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陕西,广袤的丘陵地在我眼前展开,看惯了水边扶柳和小桥人家,第一次来到此地,便深感与江南的小调情怀迥异,风沙裹挟杨树沙沙的叶片,铺展开整片原野,蓝天像一弯碧海,雄浑状况地搭在如同帆船的云朵,悠悠无边。地上的车轮滚滚作响,向前行驶。
郭哥拍上我的肩膀,“怎么样,没辜负你的期望值吧?”
“怎么说呢...哈啊...”我用手捂住嘴巴,“阿嚏!”
“哟,可别整个水土不服。”郭哥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抽根烟,望着我和窗外肆虐的风景,“剧院里的大家都等着认识你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呢,有新朋友认识,他们别提多开心了。”
旅程的疲惫让我情不自禁地困倦起来,在郭哥絮絮叨叨的话语和车子规律的摇晃中,我陷入了清浅的睡眠。迷迷糊糊之间,好像阳光的婆娑略过眼角,黑色的影子一晃而过,悠长婉转的歌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来啦。”清甜的女孩声音。我打挺般坐起,发现车子已停下。
“这小子,坐趟车还睡着了。”郭哥边吐槽边拉开车门站起来,车窗外正站着一个瘦长的身影,光洁的臂膀正撑着车窗探头看我,布鞋沾了泥土,头发梳起来冠在头顶。
“你好。”我冲门外的姑娘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在她轻轻侧开身子后拉开车门钻出去。“梆子剧团”四个大字在正前方的小屋顶端赫然入目。
“走吧。”郭哥一手插兜,回头对我说。我点点头,攥紧了双手,在郭哥身后亦步亦趋地进入了剧团。
“欢迎!”十五岁的小姑娘熙熙跳起来,一下子蹦到我面前。
“进门随便坐。”三十岁的剧团继任者菊子凝神擦拭着要用到的乐器,没有转头看我一眼。
二十六岁的莉莉没有说话,似乎没意识到我的到来,背对着我在练习秦腔表演的身段。
三十五岁的郭哥把我安置到一处窄小的房间,便转身离去,让我自己先整理下资料,然后自行和剧团里的人了解情况。
我打开电脑,把之前搜索的文献调出来。抬头才发现,剩下那个在车窗边和我招呼的姑娘,仍怯生生地靠在门边。“哦,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赶忙站起来招呼她。
“沈梦。”她的瞳孔微微皱缩,然后轻轻道出这个名字。
我局促不安起来,搓着自己的双手说,“老郭应该和你们说过,我是来调研秦腔文化的大学生吧,我叫李子安,从浙江来的,完成为期七天的调研报告,暂时打扰你们,包涵一下吧!”我双手合十向她作揖。沈梦抬头看了看我,点头,然后轻轻地带上门离开了。
秦腔文化的调研之旅,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2
“郭哥,你们的剧团为什么叫‘梆子剧团’?”
“以前创办这个剧团的老先生是河南人,擅长梆子曲,老伴死后,就跑到陕西这个旮沓角来,追本溯源,就想建个秦腔剧团,毕竟这里是秦腔的发源地,但是老先生至死也没忘记梆子曲,说他和老伴初识就是因的这个梆子曲,所以即使是办了秦腔剧团,他用的最多的还是梆子。”
“郭哥,你们的剧团就这些人了吗?”
“暑假期间,有家的都回去啦。剩下的都是把剧团当家的人呐。”
“熙熙也是?”
“她的父母亲都出门打工啦,剩下个孩子不放心,就托我们照顾。”
“你们辛苦了。”
“嗯,有时候吧。”
“平时演的戏多么?能有多少收入?”
“收入的话,我不知道,你得问我们团长,至于演戏,只要是有节日,我们都会去乡下的村落演,也是公演,不收费的。”
“演的最多是哪个戏呢?”
“这里每个人擅长的都不同哈。现在在的伙伴里面,莉莉演窦娥堪称一绝,你别看菊子这样体型,但是动作戏他演,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沈梦她自己最喜欢白蛇传。我呢,现在越来越转向我们剧团的后勤服务了,哈哈。”
我把和郭哥的访谈记录下来,作为调研资料保存起来,等着之后再慢慢整理,便起身走到剧团的后院。
一阵悠扬的琵琶声从后院篱笆的角落传来,我竖起耳朵,举起手机悄悄地低身向前。
有人在阳光的裂隙间弹琵琶,没来得及仔细欣赏,我举起手按下了快门,那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偏过头来,灵动的双眼一看到是我,马上充满星星,放下琵琶,整个身体跳起来冲向我。
“熙熙,慢着点!”
“哥哥,哥哥,给我讲你们那边的事情吗,好不好呀?”
我坐在栅栏旁边的石头上,摸着熙熙的脑袋和她说到,“熙熙,你知道浙江的西湖吧。”
“知道知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对呀,真聪明。西湖那可是浙江景点一绝,最大的缺点就是游人太多,本来是去看湖的,最后就变成看人黑压压的脑袋了。怎么样,是不是想去见识一下头发的海洋?”
“哈哈,想呀。熙熙不仅想去参观,长大了还想去那边,想上哥哥的学校,想在那里生活。”
“不喜欢陕西吗,想走出去看看?”
熙熙顿了顿,低下头用脚尖摩擦着地面,“因为,我的爸爸妈妈都在那里,我想和他们一块,好像那边的吸引力对他们来说,要比我更大。”
我的心一阵紧缩,想起熙熙平时一定缺少父母的陪伴,便摸了摸她的头,“唉,你看,你弹琵琶真好听,是哪里学的呀?”我问。
“嘿嘿,这曲子是沈梦姐姐教我的,她还教我背会了《琵琶行》。你听你听,嗯...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欲饮...啊,你打我头做什么?”女孩气势汹汹地插着手,把一本卷起来的书敲到男孩的头上,“那么久了,这都背不会!”男孩摸着脑袋嬉皮笑脸地嘿嘿笑。
“...司马青衫湿。哥哥,哥哥。”我回过神来,熙熙正伸着手在我眼前晃悠,“你在干嘛,发呆吗?”
“没有没有,哥哥在听你背书呢,也太熟练了吧,哥哥都想不起来下一句是什么,你都全接上了。”
“嘿嘿嘿。”熙熙笑起来,眼睛明亮动人,嘴角像花苞一样绽放开,梳在脑后的头发被编成一股辫子,垂至腰际,在脑后摇摇荡荡,更添清丽活泼。
“天晚了,早点去吃饭。”我说。
“好咧。”熙熙蹦跳着回到屋内,饭菜的香味飘满整个后院,我也被吸引过去,秦腔剧团的大家其乐融融地在一起聚餐,让我心里也涌现出无边的温暖。
3
晚上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杂乱地遗忘,手不经意地触到枕头,发现湿了一片。是晚上太热了吧?想着想着嘻嘻笑起来,迎着床头的阳光起身洗漱。打开手机时,相册里熙熙弹琵琶的照片默认呈现出来。
我是看着这张照片睡着的吗?
不知不觉轻轻一笑,我出门去听秦腔剧团的表演排练,他们要在剧团内排练《断桥》,就是《白蛇传》最著名的篇目之一。
“沈梦,听老郭说你很喜欢白蛇传?”我问迎头经过,轻轻迈步的沈梦。
“嗯。”
“是演白蛇?”
“是小青。”她眉眼弯弯说。
我恍然大悟般奥了一声,目送她远走,不知为什么,看她怯生生地来去模样,总觉得她与秦腔有一丝违和,和陕西的这片土地好像也格格不入。
“在想什么呢?”烟雾在我眼前聚拢包裹,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老郭又在抽烟了。
“沈梦一直都是这样吗?”我问。
“当然不是,大家都在说,她比以前沉默了好多,以前可是我们剧院最活泼的姑娘。”老郭吐出一口烟圈说道。
“是吗,”我扬起嘴角,“还有这种时候呀,是啥时候开始变得少说话了?”
老郭扔下抽完的烟蒂,用脚踩灭,再捡起来存在手上,这时才抬起头来对我说,“子安,不是对你有意见,只是阿梦确实是你来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我的大脑骤然嗡嗡一声,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老郭轻松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子安呀子安,你们大学,可有不少喜欢你的女娃吧。”
“没有,才没这回事。”话虽如此,我的脸早通红一片。
“为什么不谈个恋爱呢?”
“喂喂喂!”我看着老郭一脸打趣的表情,恨恨地白了他一眼,然后扭头走开。
盘旋在心中的阴云散去,同样的问题浮现在心底,是啊,为什么不谈恋爱呢?对不起。对于女孩子的追求,我可能说得最多的是这句话吧。心里莫名地觉得,这样不对,这样随意地谈恋爱,是不对的。
沿着走廊走去,隐隐的秦腔剧目声传来,这是大家在练习《断桥》,声音断续起来,然后戛然而止。一个身影突然窜出,重重地撞在我身上,四目相对,我看见莉莉的眸子隐隐有水光闪动,粉黛还涂抹在脸颊,盘好的发髻此时松散下来,极其狼狈的模样。
“走开。”带着哭腔地说了那么一句,莉莉推开我向前方跑远。摸不清发生了什么的我,踏进梆子剧团的剧场,“怎么了?”
菊子正一脸惊愕地盯着门口,此时看到我方如梦初醒的模样,他甩甩头,大步地赶向我在的门口,还不忘冲我打招呼,“快进去吧,大家都在等你,没事的。”我死命眨了眨眼,菊子嘴角不可遏制地扬起笑容,是我的错觉吗?
台上,小青一席青衫,脸上涂满胭脂粉墨,睁着明晃晃的眼睛看着我的方向,恍惚中才发现,那是沈梦。
熙熙跳将过来,阻断了我的思路,在我还没发问时,就叽叽喳喳地说着,至此我便完全明白了。
莉莉有个在城里谋生的男朋友,走之前对她说,等他赚到钱,就回来娶她,莉莉就专心在剧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是三年来,城市有太多迷人眼球的诱惑,他决定放弃和莉莉的爱情,说以后就再也不见了吧。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原本冷傲的莉莉也急红了眼眶,连妆没来得及卸,剧目排到一半就失控了。
我悄悄看一眼沈梦,她低下头,用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嘴角撇了下来,丝毫不见小青活泼轻松的模样。“菊子也走了,现在该怎么办嘛!”熙熙无奈地瘫了下来,老郭这时踏进门里,一下子就被熙熙逮住喊道,“老郭,来演书生,剧目不能中断呀!”
“可是,还有一个白蛇呢。”我说,想着莉莉一身素净白裙跑出去的模样,话还没说完,熙熙就直起身子,甩着辫子说道,“我来演。”
“等我去补个妆...”老郭无奈地堆了个笑,闪进化妆间。
“梦姐姐,你等一下,我把老郭拉回来。”熙熙转身冲着沈梦说完,就奔向化妆间。
台上沈梦衣决飘飘,台下我衬衫长裤仰头看她。沈梦慢慢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恍若换了一人般,舞动起衣袖,表情凝练,唱词从她口中悠然飘出,灵动活泼,小青活了。
“好看!”我情不自禁地鼓掌道。沈梦重新看向我,弯下膝盖轻轻施礼,我们同时笑起来,像风铃在风吹过之后舒适的叮当声,飘荡在剧院的中央。
“来了来了!”熙熙拉着穿上一身长衫的老郭,一路蹦到台上,挺起腰背,那身高已到老郭的胸脯。
“就从那边开始。”熙熙把老郭安置在中央,深呼一口气,雄厚悠扬的声音飘出来,就着动作,起承转合,无不显出个演员的模样来。小青也上前,旋转举剑之间,刺入空气,发出猎猎作响,合着音韵铿锵,是和昆区不一样的韵味,我渐渐遗忘了自己,仿若回到那年断桥之上,西湖美景三月天的远古神话中...
我看着悦动的熙熙、老郭还有立时活泼起来的沈梦,心中方知晓,就算不施粉黛,不着衣装,秦腔文化的底蕴,以及对艺术本身的热爱,就在他们心中存在着。
《断桥》排演结束之后,我才想起应当拍视频来着,可惜错过,只能用文字来充实调研报告了。沈梦走回化妆间卸妆,熙熙牵着我说,“去找莉莉姐吧。”
我点了点头,于是和她一起来到后院,我们门旁,熙熙探出脑袋,然后马上缩了回来,“子安哥,我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了!”
“什么?”
“别,别看!非礼勿视!啊呀不行,我得去告诉老郭他们!”熙熙一下子跑开,于是我悄悄地探头张望,看到莉莉的背影,似仍在抽动着哭泣,她正躺在菊子的怀里。
4
“梆子剧团”最近有两件大事,一是莉莉和菊子好上了,原来菊子早就在偷偷暗恋着莉莉,被剧院里所有人以秦腔各种爱情剧目来打趣,“让菊子哥哥和莉莉姐演男女主嘛!”熙熙总是蹦跶着说。他们两人则相视,发出甜甜的一笑。二是七天已经临近尾声,我就要回去了。
电脑里的文件里已经积攒了必要的访谈、照片、录音、录像,以及我写的调研报告,就等着回去进行再深一步的加工,暑期社会实践就算是结束了。不过,最大的问题不是调研本身,而是我有一些舍不得这里。
潇洒的人,雄浑的土地,独特的秦腔。
我的桌上堆满了大包小包,有老郭给我的一箱茶叶,说是陕西专产,有莉莉和菊子一起连夜赶制的图鉴,包含秦腔介绍和“梆子剧团”至今剧目汇演的记忆,有熙熙给我摘的黄土地上的花和奇形怪状的石头,这些都是送别的礼物。
“子安。”我抬起头,看到沈梦怯生生地靠在门边,就像我初次到达这里一样的姿势,只是今天的她没有盘起头发,而是梳了一条长辫,垂在腰际,广绣和简单的布裙,一袭清雅。
我赶忙站起来迎上去,“沈姑娘...”
“你只叫我姑娘。”沈梦打断我的话说。
“什么?”
“莉莉,熙熙,甚至是老郭,你都叫得熟稔。只有我生分。”我抬眼看沈梦,她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眉眼尽显俏皮,不像是真在责备我的样子。
“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不该在这里。”
“什么意思?”沈梦这时歪着脑袋看我。
“就是,有一股江南姑娘的感觉,不像是黄土地上生养的女孩。”
“噗嗤。”闻言沈梦笑了出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只能听见她的声音,“给你临别礼物,来不来?”
“来,当然来!”我大喊着,兴致高昂地跟了上去。
沈梦带着我来到了后院,弯下身子从石碣上抱起一把琵琶。“你还记不记得,春江花月夜?”她说,然后玉指纤纤,拨弄起琵琶的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沈梦随着琵琶的弦动,轻轻地哼唱出来。
“难道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吗?还有,这调子不像秦腔了吧。”我轻轻地笑道,看着阳光洒落在树叶的缝隙。
沈梦停住琵琶,水亮亮的眼睛看着我,嘟起了嘴巴,“才不是,你只知道秦腔的形式和腔调,却不知道...”长辫少女微微颔首,将右手放在左侧胸口,“这里,才是决定它究竟是什么的地方,形式都是不重要的。”
我看着少女清澈明丽的双眼,脑海中嗡的一声。
“还背不下来啊,你要知道,背书不应该用这里,应该用这里。”女孩举起右手,覆在自己的左侧胸口。
“你再给我弹几曲琵琶,我就能背上了。”男孩挠着头冲女孩说。
“今天不给你弹琵琶,给你看这个。”话说着,女孩蹲下身子捣鼓什么,站起来的时候,瞬间比男孩高了一头。
“这是...”男孩看着,女孩脚上穿起了一双高高的木屐,然后骤然间腾起身子,旋转一圈,身体在半空中舞动着,然后木屐着地,女孩站立不稳,向男孩倒来。
女孩倒在男孩的怀抱里,对他挤眉弄眼地说,“没见识过吧,妈妈说这叫踩跷,我偷偷拿了木屐出来,专门给你看的。”
“踩跷?”
“是呀,这是传统戏剧里面秦腔的专门技能,一般人可不会了。就是...我做的不达标准,不能和妈妈比...而且用具也不是木屐,是绣花鞋...”
“讲究那么多吗?”
“当然啦,你自是不懂了!”
“那你,什么时候变脸给我看啦?”
“干嘛?我又不是杂耍班子,你要看什么,我就给你表演什么啊~”
“好好好,那能不能给我几首曲子,让我继续背书呀?请你吃雪糕。”
“嘿嘿,好吧~”女孩抱起教室的琵琶,悠扬的音乐便传输到男孩的耳中。
“我们...是不是见过?”我鬼使神差地对沈梦说。
沈梦弹琵琶的手停顿片刻,没有回应,时光似乎凝住她沉思的模样,然后她举起手,继续挥指弹奏。所要说的一切,都在这乐声里了,她似乎在说。
5
“跟我去实习吧。”快要放假的时候,小赵发消息给我。
“你明明就在床上,一间宿舍,发什么消息啊?”我抬头就冲他吼道。
“好好好,我说话,说话行了吧,到底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啊?”
“我要去陕西。”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对秦腔感兴趣,就是想要去陕西看一看。想到当初来到这里的义无反顾,如今坐上回去的车,心里五味杂陈。脑海中似乎还回响着沈梦道别时送我的琵琶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音乐,但每一个音调都像刻在我的心里一样。
车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怀里紧紧抱着的行李,我想起给梆子剧团全体成员留下的纸条。
老郭,你的茶叶我会细细品尝,一丝不苟地喝完的;
莉莉和菊子一定要百年好合,如果有机会我来吃你们的喜糖;
熙熙,你快快长大,去你向往的南方,到时候我请你去吃饭;
阿梦,你的琵琶真好听,改天我带你逛江南,一定很适合你。
矫情!在心里暗骂自己一通,恨不得飞回去把纸条收回来揉成团再放进垃圾桶里,羞得无地自容。
陕西的黄土,随列车的隐迹消失在天边。
“抱歉,抱歉。”一个靠窗的客人从我的位置经过并挤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把我的包碰倒在地上。
平稳的列车里,一条玉坠滚出了包裹,我的心脏皱缩,大脑懵地陷入空白。
我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一处伤疤,是2016年7月因为车祸落下的后遗症。因为那次事件,我失去了三年的记忆。
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她长得文文弱弱,细柳扶风,常常把辫子扎到脑后,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唱起歌来调子却比男孩子更铿锵浑厚,还有,她很擅长弹琵琶。她是陕西人,叫沈梦。
“沈梦,我喜欢你。”初中的沈梦在弹琵琶,就像我相册里存着的熙熙弹琵琶的照片那样,我陶醉在音乐里,更陶醉在情愫萌动的无边春景里。
“什么?”少女停下手指抬起头来,冲我微微一笑,眼睛清亮,闪着柔和温润的光辉。
“没什么哈哈。”我打着哈哈,挠着头,不好意思地伸脚踢着地面。
再后来,我真的早恋了。那个陕西姑娘,有着江南小村的婉约,还有黄土地孕育而来的潇洒。她把妈妈的事业——秦腔,也当成自己毕生的事业。后来沈梦妈妈的剧团遭到突变,有人携款潜逃,整个剧团没了资金的支持,突如其来的事件让他们落魄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子安,我要走了。”沈梦说,眼眶泛红。
我把为她准备的玉坠轻轻地挂在她胸前,“你戴上这个,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一言为定哦。”沈梦抬起眼睛来冲我笑。
“到时候你还要给我弹琵琶。”我摸上沈梦的头,顺着她柔滑的秀发往下舒展。
“那,我的要求是,你不要忘记我。”沈梦说。
“当然,约好了,我一定,一定回去陕西找你,永远都不忘记你。”我拍着胸脯保证。
“我也是。”沈梦的笑容,灿烂地如同天上的云霞。
那是十五岁的少年和少女,对未知的前程做出的,最无畏的挑战。
“是吗,医生,我真的记不起来那三年发生的事情了吗?”
“抱歉,我们不能给你保证。”
“可是,我好像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好重要,好重要,一定不能忘记的东西。可是想不起来,为什么会流泪呢。
“我想去陕西。”
“为什么?”小赵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下定决心了,我要研究秦腔!”我说,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那片土地,那项传统那么感兴趣。
陕西的沈梦,那声“你来了”,那怯生生不敢靠近的模样,那性情大变的缘由,那无可明知的沉默,那欲言又止的凝滞空气。还有她做小青,在台上舞剑,跳跃的姿势就像曾经十五岁的少女,她弹琵琶,那声乐曲,是我们在每日闲暇一句一句谱出来的,混含着她的秦腔,我的江南小调的双重韵味,我一切都明白了。
“喂,喂...”身旁的乘客轻轻地叫着我,“干啥,碰掉你东西就哭啊?”
我抬手把眼泪擦掉,把包捡起来。
“那个,子安啊,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了,前脚你刚走,沈梦就走啦,她说要去别的城市闯一闯,见见世面,给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呢。”老郭的消息刺眼地显现在手机屏幕的上方。
“喂,你站起来干什么啊?只是碰掉一个包啊,至于吗?”乘客叫着我。
“我要去找沈梦。”我说,把玉坠牢牢地攥在手心,眼泪还在止不住大颗大颗地掉。
想再听她弹一次,两次,三次,更多次的琵琶,想再看她舞蹈排练,哪怕一次,想再让她责备、嗔怪、哪怕是恶作剧。如果不行的话,只要再见她一面就好。
我拿着玉坠的右手握拳,轻轻地放在左边的胸口,眼泪却止不住地滴到胸口。阿梦,你看到了吗,我再不用脑子记东西了,我用心了,用心铭记了。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