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回家的地铁。车站里的灯比外面的月亮清明,一下班我就赶过来。原先地底下涌动的都是见不得人的田鼠与蛇,现在大家都到了地下,互相默不作声。
电梯又下来几个人,他们排在我的后面,前面已经有数不清的人了。地铁还没来。
玻璃门后是黑漆漆的轨道,在这边映出许多人。身后站着的一对母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妈妈,地铁什么时候来呀。”。
女人从手机上抬起头说:“快了。再有二十分钟我们就到家啦。” 仿佛回到家里就是天堂。
“地铁怎么还没来啊。”小孩踢着地面。
“快啦。”
玻璃门上面印着地铁停靠的每一站,那些站名像吃腻的肥肉,然而转眼便忘记。我只知道我得在哪站下车。
这里隔绝了月亮和微风,天地都是人造的墙壁,彻底无处可逃的囚笼,但是只能拘禁人一会儿。等人们出了地铁站,那一会儿就不当回事了。这些时间累加起来,我觉得我已经在这里待够了。
电话打过来。我想这个铃声又该换了。我不想在这里接电话。
“我知道,我明白。”我说。“我当然会还。”
“你记住了。”
“再见。”我说。
“再见。”他也礼貌起来。
地铁来了。身后那个小孩尖叫道。
站在车门口的老人,也带着一脸愁容,想必没有人会给他让座,他说老也不算太老。身上穿着蓝布衬衫,戴一顶木黄色贝雷帽。手背后靠在车门上。
如果我知道我看他,他就会走来,我就不看了。“我认识你。”他说。然后我看见,他脖子上洗掉的刺青,像一只灰虫子。
“你是王老板?”
“不像了吧。”他笑道,带着莫名其妙的自豪说。“我是不是变了。”
“他们放你出来了?”我问。
“我把钱都给他们了。”
“噢。”我说,静默了一会儿。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我遁入空门了。”他开玩笑似的。
我知道遁入空门的意思就是到了大霉。
“你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仍然笑着,“他们查封棋牌室以后,我老婆吓的疯掉了,带我儿子和女儿跳了楼。我出来才知道这些。”
他笑的似乎太开心了,赶忙说:“不过我已经看开了,没有妻儿我觉得非常自由。没有这些,我更容易六根清净。”
“可是你刚才愁眉苦脸的。”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因为他像是被日本刺刀捅了似的。
“怎么可能,我没有!”他生气了。
“哦。”
他又恢复了愁眉苦脸。在我下车的前一站,他忽然想起我还在这儿。
“你钱还清了吗?”他问。
“还得七八年。”我说。
“我不该叫你来赌的。”他说,“真的对不起。”
“没事儿。”我说。
车门开了,我像是瀑布边的鱼,被人群冲出去,落在空旷的大厅。
与往日不同的是,一个女人泪花挂在脸上,在那儿扯着嗓子喊:“月月!”
“月月!”
我在门的倒影中见过那女人,她的女儿。现在她在那里喊:“月月!”身边是水流般消逝的人群。我也像一滴水消逝在大海里。
外面的月亮不见了,微风早经止息。
百货大楼的墙边,一个长头发绿衣服的女生蹲在那里哭,脸埋在膝间。像溪流中的一块石子,早晚会被磨平棱角。有几个人四肢着地从车站爬出来。
我的处境十分明显,我要回家了。
我觉得脖子仿佛被什么勒着,伸手去摸,是一条生锈的铁链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烦得想把它扯掉。但只勒出来一条条红印。
他们说会赢的。一笔笔的去算,却始终是负数。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没有知觉。
还要七八年呢。
风忽然从地底冒出来,把整个世界渲染的像是仙境。勉强睁开眼睛看,发现分类好的垃圾从桶里跳出来,在空中排的整整齐齐,可爱,像风筝。风更大了,有些人被吹到天上。
铁链子拽着我往前,我闭上眼睛也知道该怎么走,只不过勒的几乎窒息。在大风当中,铁链哗哗响。
我仔细一看,那原来是被铁线穿起来的硬币。
乌云没有吹走,越积越厚,那些水汽掉在地上,能把这个城市淹死。还真下来了,起先很小,约莫宇宙大爆炸形成星云的时间,变成了大雨。
我从背包里拿伞,伞被卡住了。我心平气和,把背包放在地上,希望能把伞拿出来。伞牢牢卡在书包里,像繁星镶嵌在墨蓝色天空。它们融合了。
我就淋着雨走了几步,这时书包重得像装满了金子。那锁链继续扯着我往前我走不动也喘不过气。我把书包扔掉了。虽然衣服也重,但我总不能不穿衣服。
雨还没停呢,风还是那么大,雨滴像印第安人的箭。我终于走到家门口,上了无数阶楼梯。
可是我得歇一会儿,走了这么远。铁链子还拴在脖子上,那头在哪里我根本看不见。楼道里的灯坏了。
我看见外面开始闪光,伴随爆炸的声音,比酒吧的舞曲响亮的多。我后悔没赶上这些。
当我安静下来,隔着一道门,我听见屋里的哭声,两岁妹妹的哭声,母亲在和七岁的弟弟吵闹。父亲安安静静的躺在木盒里。
我闻到饭菜的香气,和另一种家里独有的气味,油烟味儿,渗透过铁门,沾满我的衣服。
我在最后一层台阶坐到闪电仍未停歇,雷声不断。我想起我的背包丢了。我站起来,发现果然浑身轻盈,像漂浮在死海里。
我下了楼,走进暴风雨中。闪电的光下,我才看清锁链是一条条首尾相连的小蛇,摸起来又凉又滑。我寻思也许我可以去随便一个地方,买一把刀,把它们一条条斩断。只是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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