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六姓金,排行老六。
也许是生养孩子疲沓的缘故吧,老六出生时爹娘连个名字都懒得给他起,就以排行叫他老六子、老疙瘩。人们便称他为金六子。
六子落地前,他爹娘已经一拉溜生养了五个儿子,老两口一门心思想要个闺女。前面那五个儿子起名字时,当爹的还真费了不少心思:牵牛、拴马、狗蛋、羊栏和其猪——说到这个古怪的名字还很有来历,当年贴得满墙都是的大标语有“大养其猪”四个字儿,当爹娘的认为其猪肯定是头好养活的猪便顺手拿来当成儿子的名字。到了老六,人们都以为怎么也得凑个“六畜兴旺”呀,可老两口往小家伙两腿中间一看,还是多了个茶壶把儿,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唉,这辈子就没养闺女的命……”
小孩子们扎堆野,尿尿和泥巴,男女过家家。秫秸杆子当刀枪,村口队里的大土垃堆就成了战场,敌我双方打起仗来就没了辈份,嘴里乱叫着对方的绰号:“棉裤腰”,“麻杆子”,“花脖子”,“六挠子”……
“梆子六”这名号,其实是在金老六娶上媳妇以后才叫起来的。
六挠子娶媳妇可真不容易。
家里穷,兄弟们又多,爹娘东拉西借求爷爷告奶奶地给老大老二娶上了媳妇,老三个子矮,像个磨锥子,偏偏嘴舌又笨,从没半个媒人上门,就这样落了单,老四一看不妙,一个人闯了东北,后来在佳木斯扑腾成一大家子人,老五跟人下了矿一走全无音信,听人说早成了灰,老六二十岁那年,爹娘先后走了,哥嫂们都还不错,没人跟他争爹娘留下的两间老房子,还多方撺掇,最终给他娶上了媳妇。
媳妇是二婚,比六挠子大不几岁,带一个三岁的儿子。
六挠子很知足。对哥嫂很感激。
媳妇很能干,进门不几日就在两间老屋旁边拱起了一间低矮的小棚屋,两口子做起了豆腐卖。
那时的北苑村很穷,整个村子也就一个供销社。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布料衣服、锄犁锨耙甚至小到学生用的铅笔刀和橡皮擦,都往这里来买,终是诸多不便,街上胡同里常有串乡的生意人张罗买卖。
各个行当都有自己独特的招牌“吆喝”。
挑担子或推着土牛子(独轮车)卖针头线脑的小货郎一进村就摇起货郎鼓,“嘣嘣嘣,嘣嘣嘣……”大娘嫂子小姑娘的就围过去,叽叽喳喳地讨价还价,手不停地挑换着自己相中的东西;耍猴玩小把戏的则敲铴锣,“咣咣咣,嘡嘡嘡……”那金属的脆声一爆开,便听到木门发出吱吱呀呀响,木门里、胡同口一下子冒出很多人,迅速围成一圈密不透风的墙,“猴子作揖”,“猴子拿大顶”,“狗熊钻火圈”,人群里时时爆出雷声般的喝彩;卖豆腐的呢,他们敲老梧桐或者柳树抠成的梆子,“梆梆梆,梆梆梆……”有的短而哑,有的尖而脆,也有的厚实中透着几分闷,只要那梆子声传来,人们便知道卖豆腐的来了。
娘的耳朵特别好使。比如开春买鸡崽的时候,别人卖的鸡崽她谁也不认,只认赵四。任街上卖小鸡的喊哑了喉咙,她没任何动静,忽一日吆喝声又起,娘念叨一声“赵四来了,该买小鸡喽……”,不一会衣襟里便兜着一堆黄绒绒毛球球的小鸡崽回来;再比如同样是敲梆子,她一下子就能听出是梆子六的声音,递我一只碗,或者盘子:“去,买块豆腐!”
说是买,其实是赊,我很少见哪家拿着现钱买豆腐。
“称一斤。”
“好。”
“挂账。”
“嗯。”
年底的时候,六挠子推着洋车子敲着梆子沿街上喊一声:“起——账啦!”于是,家家户户地出来人,或小麦,或玉米,或地瓜干子,六挠子接过去,分别倒进备好的布袋里。
“钩账哈?”
“放心放心,错不事儿!”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都愿意买老六家的豆腐,一般是围着村子一圈还没转完,一板豆腐就卖光了。村里西街上还有一户也卖,但他家的豆腐卖得很慢,有时转上两圈也卖不完只好再转到外村去。
我问过娘。娘忙着手里的活懒得答理我,被我问急了才说一句:“老六家实成……”
我不懂娘的意思,只到我吃过西街的豆腐后,才明白了娘说的意思。
还有一事我很奇怪,村里人尤其是妇女们闲着没事最喜欢扯老婆舌头传闲话,比如谁家闺女不正经了,谁家儿子不着调了,谁家儿媳妇又与老婆婆干仗了,谁家女人给野男人留门子……多的是,她们总有说不完的闲话,尤其对那些带孩子的“二婚头”,更是恨不得挖个底朝天,可是,却很少听她们说起六挠子媳妇。
我说出自己的疑惑,娘笑着说:“老六家好人,谁好意思嚼她舌根子!”
我点头,似懂不懂。娘意犹未尽补了句:“有的人好在脸上,有的人好在嘴上,老六家是好在心里。”
也真是,老六家做豆腐,我们这些馋嘴头子没少喝他家豆腐浆,或者豆汁儿。晚上没事了,娘和附近几个妇女常到他家串门拉家常,我们就尾巴似的跟着,偎在锅灶前看灶底的火苗儿,看锅上面的吊包荡来荡去。有时,大人们会笑着让开,叫我们替他拉风箱,我们几个小家伙便争,最后定好一人拉五十下,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还打着嘴官司。六嫂从锅里舀出豆汁儿一人半碗,娘他们便制止,六嫂笑着说:“亏挣不在半碗浆上,瞧他们一个个馋的,嘻嘻……”
低矮的小棚屋,昏黄的煤油灯下,围着锅灶一圈黑黑的头顶。吊包在十字木架上来回摇,黑头顶们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吸着豆汁,那豆汁的香似乎一下子钻进了心里,几十年过去了,那味儿似乎还没散去。
那时候每家的日子都很苦,梆子六家的豆腐渣除了卖,也时常留一点分送给周围的邻居——我上学的时候,家里腌得咸菜疙瘩总不够吃,他家送的豆腐渣被娘用葱和姜一炒,就是我半星期的咸菜!
有时到交书费和学费,家里扒翻了抽屉也凑不够几块钱。娘正作难叨叨爹的时候,六嫂来了,手里攥着皱巴巴一卷子纸票。
“哎呀,你家孩子就够难……”娘不好意思。
“拆东墙补西墙,先救急。”六嫂笑了笑,走出门去。
六嫂进门时带来了一个孩子,她和老六又生了三个。这种家庭最容易被人谈论,但从没听说谁说过他家孩子闹不和的事。
也难怪六挠子天天高兴地挑着豆腐担子,深一声浅一声地敲着梆子,天天喝二两小酒似的。
人们说六挠子命好,有福。也有人开他玩笑说,这福是人家老六媳妇的豆腐梆子带来的。
老六不论人们说什么,不急,不恼,只是笑。
后来有一天,街上传来了梆子声,娘递我一只碗,我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我又空着碗走回来。
“咋没买?”
“你听错了,不是六挠子!”我纳闷娘的耳朵怎么会听错。
“西街。我知道,买去吧。”
“西街的豆腐粗,渣渣得刺挠嗓子。”我嘟囔,望着娘。
“吃吧,都不易,鸡得活,鸭也得活……”
我一直奇怪,从不出村的六挠子竟然经常出村卖,留下一整条街的人买西街的豆腐。
后来懂事了才知道,西街的男人病死了,扔给老婆三四个管不饱肚子的孩子。
“梆梆梆,梆梆梆……”
卖豆腐的又来了,不是六挠子,是西街。也许哪天她家的豆腐会和六挠子家的豆腐一样嫩,一样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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