻子太高而做了塌鼻手术的姑娘似乎越来越多,她们的鼻梁正中都贴了块白色的胶布,看上去就像是京剧里的丑角,可是并不滑稽,只觉得怪。
在等红灯的时候,有人敲我这边的车窗,是个穿着黑袍的胖女人。她瞪着眼睛,双眉紧蹙,似乎很生气。我摸不清楚状况,朝着她无奈地摊摊手。她似乎有点锲而不舍,车子启动后,仍然提着拖地的黑袍子,吭哧吭哧地追赶。又红灯了,她在右后镜里的身影越来越大,气氛有点紧张,她想干什么?阿里无奈,指着我的头:“头巾,宗教警察!”
那一瞬间,我就是个在大街上裸奔的女人,羞愧之意变成血气直冲我的脑门。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她强行把我带走,我坚决不能承认自己是中国人,东亚的国家随便挑一个,日本吧,好歹还能说几句日语。所幸,这个绿灯亮了,我逃过一劫。
我心有余悸,希望能快点到公司的宿舍。但街上的车太多,石油便宜看来也不见得是好事。有等不及的,把车开到路边,打开后备箱,拿出杯子和装了红茶的暖壶,在邻近的店里买张馕,就开始悠哉悠哉地喝起来。
看得我都有点馋了。一块人民币一张的馕我们一家人能就着土豆泥吃上一天。这几年里尔贬值得厉害,好在这些最基本的东西价格变动并不是很大。我掏出手机想要叮嘱先生给我买张馕,很奇怪,打电话没人接。
好不容易到了公司宿舍,开门进去,穆罕默德正在打扫卫生。他看见我有点吃惊,问了小乙哥的近况,又给我看他家孩子的照片。想不到两三年过去,他还在用键盘手机。彩信照片并不十分清晰,像素一粒粒的晃人眼睛。
先生没有出来迎接我。我找遍了每个房间,都没有人。打扫完后的卧室,整齐洁净,床单没有一丝褶皱。
我在黑暗中醒来,手机里有一条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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