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快踏着厚厚的积雪各奔东西,脚下吱咯吱咯的响声很是悦耳。一回到家,我成天足不出户,春节破例没去舅家拜年,做客一上桌吃饭就难受,再不想勉强自己。我心里决计最后的半年可能在家中度过,我知道我基本上在校长和老师的心目中树立了“有点才华”的形象,至少下去教个小学语文总没问题,分工可能是不成问题。离开了学校,我就不可能介于什么“想美女”的问题,让人家放心。最关键的关键还是我在教室里无论如何坐不住,那外语一读起来我就炸脑,无异于受苦刑,呆在学校毫无意义。实在不分工,就算了嘛。
正月十五,开学时间到了,我像无事一样呆在家里。过了10天以后,我才慢悠悠地回到学校。我当然是故意迟到,好教田某人又去报告给学校当局,好了结我的苦衷。
回校后,我并未立即去教室上课,在寝室里又呆了两天,还没有动静,我有些失望。
我到校的第二天中午,到饭堂打饭,我是在人家都快吃完了,最后一个去打饭的,我总怕别人看见,一想到白吃饭心里很惭愧。刚进饭堂,恰好见赵玲从里面走出来。她捧着饭,低着头,一脸悲伤的样子,明显像刚哭过似的,小脸又瘦又苍白。我大吃一惊,大过年的,美女怎么弄成这样!无法想象她发生了什么。
反正我立即走,不再在这里晃来晃去。
我怕田老师没注意到我已经来校两天了,就不知不觉地又走进了教室。傅文章在我坐定之后,给我递来一本履历表,要我赶紧填好,说人家都填了,就你们两个没填。“你们两个”?原来那另一个就是赵玲。我一边填表一边想:她也迟到了吗?
过天把,方校长把我又叫去了。他态度和蔼地让我坐下,跟我这样交待:“你回去好好治病,回家还要好生看书,毕业考你还要来参加的。伙食费跟在学校一样,照领,每月18块。我家旁边那伢,上北京航空学院在家病休,可是一分钱也没有,还天天担心学籍掉了的嘞。回家去好好治病,你在这儿象话么?的确影响了别人的呀!”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我感觉他脸上的笑意很特别,好像是指我把某某美女弄到如今也不能正常上课!
临走时,我把我手上那“三千字的作业”交给他,校长笑着说你就不需要写了嘛。我还是把本子放在他的办公桌边角上,转身走了。自由了。
临走前的下午还看见了一次赵玲。雨后,我穿着别人的木屐从寝室走廊向厕所走去,她恰好又从厨房那边迎面走来。我看不出她那又黄又瘦的小脸上静穆的神情说明了什么。
奇了!这居然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看到她!她正月里的这场暴病究竟是什么原因,究竟与我有没有关系,居然成了我一生永恒的无解的谜!如果她是因为担心我而伤心得生病了,那么可以说我这一生就欠了她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巨债。我很幼稚,我很低能,我什么都不是,却给别人造成了一场这么大的误会。知道这结果,我一个字都不该写啊!
回家的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父母亲带我去西边某村问“仙姑”。仙姑望着满屋的陆续到来的人笑不拢嘴。她让我在神案前跪拜叩头后,再披开我的胸部,摸了一阵说:“这大小伙子,是病,不是鬼,赶快去治!”我才放心了,我生怕她说出什么鬼来。那满屋的香烟几乎把人窒息而死,我赶紧逃出门外,天气这么冷,我头上却冒汗了。父母似乎很灰心。我母亲对我的病根本来一清二楚,竟然让我看仙姑,居心何在?这是想我好吗?
父亲还不死心,一个多月后又到50多里外更负盛名的神仙那儿为我问病。在那儿碰上一个大队干部,他们聊了一阵,那人说他某年胸部长起个碗大的肉瘤,后来一刀割了,再没长。手术就是我们清河区人王桥大夫做的,他还在箭竹口区卫生院当院长。
父亲告诉我上述消息的第二天,我就带着被子同二弟一道去箭竹口。王桥不在,就回家。那时我总以为一割就好,其实与这根本无关。
我之后又单独去过箭竹口医院两次,才碰上王大夫。他叫我4,5月间再来。王医生说,那疤块界线很明显,反正要打开看下。我提起以前有民间推拿的人说,这是淤血堵了大血管,他们大笑那怎么可能?
到了4,5月间,王院长又不在,去山里搞结扎去了。
再过些日子,王院长回来了,但他又说天太热,弄得不好发炎丶溃烂,造成气胸那是很危险的。下年再来。
我这病!我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好蠢,一切全是1974年那次祸根嘛,吸气困难这个症状和那年的完全相重复,不过轻微一点。就是呼吸道炎症。我母亲可以说她是非常清楚,她就是闭口不做声,让我在黑地里慢慢摸索。
家里现在日甚日热闹起来了,父亲每到晚上只要有功夫就在屋后跟亲房的叔叔们大叫大嚷,说人家马上就毕业分工,他还在家蒙在鼓里。一开始就不该回,那是人家骗你!背石磨要把这几个月背上头呀!这样的叫嚷声持续好几个月。
没办法,事情总要解决。到了6月底,我去学校找方校长,要求回来参加毕业考,其实我只是想试探他的态度。几个月来,我一页外语都没看,几个英语单词早不知忘到哪去了。他说不行。分工他也不管了,还说你自己去找下面学校代课。我问代课是什么意思,他说代课就是代课!
我又跑到田老师那里去,他陌生人一样望着我,胀红着眼,胀红着脸,一言不发,理都不理。他把桌上的东西移了移,像我不存在。
我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我不能分工的消息很快就尽人皆知,我二舅自然也听说了。他和我母亲说,叫我跟校长说一声,他要去找他,叫我问清楚校长的家住在哪里。
我又急匆匆地去找方校长。还有个把星期毕业分工的事就结束了,我却无人问津,怎么得了?我对方校长说话不算数有些气愤,但隐隐感到他决不会这么狠心的,他说不分工是吓唬我的。他问我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去代课吗?我说,家里人成天在骂我,我怎么办呢?他显然被我的平静打动了,而不是被我的痛苦。他沉吟了片刻,笑了!“你去找张校长,分工的事全由他办!”我不好意思地问方校长你家在哪儿,我舅舅想到你家去会会你。方校长的脸红了,没有告诉我他家住哪里。只是催促我:去找张校长就可以了。他笑眯眯地把个大麻烦交给了隔壁的张校长。
这个有不育症,只抱养两个孩子的人,声音高亢得叫人害怕,那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和气息,硬棒棒的。我看见他,全身就发紧。他一脸残酷的冷笑,巨大的喉节在滚动着:“你根本没上课,什么也不懂,怎么分工?谁要你?”我的头低下去了。“以后再说!”他就这样把谈话结束掉。
正要离身,郎之雅突然一脸笑容闯进来,张校长脸上的乌云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指着郎之雅,裂着大嘴赞美道:“郎之雅,郎之雅,你这个调皮鬼!你这个调皮鬼!”他们大概又是要谈分工的去向问题。我就没意思地走了。郎之雅始终像没有看见我一样,那春风得意的派头我讨厌得要命,离他们越远越好。可现在,他们似乎全都变成了吊儿郎当的郎之雅,都那幅激动得意的模样。
我过一天就去找一下张某,每次都要悄悄的塞给他一些东西:香烟,白糖,菜油,鸡蛋,花生,大米,,,最初他像逗我一样地,把双脚高高地架在饭桌上,长长的脚趾乱动,像打着节拍的手,一边说:“人家那个毕业证红彤彤的,红绸面的,漂亮极了,你不就想不到啦?”
于是我就悄悄的把一些东西放在他那隔壁的厨房里。有一回是30斤糯米,一走到我就溜进那厨房,放在那个半明半暗的角落里;有一回是50个鸡蛋,放在他家那空洋铁瓶里,我像窃贼一样机灵。
开始他虎看脸,说不要搞这个名堂!可很快地跟我友好起来了,他说我舅舅昨天到他家这儿来了,模仿着我二舅的生理缺陷,他使劲地歪着头,问我舅舅是不是这样?这哈巴鬼其实挺天真搞笑的。
最后,他对我一笑,问我有5毛钱没有,有相片没有,把毕业证拿去算了!我简直是喜出望外,原来这张校长是个口恶心善的人呀!可惜我此刻恰好5毛钱和相片都没有,他就叫我明天再来。他顺便说了一声他家粮食很紧张,叫我跟二舅说下搞两百斤粮票给他。
我高兴地来到寝室,把张校长说的也给我发毕业证的事跟米小奇说了一声。米小奇去年是我的仇敌,他极坏极坏,甚至比魏俊还要坏,他长期坐赵玲身后,估计他也暗恋赵玲。后来我似乎跟他缓和了,又是同乡,我主要是想炫耀,没想到这是犯了一次蠢得无法比拟的错误!
我回家跟父母报告了事情的进展,他们高兴了一阵,可提到两百斤粮票,他们又不吭声,显然感觉棘手。我说粮票叫舅舅去搞可能不难,不知怎的,他们没去舅舅家,反而责怪起张校长的为人。第3天我就空着手再去找张,先解释保证过几天粮票一定搞来,当然带去了照片和5毛钱。张不晓得是出于哪种原因,冷冷的说:“毕业证想不到啦,肄业证。肄业证有什么用,不需要发了。回去把个小学二三年级算术复习一下,我怕你这个都忘记了吧?”
分工现在算是有着落了,什么毕业证不毕业证我就不在乎了。可村里人不晓得通过什么渠道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说我现在不再是商品粮,而是吃“企业粮”!显然,“肄业”,他们搞成了“企业”。总之,他们为我现在是吃“企业粮”而非“商品粮”的结果而快活。
两百斤粮票就能换得毕业证,这么好的事,而我父母亲不去办;我一回家,全村马上就知道我从此吃的是“企业粮”,这都是我那娘的鬼!只要是坏事,马上就会象好消息通过她的嘴传遍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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